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手爐風波
筠娘子跟程琦在學堂門口僵持許久,程琦定定的望著她,墨黑的瞳孔里就像浪潮迭起般精彩。程琦想起自己這半年來的惦記,想起禹州那些濃墨重彩的千金們,只覺眼前的清淡沉靜美好的無與倫比。
不怪他惦記著。
筠娘子雖沒長開,胚子卻像極了已逝的程氏。而程琦隱隱記得父親的唏噓,這個姑母如何溫婉和善解人意,柔弱而堅韌。程老爺兄妹兩白手起家,一個做生意一個管賬,家財萬貫的時候適逢程氏二八年華,程老爺備了豐厚的嫁妝把程氏嫁到了宋家,可不讓人眼紅。
可惜程氏終究死了。
程氏的死讓程老爺耿耿于懷。要不是當年的疲于奔命又豈會傷了程氏的根本?連帶著筠娘子一出生身子就不好,程老爺就是憐惜這個外甥女又能如何?除非把筠娘子做童養媳給養在家中,可是這不是在打宋老爺的臉么?加上江氏的賢名也讓他尋不著由頭。
程琦使了殺手锏:“表妹你怕什么?父親可是說了……”
“舅舅說什么了?”
“不告訴你,這是我跟父親的秘密。”他的秘密還真多。
天越來越亮,隱隱傳來人聲。她要是再不接,被人看到這樣的光景更就說不清了。程琦這是在逼她,他就是見不得她的“一點紅”,一分一秒都見不得。
這世上的男子哪懂得女兒家的難為?
筠娘子只得伸手小心的捧住手爐,暖熱和苦澀交替,一言不發的進了學堂。筠娘子怕被張舉人瞧見,有些手足無措。放在桌肚子里的話,這裊裊升起的熱氣竄出來不就漏了陷?
程琦遠坐著看她捧著手爐發呆,心下歡喜,讀起書來顛三倒四。
筠娘子靈機一動,把手爐放在兩腳間。有長裙子遮著,罰站的時候還能暖暖腿。筠娘子這才專注享受手爐的好處。
只聽程琦道:“白日依山盡,長河落日圓。”
筠娘子暗笑,這可是先生給我布的功課,我才不會背錯呢。
張舉人先問了平哥兒和程琦的功課,再輪到筠娘子。筠娘子規規矩矩的站了起身,開口背詩。
霎時。
一團火筆直的竄了上來。
從筠娘子的裙裾飛快燒上來。
火光如蛇。
筠娘子一腳踢開手爐,拿起書本撲打已經燒到膝蓋處的火苗。她的眼里只有噴薄的火焰,瞳孔里一片蒼茫,手機械的撲打著。書本邊立刻被燒卷。
男女授受不親,程琦只得趕緊出去喊人。舉目處只有正在鏟雪的白袖。白袖一聽自個伺候的筠娘子被火燒著了,趕緊一溜煙的跑掉:“表少爺,這么大的事,我趕緊去稟告太太去。”
倒是虎頭虎腦的平哥兒飛跑出去,盛了一簸箕的雪,惡作劇的把筠娘子從頭潑到尾。火滅了些許,平哥兒又盛了一簸箕,直接潑她臉上。
平哥兒道:“姐姐,這火真大,我再去弄。”
幾番折騰,總算把火滅了。筠娘子的外裙被燒黑,臉上頭上都是雪花和著泥慢慢融化。
幸好。
幸好只是把手爐放在腿下面,加上冬天衣裳厚。如果是攏在袖子里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手爐上的火依然是一柱擎天的姿勢。后在平哥兒的倒騰中總算滅了。
程琦的臉色很難看。這手爐怎么好端端的噴起火來,他和筠娘子在門外僵持那么久都沒事,偏偏這時候……難不成這手爐里面生了個火妖不成?
張舉人可不管事出反常必有妖,厲喝道:“我是怎么教導你的?女兒家不比男兒,我都不強求你寒窗苦讀,但是來我這讀書就要守我的規矩!誰許你上學帶手爐來著?你嫌冷,我說課就不冷了?平哥兒和程少爺就不冷了?”
張舉人不待見筠娘子很久了。
尊師重道這是人倫。譬如他以前就是打了大家千金學生,旁人也說不得什么。
張舉人不僅要罰,還要當著當家主母面罰。虧主母口口聲聲為這樣的繼女說好話,他倒要讓主母看看這樣的女兒家根本就寵不得!
