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娘子與宋老爺隨周司輔一行,從衢州走水路直達上京,已是十一月底。京城據中部,東西向有杭兆運河,南北向有淮康運河貫穿。衢州屬東臨海,四季風大空氣潮溼,越向西,天越開闊,風越肅殺。
筠娘子幼年寒癥留下的隱患一觸即發,在船上受了風寒高燒到滿嘴胡話,加上暈船,折騰到京城時人清減了一圈,在客棧裡又歇了兩日請了大夫過來。
秀棠一邊給筠娘子喂藥一邊道:“娘子總算大好了!娘子倒好,自個做夢,嚇煞我和秀嬌了!這次真是多虧了司輔大人,當時咱們在船上,娘子燒的神志不清,又沒個大夫,又是個大半夜的。老爺……”秀棠抹了把淚道,“不光是老爺沒了主張,就是我和秀嬌都嚇傻了,我們好說歹說就是不給靠岸,這也不怪,十二月就是冰期,一船的人都趕在冰期前頭到京城呢!還是司輔大人有法子,找船家放了小船,自個去了岸上,天矇矇亮的時候總算把大夫請過來了。大夫說她要是再晚來一個時辰……”
筠娘子就像做了一場夢,從秀棠和秀嬌的隻言片語中,聽到的都是周司輔的好。筠娘子也不言語,秀棠拍了下腦門道:“瞧我高興的,司輔大人派人傳話來著,明個早朝皇上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鑑賞我宋家青瓷。司輔大人還說了,如今白瓷當道,周內司擡了幾家白瓷做的尚好的,也都是跟祁家白瓷不能比的。擡青瓷還是第一齣,就怕百官……司輔大人說了周內司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能不能得道昇天就靠宋家自己了!”
“瓷器父親有沒有盤查?明個上朝的說辭,父親都想好了麼?”
“哎,”秀棠絞了下手,“老爺一聽上朝,人就癱了大半邊了,眼下在自個屋裡轉了又轉,也沒個頭緒,這不叫我跟娘子打招呼來著!”
“也罷。”筠娘子揉著額頭。
翌日。筠娘子與宋老爺一行在皇宮的偏門下了馬車,宋林跟守衛說明了來意,此時剛好辰時。已有太監過來接應,守衛剛要放行。
一個身著褐紅芝蘭花樣的大袖褙子的女官走了過來,女官三十左右,臉狹長乾淨,眼睛就像沒有波瀾的荷花池面,深不見底的黝黑。
守衛道:“豫敏郡君這是要出去辦差麼?”
筠娘子心下盤算開了,能被冊封爲郡君的幾乎都是皇后手下辦差的。隔著偏門,筠娘子恭敬的福了□:“宋筠娘見過豫敏郡君。”
豫敏郡君眼睛一掃,寒芒一出:“皇后娘娘有所耳聞,周內司擡了個宋家,皇后娘娘好奇宋家青瓷長什麼模樣,這不叫奴婢在這裡候著呢。你們是怎麼做事的?沒見著有個娘子麼,這都給領上朝,還有沒有規矩了?不知宋筠娘這是約了哪位娘娘?”
宋老爺擡頭只見巍峨的宮殿飛檐峭立,整個人腿都開始軟了。筠娘子規矩道:“我女承父業,豫敏郡君叫我宋青便成。家父不善言辭,宋青責無旁貸,倒教豫敏郡君見笑了!”
豫敏郡君斥道:“哪有女子上朝的道理?行了,從哪來,給我滾哪兒去!”
“宋青雖養在深閨,卻沒少聽聞奇人異事,盛傳繡婆一手雙面繡無人能敵,繡花花香,繡水水動。當年給惠妃娘娘繡的裙子還能招蜂引蝶呢,皇上就在朝上給她封了繡婆之稱,一時門庭若市多少人前去求藝。皇上不拘一格,周內司在鑑瓷上最得聖意,我宋家小門小戶,只曉得聽命周內司,既然周內司允了……時下時辰也不早了,若耽擱了鑑瓷,欺君大罪的話,宋青可要據實直言的!”
