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世是一個禁忌,在衛所里,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會在我面前提起的,也只有他。奭逸在骨子里是向往著他的父母的,在他眼里,血濃于水這四個字足以讓他放棄任何事情。因此,他不明白我為何不到北方,不與我的父親相見。但我與他不一樣,為何要對這些飄渺之事抱有希望,到頭來也只會讓自己遍體鱗傷。
奭逸與公子無痕的來往愈發頻繁,我也知道,臨近冠禮,這是不可避免的。奭逸不止一次問我,問我想跟隨哪一位公子。在晉宮中,并不只有公子無痕與公子子兮兩位公子,只是他們兩位的血統最是高貴,也只有他們兩人能夠成為晉國的大公子。
公子無痕性情乖張,身上有一股戾氣,我對他說不上是喜歡。我不知我是否繼承了我母親的靈力,我能看到某一些人身上的靈光,雖然并不能常看到,但公子無痕有著一股淡黑色的暈圈。奭逸每次問我這樣的問題,我都不會回答他,有些事情,容不得我們來選擇,徒增煩惱,自是無益。
在晉宮的公子之間,并沒有所謂的真情,只有一個人例外,公子子兮。我時常想,公子子兮不應該出生在晉宮,他活得過于純粹。爾虞我詐,權利與欲望膨脹的晉宮,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牢籠。但公子無痕與公子子兮卻十分親厚。或許,公子無痕是真心疼愛他的這一個弟弟的。
今日,在衛所外,我看到了公子子兮。他站在一株杏花下,扎了一個端正的發髻。他看到了我,對我笑了笑,他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袍子,清逸無雙。我向他走去,問:“公子你為何會來此處?”
公子子兮的面容很是溫柔,他說:“我來此處,自是來尋你。”
我與公子子兮是認識的,奭逸他們并不知曉。我與他也就在杏花樹下偶爾遇到過幾次,與他說過的話也不及十句,但我與他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情誼。他的來意,我也猜到了幾分,我說:“我本以為,在晉宮中,公子最是淡泊,公子為何要來此處尋我?而我,也幫助不了公子什么。”
他笑了笑,說:“我來此處尋你,自然不是要你幫我爭奪些什么。不屬于我的東西,我又何必去做些無用的事情。”他看著我說:“只是,祗佑,你想要的東西,可能只有我能給予你。我只是在想,你是否需要我的幫忙。”
我說:“公子不去爭奪,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與公子一樣。難道公子就不害怕,公子的兄長會置公子于死地?”
公子子兮說:“我自是相信兄長的,兄長他定不會如此待我。”他的眼神變得深沉,他問:“祗佑,你是否接受我的幫忙?”
我知道,公子子兮是為我著想,滿當當的情義。他就是那樣的人,飛蛾撲火,不計后果。倘若我是公子無痕,我也不會對他下手,雖然,是如此的容易。世上污濁的事物,有著太多,越是純粹的東西,越是讓人心生向往。
其實,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是可以選擇自己未來的主人。長衛的性情溫和,待我們也是明達。在他眼里,我們都是一群孤苦的孩子,經受著命運的作弄。在練武時,他雖待我們嚴厲,但他在平日里,更是像我們的長輩。他這樣待我們,更是自憐,他本身就是與我們一樣。
只要我們稍微向長衛表明我們的意愿,于情于理,長衛都會盡力滿足我們。奭逸與公子無痕,便是看清了這一點。當然,我也能這樣做。只是,我不想。我從來都不能主宰我自己的命運,到了如今,又何必巴巴地自我掌控一把。因為,我這樣做,并不能得到我想要的,心靈上的快慰。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冠禮的前一日,長衛竟來尋我。燭光在房間里跳躍,長衛與我一同坐在桌前,在雨后的時節,茶香最是濃烈。長衛問我:“祗佑,你想過如何的生活?”
長衛如此問我,無疑是在犯傻,他比我們更清楚明白,所謂影衛,就是不得自由,一切都只能聽從主人的命令。我說:“一切都聽從長衛的指派。”,我沒有任何想過的生活,生活于我來說,難以觸摸,我不信天命,因為它根本不存在。我也不會努力改變,因為這只會徒勞無功。
長衛嘆了一口氣,對我說:“聽聞前幾日,公子子兮曾到過此地。”他見我沒有說話,又說:“祗佑,公子子兮會是一個好的主人,你若是在他的門下,我也是放心的。”長衛說:“明日我便把你指派給他,這樣,你可愿意?”
我知道,長衛對我,一向都是格外疼惜,這只是因為我特殊的身世。踩在刀尖上生存的人,本不該知道何為溫存,但正是由于物極必反,心冷到了一定的界限,便會變得柔情起來。長衛如此顧念我,我并不是不覺得感激,我問:“那個叫做熠耀的殺手,是否是長得十分美艷?”
長衛怔了一下,說:“她遠沒有晉宮中的夫人美艷,只是,在她的身上,有著一些尋常人所沒有的東西。”
我又問:“長衛,你可曾感到后悔?”
茶汁在瓷杯中一圈又一圈地泛著圓形的波紋,長衛說:“當年的事情,我并不后悔。”他的眼神變得深邃,他對我說:“祗佑,這世上并沒有絕對的正確與錯誤,只要你跟隨著你的心便好。”
殺手熠耀是長衛心中的一道疤,不能被時間磨滅,更不能愈合。他那日教予我們做影衛的規矩,他說:“我們為主人起誓的那一刻始,我們便要為主人奉獻一切,最重要的,是我們那不可扭轉的忠誠。”年少的我不能理解長衛的話,只是問:“長衛,你曾是晉王的影衛,你對他,是忠誠的么?”
長衛當時只是笑了笑,他說:“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因此我并不能再當晉王的影衛,只能到這里來教授你們武功。”
年少的我似懂非懂,到了后來,我才知道。長衛之所以不能再當晉王的影衛,是因為他曾背叛他。衛國的一名殺手熠耀曾到晉宮刺殺晉王,聽聞她的劍法很是高妙。當年,是長衛制服了她,同樣地,也是長衛放走了她。
熠耀被制服后,被晉王囚禁在晉宮。有一次晉王到宮外行獵,長衛將她放走。他說,雖然她是一名殺手,但也不該被他人囚禁,失去自由。
熠耀走了,但她從不知道,在晉宮中,有一位卑微的影衛是愛著她的。晉王知道后,很是震怒,長衛直直地單膝跪在晉王的座前。
晉王問:“你可知,你今日犯下的,是何等的罪過。”晉王看著長衛倔強的神情,又說:“你若是鐘情于她,開口求孤把她賜予你便好,你又何必這樣做,你可清楚,從今往后,你將失去的會是什么。”
長衛這才抬頭看著晉王,長衛說:“我自是知道我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只是,把她強留在晉國,她永遠也不會開懷。”
隨著年歲漸長,我也知道了,那日長衛失去的,是什么。影衛有影衛的驕傲,這是影衛心中的信念。長衛這樣做,他所失去的,是他多年的功績。而他,再也不能成為一名影衛。無論他昔日曾獲得多少榮耀,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影衛,會正眼瞧他,這本身就是一個無盡的恥辱。
我問:“那位叫熠耀的殺手,如今可好?”
長衛說:“多年來,我再也沒有看見她,她的蹤影也在這個江湖上消失。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在某一個地方,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