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已是子時。
安邑郡守府,前院內(nèi)堂。
守在門外的楊丑斜眼瞥見張揚用罷膳食后,身形一閃邁過門檻,輕步走到案幾旁,隨手接過侍婢手中的托盤,拂袖示意侍婢退下,既而動作嫻熟地托起茶壺,給張揚面前的茶盅斟上熱茶。
剛剛回府的張揚填飽肚子后似是有些倦了,伏在案幾上單手撐著下頜打瞌睡,又像是閉目養(yǎng)神。他右手無名指下意識地輕輕敲著桌面,顯然是假寐之狀,略顯稀疏的眉毛不時跳動一下,眉宇間郁積著一抹顯而易見的愁容。
這一切都顯示出張揚此刻很清醒,而他的神色舉止則暴露出他內(nèi)心的焦慮與不安。
“請主公奉茶,若有煩心之事,不妨言明,也好讓末將替主公分憂。”輕輕放下茶壺,楊丑一邊把一盅熱茶送到張揚右手邊,一邊留心觀察著他的神色,低聲說道。
“別來煩我,退下!”
忽然驚醒回神的張揚眼睛尚未睜開,便頗為惱怒地斥責一聲,待睜開眼睛看到楊丑躬身站在身旁,頓時怒色稍緩:“哦,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賤婢。這么晚了你還沒歇息,想來必然有事稟報,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楊丑躬身一禮,隨即跪坐在張揚左側(cè),恭聲道:“末將也是剛剛聽兵士稟報,方知主公連夜從北岸趕回郡府,于是連忙趕來,以便主公差遣。”
“嗯,你有心了,甚為難得。”張揚頗感欣慰地點點頭,抬手示意楊丑一同飲茶。
輕抿一口茶后,楊丑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主公似有心事。莫不是婁底原戰(zhàn)事不順,令主公憂慮至此?”
張揚聞聲一怔,手中端著茶盅,抬眼看著楊丑。卻見楊丑一臉關(guān)切的神情。除此之外神色無異。
當即,張揚微微頷首。心情頗為沉重地低聲道:“正是如此。那李利小兒麾下的西涼軍確實厲害,戰(zhàn)將云集,兵士勇猛,戰(zhàn)力驚人。白天的斗將之戰(zhàn)中。盟主麾下的文丑顏良二將悉數(shù)戰(zhàn)死,還有劉備的結(jié)義兄弟,那位號稱‘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同探囊取物’的張飛張翼德也不敵西涼將領(lǐng)。這還不算,就連溫侯呂布也敗在桓飛手上,而且身受重傷,險些丟掉性命。
除此之外,我與孫策離開戰(zhàn)場時。西涼軍僅憑四萬余步軍便將盟軍六七萬前軍打得七零八落,而后十幾萬戰(zhàn)騎出擊沖陣。正因為形勢不妙,我才會急于返回河東,以免被卷入戰(zhàn)場。無法脫身。”
楊丑聞言后,驚詫道:“如此說來,此次婁底原決戰(zhàn)我盟軍并無勝算,形勢很不樂觀哪!”
“確實如此。”張揚輕輕點頭,憂慮道:“我盟軍雖然占據(jù)著兵力優(yōu)勢,但戰(zhàn)斗力恐怕很難與西涼軍相提并論。尤其是西涼鐵騎驍勇異常,且李利小兒身先士卒,無人能擋,以致于西涼軍士氣高漲,勢如猛虎,那陣勢甚是駭人。因此,此番決戰(zhàn),我看盟軍著實夠嗆,只怕是敗多勝少,局勢堪憂啊!”