“敢拿惠妃來壓我?哼,”豫敏郡君古怪笑道,“你們好自爲之罷。”
豫敏郡君一轉身,只見周司輔一身官袍摸著小鬍子過來,身後跟著馬車。周司輔與豫敏郡君打過招呼後,吩咐道:“你們幾個,還不把宋家的青瓷都給擡上來,都給我仔細點,一個青瓷一個腦袋。”
周司輔的聲音很響亮:“皇上聽聞宋筠娘女承父業燒的一手好瓷,倒覺得稀罕了,又覺得不信,這要當衆考考宋筠娘呢!”豫敏郡君離開的腳步明顯滯了一下。
日頭正上東天。宋老爺與周司輔先行進去。筠娘子雙手端著一個通體青釉的金絲盤龍雲紋五足爐,爐上薰香嫋嫋,站在朝堂外候著。只聽太監傳喚,筠娘子把五足爐舉高至臉上,緩緩走了過去。
兩邊的朝臣按照官袍色澤的不同聚攏一塊,時下早朝事務已結束,官員們都很放鬆。崇慶帝重用文人廣開言路納諫,程宰相便是第一人,據說崇慶帝的避暑山莊十年未建好,便是程宰相一句罷官諫言,每逢汛期,南方水澇,北方乾旱,不如引南方水至北方,於是便有了淮康運河。而崇慶帝急功近利地方官強徵苛稅,就是修河期間程宰相幾次要撞柱罷官。崇慶帝非但不怒反而大呼程宰相是當朝第一賢臣!
筠娘子低著頭,只看到自己的腳尖,每一步都走的分外用力。
筠娘子還未站定,只聽一聲驚呼:“這……這是惠妃娘娘?”
一個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悲愴道:“母妃!”
筠娘子站定,只見目光所及之處,一道光從東牆穿孔而入,直接打在她的五足爐上,投射出一個娉婷女子的影像。
這道光和這個影像成爲整個朝堂唯一的光明。
有太監要接過筠娘子的瓷爐,這個男子歇斯底里的哭道:“莫要!莫要搶走本殿下的母妃!”
聲音格外耳熟,筠娘子渾身一震:何三爺?
真是雕蟲小技!筠娘子要向前避開這道光,只聽崇慶帝渾厚的聲音道:“你且站著別動,勿需行禮!”
淺青釉色剔透,妙齡女子仿若身臨盤龍雲的迷宮,加上薰香一炷,羽化而登仙。
程宰相走了出來,直接擋了那道光,鏗鏘有力道:“陛下明鑑。旻王殿下不經陛下恩準便擅離封地,從禹州到衢州一併劫走了二十個尼姑庵的姑子,利誘周邊瓷礦的瓷監,把瓷礦非法據爲己有哄擡瓷價,甚至在礦坑裡建了地下宮殿,窮奢極欲大逆不道……老臣身爲旻王殿下的舅父,都爲他感到羞愧!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得姑息!”
筠娘子直覺她來的不是時候。
難怪……何三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通身貴氣逼人!
大皇子出來道:“三皇弟還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還請父皇給三皇弟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二皇子冷笑道:“大皇兄袒護自個一母所出的弟弟,這是人之常情。若是尋常百姓家這是無可厚非……可是大皇兄如此一來便是對國家不忠對父皇母后不孝,對百姓不仁對教授你治國安邦的陳太傅和程宰相不義!父皇明鑑!”二皇子不依不饒道,“三皇弟今天也有二十歲了,都該成家立業的人了,還小麼?”
時年崇慶帝即將五十大壽,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了,儲君一日不立,皇位之爭便不罷休。二十五年前惠妃出了庶長皇子,王皇后一直無孕,便把大皇子養在了名下。不巧一年不到王皇后便有了身子一舉得子,便是二皇子。二十年前惠妃再度得子,不巧難產而死,崇慶帝大慟便把才生下來的三皇子冊封了旻王趕到了北地。爾後崇慶帝再無得子。
大皇子弱冠之年娶了程氏女,與王皇后分裂,取得程宰相爲首的清流支持。二皇子娶王氏女,與大皇子分庭抗禮。
大皇子做完樣子全了長子情義,便也噤了聲。
旻王一把扯開程宰相,程宰相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旻王擡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崇慶帝,目眥盡裂道:“你們憑什麼說我不懂事?母妃去的早,我一個人在封地,沒人教我!我……我……我只不過是想著父皇五十大壽,便想給父皇送份大禮!這才偷偷從封地跑出來了……我……我若是貪色搶姑子作甚……我就是看姑子們可憐給她們條活路教她們唱戲……父皇,兒臣還會唱戲呢,兒臣可是練了十幾年的,兒臣唱一段給父皇聽……”
旻王就要拈起蘭花指,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朝堂轟笑一片。崇慶帝怒起:“給朕閉嘴!”
