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年來，她從未喚過我，我轉過身，看著她。她走過來，低聲問：“韓奕，你能否讓我量一下你的身圍？”

我隨她來到了她的木屋，她的木屋原本比我的要好，但由于日久失修，顯得有些簡陋。木屋的門前用木枝盛著兩大盆蠶蛹，屋子被她打掃得十分干凈，布機上的木梭被她撫得棱角全無。我想，若不是她想要量度我的身圍，她定是不會出聲喚我。

我看著她屋里的布料，問：“夕顏，你在搗著一件寒衣？”

她點了點頭，說：“眼看天氣就要轉涼了，我也該要給他寄一件衣裳。”

她量度得十分仔細，眼底更是溫柔，我從未見過她像今日般的神情，她看我的眼神一直都很是寡淡，她也只會出神地看著渡口，我問：“你為何要度量我的身圍，難道我與他的身形相像？”

她笑了笑，眼神有如她在渡口邊上的那般空洞，她悠悠地說：“他遠沒有你的身形壯實，只是當年的少年早該成長為一位男子了，若是我還是按著他以往的身圍來裁衣，我生怕他穿不上。”她頓了一下，然后又說：“若是衣裳裁寬了，裹緊一些便好，總該是能被他用上的。”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靨，說：“倘若我與他相比，又如何？”

夕顏怔了一下，說：“我未曾見過他成年后的摸樣，你和他自是無法比較。”

我又問：“那么我與他的喜好可相同。”

她看著我身上穿著的衣裳，說：“他并不像你，他從來都不愛穿暗紅色的衣衫，他為人爽朗，性子也不如你這般沉穩。”她量好了我的身圍，沒有再說話。

我想，我是碰觸到了她內心的痛處，我不該與她心中的他相比較。我與他本是不同的兩個人，我這樣做只會喚起夕顏她對過往的記憶，加深她內心的酸楚。我看著布機上的還未凝結成線的蠶絲，問：“如今村莊里再也沒有別的人家，你要到何處去把衣裳寄送？”

面對她如今的情形，夕顏也很是坦然，她說：“我到臨近的城池便好，在那里，我可以寄送到遠方的包裹。”

夕顏說的話并不假，在城池里她的確可以寄送到遠方的包裹。只是城池離村莊的路途并不易行，在夜間的山路上未免會有野獸出沒。我說：“我時常都要進城一趟，若你把衣裳做好了，我替你捎去。這樣可好？”

夕顏點點頭，我想她定是未曾想過我會幫助她。即使我不說，她也定能感受到我對她行為的不齒與鄙夷。我至今也認為，她并不應該為了那一個可笑的諾言而繼續等下去。我之所以會幫助她，只是認為作為一名女子，她不應該獨自一人承受這一切。而我也沒有欺騙她，我定期便會去城鎮一趟，在那里我能探聽到我想要的消息，也能避開追蹤順利地把消息傳回楚都。

我不明白夕顏為何要堅守她如今過著的這一種生活，每年都會往北方寄一件寒衣。她明明知道她把衣裳寄往的地方，早已沒有了戰役，她所牽掛著的人，也并沒有在那里停留。她費盡心思織出來的衣衫更是不會落到她心心念念的人的手里，也許只會在不停的傳遞中遺落，或許它最終會被一個她素不相識的人穿在身上。

她也明白，她的心意與操勞會付諸東流，但為何她仍會這樣做？她始終不愿相信，她所等待的人已經死去。她這樣做是否是要為她漫長的等待提供一個理由，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念想或是安慰？

歲月雖已撫平了陳王的傲氣，但卻沒有磨平他的智慧，伊宜對陳國出兵已有一年，但仍沒有獲得任何戰果。我想，陳楚的這一場戰爭在短期內并不會結束，我也還會有兩三年的寧靜時光。這一日，我如往常一樣，到城池里收集消息，不同的是，我這次的行程中還帶著一件寒衣。

夕顏在前日將包裹交予我，她只是跟我說了要把它寄往何處后便離開，并沒有細心地囑咐我該如何對待它，或是該如何保管。但我知道，夕顏并非對它不上心。

包裹著衣裳的是一層灰黑色的布料，它自然是與楚宮中奢華的布飾相去甚遠，但這卻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布匹，而這種布匹只是作為一個包裹衣裳的布袋。可見這個包裹是她小心翼翼封存的，她的一顆炙熱的心。雖然它如今觸手冰涼，但它的熱量卻烙進了我的心底。

我走進一間鍛造武器的店鋪，生鐵的互相碰撞發出砰磅砰磅的撞擊聲，我拿起一把弓弦，測試著它的韌性與手感。天子領地內的鍛造武器的工藝很是不錯，也只有他們才懂得煉造生鐵，即使他們的王國早已沒落。

一個壯漢拿著一把剛鑄好的青銅劍向我走來，他問：“這位公子，你想要何物？”

我挽了挽手中的弓弦，說：“我需要一張弓與數筒箭羽。”我看著他手上的青銅劍，問：“你這店面可是存有了好些時日？”

壯漢爽朗地笑了兩聲，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他說：“我的一族從未搬遷，自天子東遷以來便一直居住在此。”他看了我一眼，問：“公子你可是剛到此地，如今住在何處？”我點了點頭，道出了我所居住的村莊。

他嘆了一口氣，說：“聽聞那一個村莊已經成為了一座空城，沒想到仍有人留居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七年前，那個村莊上的男子曾到此地裝備武器，其中以弓弦居多。后來，聽聞那些向北出征的青年男子只有一人歸來，人是歸來了，但卻已成為了獨臂之人。從那以后，那個村莊的人便開始向外遷移。”

我聽到壯漢的話，并不作聲。天子領地里的土地雖然荒蕪但景色卻未曾改變，只是從從前的繁華風雅變為如今的伶仃寂寞。即然當日能有人從戰場上歸來，夕顏定是知道了她的愛人已是必死無疑。為何那些心碎的母親與少婦能夠接受這一個傷痛的事實，而她卻不能。她的念念不忘，是否是因為她已停留在回憶之中，無法向前。

我到達了夕顏所說的，那一個可以向北方寄送包裹的驛站。那里的信使聽到我道出的地名時臉上也沒有出現困惑，我將包裹交予他，叮囑他要小心托管。待我轉身離開時，那人卻叫住了我。我回過頭，看到他用雙手把包裹捧在懷里，神情猶豫，我問：“你這般是為何？可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他看著我，問：“這個包裹是否是屬于那一位住在村莊里的姑娘？”他說：“倘若這包裹是屬于那一位姑娘的，我們會以慣常的方法來處置這一個包裹。”

我問：“按慣例該如何？”

他說：“那位姑娘每年都會往北方寄一件寒衣，只是那里早在幾年前便已無人居住，更沒有那一位接收包裹的男子。傳送的人不能將包裹送達，便在那一片土地上豎起了一截木樁，將包裹埋藏在木樁之下，作為那一名男子的一個衣冠冢。”

我看著他手中的包裹，問：“那么那位寄送包裹的姑娘，可是知曉你們的做法？”

他說：“那位姑娘，自然是知曉的。”

原來，夕顏活得比誰都要清明，只是為何她又比誰都要癡念。我從驛站的人的手里取回了包裹，并沒有如夕顏所愿的，把寒衣寄往北方。因為這用思念織成的衣衫，應該被人穿在身上，而不是被孤寂地埋葬在黃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