縱觀里加爾世界各地的軍事歷史,撤退這種行為似乎從來都不是人們會去爭相歌頌的對象。
人們贊揚那些死戰不退直至最后一人倒下全軍覆沒的破釜沉舟;又謳歌那些以少敵多在整體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憑借計策取勝的足智多謀。
可當提起撤退的時候,即便不是直接表露鄙夷,多半也會變得沉默不語起來。
士兵和平民們是如此,王公貴族將軍元帥也經常是在下達撤退指令時默不作聲。抑或統一口徑,將其宣傳成某種程度上的勝利,以鼓舞人心。
人們厭惡這種行為,倘若你去問一百個沒有經歷過戰爭卻自認很懂戰爭的愣頭青,那么一百二十個都會給你表態認為必須誓死奮戰。
因為這種行為本質上是承認自己處于劣勢,承認自己的不足,承認了自己沒有與敵人正面對抗的實力只能轉身逃跑。
所以無怪乎世界各地的勇士文化當中都唾棄這種行為。
出身自和人武士社會的彌次郎并非這個例外,但他在慌亂和猶豫的第一次鋒刃實戰之中吃了癟,眼下自信大受打擊,失去了棱角反而是不那么麻煩了起來。
換作別時估計會頑固地拒絕逃跑打算誓死奮戰,大喊大叫著戰死沙場是武士的宿命之類的話。
米拉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讓這個同齡的小少爺多少清醒過來一些,只是剛剛情急之下不光是四名女性買的物品,他的刀也丟在了外頭的街道上。此刻只剩一把約莫30厘米長的懷刀,這顯然不是理想的選擇。
匕首、短劍、短刀之類的武器在世界各地都更加偏向于流寇、刺客和不法分子所用的武器,因為它們短小容易隱藏,在一些禁止攜帶刀劍的場合可以偷偷帶進去。
但只要你心理素質過硬而且經受過相關訓練,拿著刀劍或者長矛等長兵器,基本面對持匕首的敵人都是十拿九穩——我們扯遠了。
總而言之,拿著攻擊距離極近的懷刀,又因為流血而體力不像早前那么充沛的情況下,仍舊是少年體格的彌次郎要去和壯年男性對手打近距離肉搏,顯然落敗的可能性會大大提高。
和人社會有句老話叫做“拳怕少壯棍怕老”,在肉搏戰當中體能與體格的優勢要比技術更大,而擁有長度優勢的兵器格斗則器械和多年練習帶來的技術占比更高。
當然持有短劍短刀的肉搏戰和空手的肉搏戰是兩碼事,但是總而言之目前身心受挫的彌次郎1對1估計都夠嗆,就更不要提雙方的戰力對比還是不均衡的。
——5人當中能算得上戰力的只有兩個,而且彌次郎流失了一部分血液,盡管沒有傷及主要血管而且已經被止住了,但也使得他面色蒼白站都不太站得穩。再加上內心受挫自信心受損,他在見血過后估計不光不會變的兇狠起來,反倒可能更加猶猶豫豫不敢下手。
因為他體會到了危機,確鑿無疑地認識到了若是戰敗自己會面臨的下場。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優渥日子養出來的小少爺害怕失去的東西太多,因此在果斷性上面勢必會比一窮二白的流寇稍差。
總而言之,彌次郎是不能指望了。所以得想辦法加強一下其他人的戰斗力,有沒有什么能充當武器的東西——米拉迅速地粗略掃視了周遭,但結果是令人失望的。
若是眼下還在青知的話就好辦一些,青知的竹器貿易業發達四處都堆放著竹竿,削尖了頭拿在手里就可以成為簡易的長矛。
但安尚沒有這種東西,而且這邊是貧民窟,任何有點價值的東西都已經被人撿去再利用了。
耳聞目染,盡管尚且青澀,但傳自賢者的優秀思考能力和局勢判斷能力仍舊可謂同齡人之中的佼佼者。
她在極短的時間內先是讓隊伍當中的另一個戰斗力多少恢復過來,邁過自己內心的那一關。緊接著又環顧四周搜尋任何能夠簡單處理過后便臨時增強小隊戰斗力的物品。
亨利可以選擇一個人解決一切,因為他有著這種程度的戰斗力。曾經的米拉只看到了賢者戰力強大的一面,但如今的她也能明白他每次都是衡量過計算過才進行的行動。
亨利喜歡單打獨斗,因為大劍的戰斗方式加上他的速度很難有人能跟上他的節奏。不夠強大的隊友和他并肩作戰的話反而會成為拖油瓶與阻礙,增加賢者需要留心保護的目標。
過去的米拉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追尋那個背影,也想要硬著頭皮沖上去正面戰斗,自己一個人面對所有的敵人。
或許有朝一日我們白發的洛安少女也會攀登上那個高峰,握著劍在朝陽之下僅僅只是給予身后的人一個背影,便能令人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么好怕的安心起來,但現階段的她仍舊無法做到。
與其期望那遙遠未來的美好,不如腳踏實地做好如今能做的事情。在來到了新月洲這種陌生的東方土地,斷絕了傭兵公會的后勤與情報支援以后,越來越需要自力更生的日子,使得我們的白發女孩之前所學的一切開始融會貫通,消化變成她自己的東西。
思路開始改變,她不再只是一味追尋著賢者的背影。
她無法,也不應該成為亨利梅爾。