江氏、趙嬤嬤、宋福家的和宋祿家的都匆匆趕過來了。
江氏可擺足了慈母的款,屈身用手給筠娘子擦了擦臉,“哎呦,我的小祖宗,可嚇到了?”
“太太,我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張舉人鏗鏘有力道。
江氏真做足了眼里只有女兒的模樣:“沒見著筠娘子衣裳都燒壞了么,趕緊帶娘子下去換身衣裳來。”
江氏越這樣,張舉人越嫌惡筠娘子。這個不識好歹的繼女!
張舉人可不容江氏忽視他:“我理解太太愛女心切,但是這是在學堂里,太太既然請我給平哥兒和筠娘子教書,可見是個重學問的,禮不教何來學之說?難道要縱容娘子犯錯,擔個寵女無度的名聲?養女不教母之過,這要是傳了出去,太太的賢名何在?”
江氏一副猶豫樣,顯然已經松動,“我家娘子最是守規矩了,這女兒家的名聲要緊,還請先生公斷。”
張舉人還未公斷的時候,只聽平哥兒稚嫩的童聲:“母親,姐姐那個手爐兒是表哥昨個在草市買的!”
江氏嘴唇抿了抿。昨個平哥兒從草市回來就鬧騰,說是表哥買了個手爐來,而他身上是一點銀錢都沒有。又說表哥學問好,先生總是問表哥一些他聽不懂的。
江氏這樣寬解自己的兒子:“好的不學跟你表哥學什么?先生怎么說來著,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平哥兒只曉得要是讓先生知道表哥買手爐的事,先生就會知道誰才是真的尊師重道了。
一言驚起千層浪。
私自相授那可是有損名節的!
女兒家的這么小就壞了名節的話,以后可是不好嫁人的!
張舉人冷叱:“程少爺的手爐怎么到筠娘子手上了?”這才是重點。
筠娘子愈發冷靜,合著她今個就要被判刑了。證據確鑿名節盡毀。一切都讓某些人很滿意了不是么?
嫉女如仇的先生,生了火妖的手爐。自家的生意還仰仗舅舅家,這事就算父親公斷,也只會說是表哥一時糊涂吧。
私自相授的罪名她怕是逃不掉了。以前聽嬤嬤說的多,出了這種事吃虧的都是女兒家。
程琦想要破口而出,手爐是他送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合著,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趙嬤嬤把程琦拉了出去,程琦不悅道:“嬤嬤作何攔我?我可不能讓表妹一人擔著。”
只顧著筠娘子的程琦顯然疏漏了一個環節:手爐因何生妖?
趙嬤嬤有些恨鐵不成鋼:“少爺有沒有想過太太,這么冷的天,太太才產下小娘子不久,就日夜兼程的趕到禹州奔喪,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你?”
程琦有些目眥盡裂:“我就不待見那幫窮親戚!拿我家的錢吃喝玩樂,還聯合起來欺負我,外祖母病逝,我偏不去!偏不去!他們就沒一個人把我程家人當人看,憑什么?”
“可是少爺有沒有想過為何張舉人與官無緣?是學問不夠好嗎?就算少爺日后考中進士,也要人扶持一把的。程家再有錢都是商賈之家,那可是下品呀。老奴知道這番話不中聽,可是老奴一心為程家著想,就算是犯上,老奴也認了!”趙嬤嬤說到動情處,還抹了把眼淚。
程琦算是明白了。趙嬤嬤這是奉勸他讓筠娘子自生自滅呢。
“不,我才不要,才不要!”程琦這次不回禹州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徐氏打算把他配個徐家女。徐氏的意思很明確,只要官商兩家定親,日后只消他考上,還不是平步青云的命?
趙嬤嬤見他這樣只得轉換策略:“老奴知道少爺心里有筠娘子,但是若是筠娘子毀了名節,可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了!就算嫁到程家,老爺太太會怎么想?”
趙嬤嬤顯然是要跟程琦推心置腹了。程琦自然也顧慮到這點,“那我現在該當如何?”
“老奴以為,手爐是少爺送的,這是眾所皆知的。這個得認。但是呢,送手爐的名頭可就不能亂說了。少爺以為呢?”
“難道還有什么好的名頭?”
“少爺只要說,是可憐筠娘子衣薄不暖。作為親戚關照一下便成了。少爺只管這樣說,后面都有老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