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隊伍到宋家門口,筠娘子把宋老爺推了一把,“父親去招呼吧,怠慢了人家,就怕有人拿這上綱上線,周內司就是個癱子,咱們也是高嫁了!”
筠娘子面色堅毅,箇中利害一語見地。谷嬤嬤是奉命前來給筠娘子化妝的,眼中輕慢也只是稍稍收斂一點,“內司夫人,就要奏催妝樂了,奴婢這雙巧手,宮裡的娘娘都爭搶呢。這等細緻活,一點時辰都耽誤不得。”
不復尋常娘子出嫁的哭哭啼啼,筠娘子看著一路踉蹌的宋老爺的背影,面上情緒不顯,就那樣看著。谷嬤嬤惱怒她的怠慢,筠娘子轉臉,瞇眼看她漲紅的老臉,“我臉上無淚,可給谷嬤嬤省了不少功夫呢,嬤嬤以爲呢?”語氣一沉,不符年紀的威嚴畢現。
筠娘子坐在梳妝檯前,只聽外面催妝樂一起,谷嬤嬤手拿一條挽成活套的麻繩,右手拇指和食指撐一端,左手扯線一頭,口中咬著線的另一端。就要往筠娘子臉上使,筠娘子一側臉,給嚇了一跳。
筠娘子瞠目之狀,盡顯小女兒的嬌態,眉毛很順,巴掌小臉上,白色絨毛細小的幾不可見。谷嬤嬤被筠娘子拂了面子,鬆了嘴,冷笑,“內司夫人這臉,絞起來會疼上幾分,且忍著點。奴婢奉了皇上的旨意,但凡一點做的不妥當被人拿來談資,怕是……”
筠娘子冷哼:“行了,誰會盯著我的臉瞧,還瞧的這般仔細!嬤嬤且寬心罷,周內司目不能視物,沒人找嬤嬤算賬的!”
谷嬤嬤一噎,倒是高看了筠娘子幾分,尋常貴女顧忌面子由人折騰,這個內司夫人倒是不虧待自個的主!
“嬤嬤,這粉太白了,周內司眼神不好看成女鬼,被嚇著可就不好了!”
“這脂也太紅了,你這是把我往女伎上打扮麼?”
“我頭皮疼,梳髮時把手放輕一點。”
“我耳朵上沒洞,這金環嬤嬤還是自個收著罷。”
鴉黑兩鬢,略施粉黛,兩頰不勝嬌羞的紅暈,鳳冠珠光寶翠。筠娘子在秀棠秀嬌的攙扶下出屋上轎。
殊不知筠娘子被擡來的這一路,周家早就鬧翻了天!
二進房裡,一身喜袍的周內司被芹竹推了進來,姑夫人迎過來道,“老太爺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瘋,凡事你恭敬些,合著今個大喜,作甚要鬧笑話給二房看!”
周內司一過去,主座上的老太爺眼珠一凸,被周內司身上的紅色閃的眼一花,怒不可遏道:“你……你也戴蓋頭,拜堂時候你是新娘不成?真夠丟人現眼!”
老太爺一股惡氣直往頭頂竄,婚期越近,老太爺的脾氣越古怪,大房人見怪不怪,只以爲這是嫌棄宋筠娘子的出身。老太爺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就是一見著周內司就噁心,恨不得把他逐出了家門纔好,一想到他和那個賤商女要拜堂,就有一種周家祖上都被玷污了的感覺。
周內司掀了蓋頭,擡頭仰視老太爺,老太爺被他眼裡的寒意驚的直跳腳,罵罵咧咧就要揮手杖,“不娶了!我一杖打死你,看你還怎麼娶!”
大老爺和大夫人趕緊拉住老太爺,姑夫人往地下一跪,“祖父這是魔怔了麼,連自個大孫都認不得了!祖母,依孫女看,不若把祖父送到山上去?”
“我纔沒瘋!那不是我的大孫,我手把手帶大的大孫怎麼可能是這個癱子!”越說越像瘋子了。
大老爺急了,“大夫還沒來麼?老太爺身子不爽,今個出席不得,就在屋裡好好歇歇罷。”言罷強硬的把老太爺往屋裡攙。
老太爺哮喘一發,倒是太夫人心疼,給他順了順胸口道,“是,是,他不是你的大孫,作甚跟一個外人置氣?你要是氣死了,不正遂了某些人的心思?等你大孫回來了,該有多傷心!”
