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擡起頭,正在地裡幹活的長工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瘦得好似剛發好的黃豆芽似的少年,安歌也帶著幾分感慨瞧著這羣精壯的農民。父母去世不過一年,去年的這時候,他還在這樣的土地上幫著爹爹扶犁,現在看著腳下那把鐮刀,卻好似恍然前世一般。安歌咬了咬嘴脣內的肉,倔犟地將淚水忍了回去,這讓他的臉上添了幾分苦相。
宋管事站在一旁,大聲招呼著:“老李,今兒東家讓安歌過來幫忙,你給他安排點事情。”
老李長得雖然瘦,卻很結實,粗布的褂子下面隱隱現出結實的胸肌。他迎著朝霞瞇著眼看清是宋管事,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地頭,打量著安歌:“會幹什麼呀?”
安歌吸了口氣,瞧了瞧正在開墾的荒地,說道:“會鋤地,扶犁,也能割草。”
老李點點頭:“過來吧。”
小雨跟著楊寶臣站在別人家的地頭,筆直的壟上已經長出兩尺來高的洋玉桿。小雨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作物,心想:“也不曉得以後結出來是個什麼東西。”
楊寶臣看著小雨皺著眉頭天天打量別人家的地,忍不住問道:“咱們種這個了嗎?”
小雨點頭笑道:“嗯,剛開出來的那片地也種了一點。這東西我家原來沒種過,雖說這家也是頭一回種,不過,就這麼瞧瞧也是個借鑑啊。咱們那個也出苗了,待會兒我指給你看。”
倆人打馬又跑了一會兒,小雨又下了馬,跟那地裡的管事打招呼:“陳管事,一向可好?這幾日沒見著了。你們東家的壽誕辦得可好。”
陳管事長得好似個渾圓的西瓜,要不是脣上的兩撇小鬍子,楊寶臣都想過去敲敲看看熟了沒有。
“好著哩。多虧了小兄弟主意,陳某的壽禮可出彩了不少。”
小雨三下兩下就跳進壟溝裡,小心地穿過茂盛的葉子走到陳管事身旁:“這個東西怎麼長得這樣的快?這才十來天吧?”
陳管事拿手捋著小鬍子:“這玩意的種子像黑土塊一樣,也不曉得怎樣吃法,前兒個摘了些新鮮葉子回去炒了。味兒不大對勁兒。我尋思著要不要拔了。換些蔬菜來。”
小雨撥弄了一下那些肥大葉子,洋玉桿和這些洋芋秧都是一起種下去的,那邊洋玉桿還都稀稀疏疏的。可是這些洋芋秧這會兒已經把整片地都覆蓋住了。小雨想了想揪了那嫩葉嚐了嚐,皺了眉吐了:“沒什麼味呀,這才種上沒多久就這麼柴了?”
陳管事也揪了把葉子搓弄了一下,遞給小雨聞了聞:“誰說不是呢!聽說這些都是韓家從南邊弄來的種子。也不知道怎麼個種法。種完了也不曉得要怎麼吃。”
小雨想了想:“要不,少留點?說不定跟豇豆青豆一樣。是以後結豆子的?我看豆子蔓都這麼柴的。要我說,就都留著吧,反正你們東家也不指望這個出息。”
陳管事聽了哈哈一笑。小雨又閒聊了幾句,這才上了馬。又四處轉悠去了。遇上認識的,就下馬跟人家攀談一番。不認識的,就跟人家認識認識。問問人家都種了些什麼,長得怎麼樣。她家裡大嫂子就是這樣應酬的。大哥反倒是個悶葫蘆。這般轉了一上午,纔跟楊寶臣說道:“走吧,差不多到吃飯的時候了,咱們去吃點東西,把安歌帶回去吧。”
楊寶臣撓著腦袋跟在小雨身後:“師父,安歌?我瞧著你是打算讓他講猢猻傳的?怎麼,又讓他下田裡幹活呢?我看他這幾天講得挺好的,比那個史老爺子講的,可有意思多了。”
安歌年紀小,講起猢猻傳來,上竄下跳好似個猴兒上身,聽得院子裡的小廝,丫頭無不哈哈大笑。這都講了七八天了,雖說這一段兒一段兒的翻來覆去都講了兩三天了,可就是楊寶臣這麼大年紀了,晚飯後都忍不住坐在那裡聽他講一段。
就是宋嬤嬤和宋管事,都忍不住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一面喝著茶水,一面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這院子裡的老老少少,能一直聽到安歌講累了才散。
小雨轉過頭:“寶臣,你也喜歡聽安歌說故事?”