說完話后,張揚一臉愁容,眉頭緊鎖,額頭上凸現(xiàn)出三長一短四道溝壑般的橫紋,顯示出他的真實年齡,已是年過不惑之齡。
眼見張揚愁容滿面,楊丑同樣是眉頭直跳,心驚不已,看向張揚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怨恨之色,似是對張揚頗為不滿。不過他這份不滿隱藏得很好,一閃而逝,待張揚抬眼對視時,卻看到他一臉憂慮之色,儼然是一副同氣連枝的模樣。
只是楊丑的城府終究有限,心里藏不住事兒,再次開口時就流露出幾分心跡:“末將一直想不明白,主公當初為何名義上依附李利,暗地里卻投向袁紹?豈不知當初西涼軍的實力就已經(jīng)很強大了,絕非冀州軍可比?倘若那時我等便徹底投靠西涼軍,何來今日之苦惱?”
乍聽楊丑之言,張揚甚為惱火,暗罵楊丑好不識趣,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靜下心來想想,楊丑所言也不無道理,與他此刻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事實上,自從去歲盟軍在函谷關(guān)前久攻不下的那一刻起,張揚就已經(jīng)有些后悔了。因為從那時起,他就預感到諸侯盟軍想要打敗西涼軍只怕沒那么容易,甚至有可能在函谷關(guān)下折戟沉沙,遭遇重挫。果真如此的話,那他張揚就要大禍臨頭了。盟軍若是戰(zhàn)敗,各路諸侯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溜之大吉,可他張揚卻無處可逃,畢竟他的地盤就在河內(nèi)郡,處于西涼軍的兵鋒之下。然而,一旦他放棄河內(nèi)郡,跟隨袁紹前往冀州,那他就沒有任何倚仗了,除了乖乖交出手中兵馬之外別無選擇。
而這恰恰張揚最不想看到的場景,也是他斷然不能接受的事實。對于他這樣已經(jīng)自成一路諸侯之人來說,清楚認識到手中握有兵馬的重要性,有兵馬就有地盤,有地盤才能挺直腰桿兒,才能在袁紹麾下占有一席之地。而一旦他什么都沒有了,那他在袁紹眼里便什么也不是,淪為可有可無、棄之如履的小人物,早晚死于宵小之手。
是以,時至今日,張揚真心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該公然背叛李利,即使自己不愿被李利兼并,也可以虛以委蛇,若是事不可為,再交出兵權(quán)也為時未晚。畢竟,以李利近年來的為人心性和處事作風來看,他是個言而有信、且比較念舊的人,只要不與他為敵,一般不會趕盡殺絕。如此一來,他張揚交出兵權(quán)后,至少還能落個富貴,不至于一無所有,死于非命。
然則,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后悔也無濟于事。據(jù)張揚對李利的了解,他知道李利其人雖然寬容大度,卻最不能容忍下屬背叛,這不僅僅是李利不能容忍背叛,天下所有諸侯都容不下背叛故主之人。因此,即使他此時想回頭。只怕李利也不會接納他,更不會輕易放過他。
可是,如果一條道走到黑,張揚對盟軍是否能夠打敗西涼軍持悲觀態(tài)度。也就是說。他對眼下正在進行的婁底原決戰(zhàn)深感憂慮。很不看好盟軍,認為盟軍極有可能落敗。而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便是來源于他清醒地認識到盟軍內(nèi)部矛盾重重,各路諸侯之間勾心斗角,各懷鬼胎。更重要的還是盟主袁紹其身不正,身為諸侯盟主不思疏導各路諸侯之間的矛盾。反而蓄意制造事端,致使諸侯間的裂隙越來越大,矛盾愈演愈烈。如此昏昧之舉,焉能成事?