大老爺眼睛一瞪:“母親莫再順著父親的意說荒唐話,要不是母親總是這般哄騙,父親又豈會越來越糊塗了?”
太夫人正要說他大不孝,大老爺直接拂了她的臉轉身就走。太夫人臉色一暗,大房如今倒是越來越有底氣了!
姑夫人看向輪椅上的周內司,一身喜袍的大弟就是面目全非,身上也有種令她陌生的矜貴氣質。當年的大弟清高無物,真的只是變成這般光景後的隱忍沉澱麼?她狐疑的看著祖父蹣跚的背影,他們祖孫兩的感情就沒人比得上,大弟變成這樣,成了親指不準還能給祖父生個重孫,祖父爲何厭惡至此?
二房那頭又開始濟濟一堂,整個府裡的下人忙的兩腿都快斷了,四進房裡的下人也被叫過去使喚,眼下一個院子格外清淨。
四少爺翹著二郎腿,小四少夫人給他捶著肩膀,擺足了當官的派頭,蔑掃一眼正襟危坐的二少爺,“你們可知道皇上怎麼說二兄的,半天就打不出一個屁,合著這麼多年玩瓷器都白玩了!”
二少爺臉一黑,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都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二少夫人。二少夫人揉著五個月的肚子,就憑這肚子,便是最好的反擊。
二老爺和二夫人可不在意她們妯娌不合,這些日子二少爺和四少爺忙的不著家。二老爺也是關心兩個兒子的前程,冷覷了一眼四少爺,“你說話向來不著調,讓你二兄來說。”
二少爺敦厚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父親母親怕是不知道,四弟這個進士名頭,還是大兄在皇上跟前求情,皇上當朝賞的!文武百官都看的明白呢,就是我和四弟共任瓷內司,都擺脫不了蔭封的意味了。到底不是自個掙來的,哪直得起腰板?”
五月大舉的成績已經下來,四少爺也就一個勉強的三甲同進士,還是周內司開口幫四少爺求來的。四少爺倜儻的臉上笑意皴裂,兄弟倆不悅的對視,“我自個的學識還是有信心的,二甲不行,三甲還不穩穩當當!可是……”
二少爺不屑道,“你就指著大兄給你走後門,整天浪跡勾欄,做文章?寫yin詩還差不多!那麼多人,那些文章我可都聽在耳裡,哪個都比你強了不止百倍!”
四少爺紅了眼,就要摔杯子,“還走後門?大兄把我的路都給斷了!以往是糊名制,可擋不住作弊的人,真正有學識的人都會被埋汰大半,能中的都是我這種能拉關係的!世家子弟的學問,幾個能及得上我這個清流出生!可是大兄倒好,他給皇上出了一個好主意,在糊名的基礎上用謄卷制,結果可想而知,入得殿試的人都是真才實學,我……我就是比不上也是大兄害的!”
“然後呢?”
“皇上還當朝讓大兄出題,考二兄鑑瓷能力,我又不懂那些題目,我只知道二兄就沒答的上來的,鬧的朝堂上鬨笑一片。那些百官都不是個好的,大肆嘲笑我和二兄,說我二房兩個兒子都是白生了!這股惡氣……皇上下不得決心,大兄就說了,讓我和二兄先跟著他歷練歷練。”
二夫人急了,“也就是說二兒和四兒的前程都握在周內司的手上了?”
二少爺和四少爺不甘的點了點頭。二夫人哭道,“好個周內司!他這不是耍著咱們二房玩麼!當初要不是他拋了瓷內司這個魚餌,咱們二房又豈會上鉤,乖乖的把二房的嫁妝都給填了進去!眼下錢財和官位,都受控於大房,我二房還有什麼指望?”
二老爺煩躁道,“哭!哭!你就知道哭!這事不著急,你們不是聽說了麼,這大喜之日,老太爺又嚷嚷著要殺周內司,大夫又說老太爺神智好的很,管他神智清明不清明,老太爺就見錢眼開,指不準是大房舍不得宋家的嫁妝,讓老太爺心裡不痛快呢。咱們二房貢獻了一百多擡嫁妝,可不能被他們這麼囫圇了過去,依我看,咱們就先在這上頭打主意!”