周司輔來打圓場:“今個可是鑑瓷的好日子,周內司這次可是花了好大心思不走尋常路,這宋家青瓷奢華不足清淡不夠,然反過來看卻是濃中有淡淡中有味。陛下不開金口,臣等可都不敢開口嘍!”周司輔話中隨意熟絡,崇慶帝反而消了火氣,朝堂又恢復到之前的其樂融融。
崇慶帝默了半晌,才道:“宋家青瓷,果真剔透。”
筠娘子把五足爐遞給太監,跪下行了個大禮:“民女謝陛下慧眼讚譽。”
筠娘子今日穿的淺青色錦緞褙子,金黃繡細瓣菊花,下面的襦裙裙裾是緋線重瓣仰蓮紋,眼睛下掛著面紗,跪拜時如睡蓮一開,嫋娜清瘦。
“李提刑說能破此案,你宋家功不可沒,就由你宋家說說,此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崇慶帝還是惦記著旻王這茬。
“回陛下,”筠娘子的聲音裡沒有一絲卑亢起伏,“民女眼皮淺,平時忙著窯裡窯外倒是聽了不少傳言。我宋家那一片山坳,做姑子都是去淨業庵的,自淨業庵一出事人心惶惶,不少沒有出路的小娘子直接自縊的不是沒有!其二傳言一出,朝廷不破案,有人甚至懷疑山上是被匪徒佔領了,出行都是心驚膽戰,說來也是巧了,那條路上還真有幾個行商被搶劫了,這事民女自然相信不是旻王殿下所爲,難保有惡人投機取巧,誰教朝廷沒了威望?其三,旻王殿下此爲,直接導致了附近幾家瓷窯破產,難保日後的富商不會效仿旻王殿下,壟斷朝廷的瓷礦,這還只是瓷礦,萬一鹽礦鐵礦也都……旻王殿下還真是開了一個先河了!”
光瓷器的每年賦稅,就佔國庫的三分之一。旻王殿下敢在瓷礦上打主意,就是在國庫上打主意!
程宰相撫著長鬚神色晦暗:一介商人女,誰給她的膽子?
宋老爺嚇的冷汗津津。崇慶帝反倒笑了:“你們一個二個的!還沒一個小娘子明白!朕想聽的,是百姓話,是實在話。”
旻王脖子一梗道:“宋筠娘!你誹謗我!姑子們是在我建造的地下宮殿裡不假,誰能說搶劫姑子的就是我呢?我還冤枉呢!我救了她們把她們好吃好喝的供著,我藏著她們就是怕有人拿這污衊我,畢竟我關係著皇家的名聲……再者說,我只不過盤了瓷山玩,爲這事把封地裡的稅銀都虧了大半呢,我又不會做生意,我有沒有壟斷瓷礦的心思,一查便知!”
“在旻王殿下的眼裡,給她們好吃好喝,就是善舉麼?”
“難道不是麼?這些姑子天天做繡活都不夠吃頓飽飯的……庵裡的姑子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大家心裡都明白。”
筠娘子冷笑:“據民女所知,旻王殿下拯救的那些小娘子都是容貌尚可,因著毀了名聲或是沒有嫁資而嫁不出去……而她們爲何做了姑子而不與人爲妾?民女以爲,她們不過是想靠自己的雙手博一個活路。而旻王殿下自以爲是的一頓飽飯,就輕易的把她們變成了女伎,毀掉了她們做良民的權利。她們在庵裡雖然清苦,起碼能平安終老,旻王殿下不過圖一個容色和歌喉,旻王殿下難道要養她們終老麼?”
“你……你……”旻王氣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