只可惜,這些經(jīng)過反復琢磨出來的心里話,張揚都只能藏在心里,對誰都不能說。即使是在心腹部將楊丑面前。也不能透漏半句,否則必定是禍從口出,早晚招致殺身之禍。
怔怔失神之中,張揚想通了很多此前從未想過的事情。也把其中涉及到的利弊得失梳理得十分透徹。時至深夜,他非但沒有一絲睡意,頭腦反倒十分清醒,思維異常敏捷。而這種異常現(xiàn)象,他自己卻渾然不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夜為何毫無睡意。
沉思半晌后,張揚非但沒有斥責楊丑,反而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我早年也曾想過徹底投靠西涼軍,交出兵權(quán),在朝堂之上謀個一官半職,繼而安享富貴,平平安安地度過后半生。奈何那時的李利實在是太年輕,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究竟有沒有能力執(zhí)掌西涼軍,能不能坐穩(wěn)董卓留下的位子。因此,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暗中交好袁紹,以便于給我們留一條后路。卻不料袁紹趁機策劃了河內(nèi)會盟之事,一舉將我等徹底推到了西涼軍的對立面,不得不公然背叛李利,繼而硬著頭皮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今夜我突然感到很害怕,因為我們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袁紹身上,而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一旦盟軍戰(zhàn)敗,我等又該何去何從?若是跟隨袁紹逃往冀州,我等從此便要寄人籬下,時刻看人家的臉色過活;可如果不去冀州,我等就將面臨西涼鐵騎的討伐,其結(jié)果必定是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嘮嘮叨叨地說完話后,張揚神情落寞,彷徨無助,顯得無比惆悵,不知如何是好。或許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便是盟軍能夠取勝,惟有如此,他才有一線生機,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寄人籬下總比身首異處要好得多。
看到張揚神色落寞,楊丑同樣心情沉重,隨即輕輕起身再次斟滿一盅茶,親自端給張揚。
待張揚接過茶盅心不在焉地飲茶之際,只聽楊丑輕聲問道:“依主公之見,此番婁底原決戰(zhàn),我盟軍注定是取勝無望了是嗎?”
張揚聞言茶盅停在嘴邊,輕輕點頭道:“嗯,大致如此。我離開時,盟軍士氣低靡,盟軍將領(lǐng)死傷慘重,而西涼軍則是兵精將勇,勢不可擋。此消彼長之下,以我估計,盟軍敗多勝少,勝算不大。”
“原來如此,看來眭固說得沒錯,我等果然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是該下定決心了。”楊丑一邊說話一邊移步到張揚身邊。
“咳、咳咳!”張揚聞言驚愕,尚未咽下的一口茶水嗆得他劇烈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眭固?你說可是曾經(jīng)與我們有過來往的黑山賊首眭固,他不是投效李利了么?啊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張揚急聲道。然而,當他話音未落之際,卻突然感到后背一痛,痛得他失聲慘叫。旋即,他愕然低頭看向胸口,赫然看到穿胸而過的浸血劍尖,而楊丑此刻就站在他身后。
“噗噗噗???這、、、這、究竟是為什么?殺、殺了我、、、對你有何好處?”大口大口地嘔血之中,張揚爬在案幾上愕然回頭,怒瞪著楊丑,用力抬起沾滿鮮血的右手指著楊丑陰鷙冷厲的臉頰,詰問道。
“無它,但求活命而已。”楊丑不急不緩地松開劍柄,沒有立即拔出長劍,只有這樣張揚才能存留一口氣聽他把話說完,省得張揚臨死時都不知道為何而死,死不瞑目。
“其實,還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們渡過眼前的危機,繼續(xù)活下去,只不過你自己絕對不會親口說出來。因為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只要你死了,大將軍自然不會再追究我等反叛之罪。更何況,眼下正是決戰(zhàn)之時,我等揭竿而起,幫助大將軍誅殺逆賊,截斷盟軍退路,這可是大功一件。是以,你若不死,難道還要我河內(nèi)郡數(shù)萬將士和你一起下地獄不成?”
聽到楊丑殺氣凜凜的這番話后,張揚雙眼怒睜,滿嘴噙血地凄聲道:“好、好、好!楊丑你聽了,似你這般弒主求榮之徒,早晚必定報應;今日我遭橫死,他日汝亦相同!噗
??”
就在張揚說出最后一句狠話時,楊丑惱羞成怒地拔出佩劍,頓時張揚撞翻案幾,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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