二夫人眼睛一亮,二少夫人嘴角噙笑,“父親說的在理。老太爺一直護著大房同出一氣,咱們得悠著點來,索嫁妝是沒戲的,要的就是大房跟老太爺生了間隙,讓他們自個窩裡鬥!眼下老太爺掠奪孫媳婦的嫁妝做聘禮的事已經傳了出去,兒媳就不信我那個好大嫂不急了!再說,萬一惹火了老太爺,指不準老太爺真一個手杖把周內司砸死了!”
當初二少夫人就先見之明,頭一個說大房的貓膩,二房人一意孤行,嫁妝裡也是數她被剝的最多。眼下二夫人欣慰的看著這個不記仇的兒媳婦,二少爺愈發感念她寬容聰慧,拉過她的手,情意款款的拍了拍。
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眼裡的嫉恨藏都藏不住,這二少夫人好大的本事,連懷了身孕都能教二少爺留在她房裡。
二少夫人容色更加明媚照人,看的二少爺呼吸急促,只見她不上口脂的飽滿紅脣悠悠的吐出悅耳的聲音,“我一點淺見,夫君和四弟既得了皇上的恩準,我知道這受人白眼、受制於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長遠來想,周內司遲早得死,周家的前程還不是靠你們?人啊,都是捧高踩低,過了這兩年,你們熬出了頭,那可就是實實在在的正一品了!日後子孫的福祉就指望著你們兄弟兩了!咱們二房人一向團結,可不能先亂了士氣,父親母親以爲呢?”
分明就是護短,指責四少爺先前對二少爺的諷刺。二老爺讚許道,“四兒你也聽到了罷?還是你二嫂看的明白,兄友弟恭,方能內平外成。”
二少夫人這話說的多好聽,二少爺雖不明白自個媳婦怎麼忽然轉了態度,喜悅躍到了臉上。二少夫人垂首啜茶,掩住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她以往還擔心這兄弟兩得了瓷內司之位、對祁家不利。想來也是,就憑這兩個窩囊廢能有什麼氣候?瓷內司一職,怕是要在周內司的手上沒落了!祁家白瓷在本朝的霸主地位無人匹敵,她該寬了心專心對付宋家青瓷纔對。二少夫人想明白了,自然順著一心仕途的夫君,其實想想也是,掛個瓷內司的名頭也沒什麼不好,以後肚子裡的孩子可就是官家子了!
二夫人一向嘴碎,添油加醋道,“誰說商家女比不上官家女的?二兒媳這等氣度,兩個四兒媳自個照鏡子看看!要我說,商家的女子早當家,在人情練達上就是勝不諳世事的官家女一籌。”
四少爺左右一掃,暗恨這兩個媳婦愚笨,他是男的也不好說小家子氣的話,這兩個媳婦一個二個也不曉得給他討回公道!
二老爺對二夫人這個毛病厭惡至極,這才說了兄友弟恭,她卻跟著挑起戰火!二老爺沒好氣道,“同樣是商家女,你還不及你兒媳婦呢!行了,咱們去大房那裡看笑話去!”
大喜之日,自然是圖個熱鬧。開頭還好好的,迎親的人先回周家門口攔門,吵吵嚷嚷要錢物,還有人推波助瀾的吟誦攔門詩。周家拿出的賞頭都是亮燦燦的足金。這等大手筆引百姓爭相觀看。
攔門過後,戴簪花璞頭的媒婆端著一碗飯過來,叫道:“內司夫人,開口接飯。”有吃夫家飯,成夫家人的意思。
媒婆抹成猴子屁股的褶子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意。待秀棠掀開轎簾,媒婆將手中的飯伸到了筠娘子跟前。
隔著紅蓋頭,筠娘子看不清碗裡是什麼,秀棠看了過後,臉色頓變。
秀棠秀嬌給筠娘子陪嫁前做足了功課,知道這開口接飯的意義。有錢的男方家爲示對女方的尊重,會用精細飽滿的香米煮飯,寓意吃穿不愁。也有故意給女方臉色看的,或是一些清流人家,給新婦喂粗糧,以示女子進門後要艱苦持家。
要是隻是一碗粗糧,那倒也罷了……而這碗裡分明是一碗酒滓和穀皮!
畜生吃的糟糠……周家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