她是她,她是米拉。
她開始像是自己老師一直在強調的那樣:觀察周圍,注意細節。
同伴的戰斗力與個人狀態、敵人的戰斗力與個人狀態、周邊的可利用環境等等一切因素。
以“團隊”作為基礎而非“個人”作為考量前提,思考能夠讓整個隊伍協調配合增強整體作戰和幸存能力的方案——聽起來僅僅只是一個思考前提的變換,但需要注意的變量卻有極多:例如你自己的體能可以承受得住的強行軍,隊友不一定能跟得上。
責怪隊友無能這種事所有口若懸河的失敗者都能做到,與其等到失敗了再來后悔莫及不如一開始就再三確認其他人各自能做到什么樣的事情。
——綾和櫻基本上算是戰力范圍之外,這兩位和族大家閨秀型的女士連該怎么戰斗的常識都不曾擁有。反倒是個子最小的璐璐因為獵民出身,雖然力量和負重不行但嬌小靈活且有各種逃亡經驗,討論起戰術來一點就通。
將她也計算進入戰斗力,最少能對敵人造成一些騷擾和注意力分散之后,可行的方案也增加了起來。
在迅速確定了一些基本框架之后米拉讓所有人聚集起來,開始商討方案:“要逃離敵人的追捕,通常來說有三種方式:”因為要表達的東西很多并且相對需要語速,她用的是更加流利的拉曼語,并且請博士小姐轉譯給其他人。
“第一種是速度,通過極快的速度,甩開敵人。”
“這點我們是很難做到的,因為體力上并不完全占據優勢。彌次郎受傷,然后櫻和綾也不是很擅長長途奔跑。”博士小姐在轉譯這一段的時候小聲嘆了口氣。
“第二種是地形,利用對于當地地形的了解,繞暈敵人,甩掉敵人。但這顯然也行不通,因為這是他們的地盤,我們都是外來者。”
“最后一種,就是通過強大的武力打擊,他們知難而退,主動撤離。”洛安少女學著賢者那樣,在強調重要的事情時豎起了一根手指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櫻欲言又止,她看向了仍舊有些呆滯的彌次郎,似乎在擔心自己的言語打擊到小少爺的自信心——但這并不完全是照顧他的內心,主要原因還是花魁再也不想攙扶著對方前進了。
“打不過啊。”小少爺的聲音透著頹廢,絲毫沒有過去傲氣逼人的模樣。幸災樂禍點的人估計都開始嘲諷他是經受不起挫折,這雖然殘酷,但也著實屬實。
出生在富庶的青田宗家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彌次郎此前的人生一直一帆風順,經受著最好的訓練拿最好的裝備,而不可否認的是在劍術這方面上他也確實天資卓越。
缺乏開鋒銳器實戰經驗是如今和人武士社會的一種通病,之前鳴海等人面對山賊的時候也因為初戰而產生了一系列的緊張感與后怕——所以彌次郎的這種處境并不少見。
只是鳴海等人到底已經是成年人,心智更加成熟的他們對于挫折的心理耐受能力要更高。
成年人總是有淚有痛也忍著,而小孩子就摔了下膝蓋破了皮便開始哭鬧要找媽媽。
越是受到家里寵愛的小孩,在面對挫折時自行承受的能力就越差。平日里一副心高氣傲模樣的小少爺在受傷了以后表露出的軟弱很顯然是希望有誰來安撫他,但眼下的情形特殊,即便周圍其他四人都是女性,卻也沒有任何人抽出什么時間來溫柔對待他。
我們的洛安少女甚至直接就給了他一個巴掌用簡單粗暴的洛安戰斗民族手法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打不過是肯定的,但是我們不需要全殲對方。”米拉這樣說著:“我們所需要的只是讓他們知難而退,體會到難度,認為不值得就行。”
“就像狼獾。”璐璐忽然提了一句。
“狼獾?”櫻和彌次郎似乎都不認識這種生物。
“夷地的一種生物,小,但是很兇,熊都不敢惹它。”
“不是打不過,是不劃算,小又沒有肉,還會被咬很痛。”夷人的女孩這樣說著,而她樸實的話語讓其他人也大致明白了米拉的方案。
“嗯嗯。”白發女孩點了點頭:“萬幸的是我之前就有擔心這樣的問題沒下死手,所以目前事態還沒有發展到不可解決的程度。我們只需要讓他們明白這邊也是有實力的,本身就不是血海深仇,雙方各給臺階下就能解決這件事。”
“沒必要死斗......的意思嗎。”櫻和旁邊的綾也點了點頭,但緊接著她們都看向了彌次郎。
武士的文化是不容許這樣的屈服的,他們視妥協為恥,認為堅持一條路走到黑哪怕末端是死亡也是光榮的。
彌次郎沉默了,他顯然陷入了糾結。
一方面十幾年時間熏陶的武士文化造就的內心價值觀不允許他屈膝于人,但另一方面剛剛的吃癟又讓他失去了喊著要誓死奮戰的勇氣。
“我明白了。”小少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而在這一切的計劃確認完畢之后,一行五人就停留在了原地修生養息恢復體力,等待著那些流寇從街口的另一端優哉游哉地走進來。
“我希望我們可以談一談。”米拉摘下了頭上的斗笠,一手抓著刀柄,面色凝重地對著那走過來的幾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