楊寶臣嘿嘿地笑了起來,有些羞澀地摸了摸鼻頭。
小雨並肩與他騎著馬:“我聽說形意拳裡有一套猴拳,你會嗎?”
楊寶臣想了想:“見人家打過幾回,沒有練過。”
小雨歪著頭笑著說:“不用全套的,總記得幾招吧。”
楊寶臣吸了吸鼻子,儘量不讓自己想起是怎麼認得師父:“就記得幾個動作了,我瞧著方大哥的套路有些個意思。他的拳腳快,變化多,就是沒學過這個猴拳,這個道理卻是差不多一樣的。”
小雨嘆了口氣:“往常在鳳翔,這會兒就有雜耍的了。咱們轉了這麼些天,都沒瞧到一個賣藝的。看看耍猴的也行啊。”
楊寶臣這纔有幾分曉得她的用意:“這倒是個好主意。”
小雨搖了搖頭:“唉,也就是照貓畫虎吧。”瞧見楊寶臣似乎不大明白便說道:“那雜耍的都是要猴兒學人的樣子纔好笑,我在讓安歌學了那猴兒,總是不大靈氣。只是這會兒,沒魚蝦也成啊!現在是連蝦都沒有。”
說著話就瞧見自家地頭上圍了一大羣人,馬背上看得遠些,就見人羣裡站著的陸安歌正口沫四濺地講著什麼。
小雨搖了搖頭,下了馬到了放飯菜的地方,楊寶臣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小雨。瞧她的神色似乎不是在生氣,便盛了飯菜給她,自己也端了個大碗,又不敢離開小雨只得儘量挨著人羣進一些,雖說看不見人,但是聲音聽得還算真切。
剛剛扒了兩口飯,就聽見人羣裡,安歌的聲音傳出了:“那猴兒何嘗吃過湯餅,握著兩根木棍,左挑也挑不起來,右挑也挑不起…一使勁兒,呼嚕一聲,麪條都掉到桌子上了…”人羣中就爆發出一陣恣意的鬨笑聲。楊寶臣已經聽了七八遍了,還是忍不住跟著呵呵呵地笑起來。
這下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鬼鬼祟祟地轉頭去看小雨,見她並未留意,顰眉似乎在想什麼事情。楊寶臣這才鬆了一口氣,接著吃起飯來。
宋管事本來也在人羣裡聽著,只是他到底持重些,曉得時不時四處瞄一瞄東家,猛然間看見小雨坐在地頭,半碗飯都吃完了,嚇得一身白毛汗都出來了。忙笑著說道:“嗯,這會兒也不早了,大家聽了這麼久了,也差不多啦。就趕緊吃飯,吃完了還有活呢。”
有那沒眼色的還在央告:“再講兩句,再講兩句唄。”
那等機靈的順著宋管事的下巴瞧過去,就立刻說道:“今兒歇息的差不離了,趕緊吃了飯,待會兒幹活都帶勁兒。”
小雨這才瞧了宋管事淡淡地說道:“以後,吃了飯再聽安歌說故事。”
宋管事連忙稱是,衆人就坐在地頭一面吃飯,一面意猶未盡地議論著。
待到安歌吃過飯了,小雨才叫寶臣跟宋管事道別:“你們地裡忙著,我跟寶臣還有安歌先回去了。”
安歌惴惴不安地爬上了馬,他早上還是頭一回騎馬,現在是第二回,還不怎麼熟練。小雨瞥了他一眼等他坐穩了,跟上來,才說道:“以後得有點心眼,不能人家一起鬨,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安歌臉一紅忙道:“九爺,我曉得了。”
小雨這才輕輕抖了抖繮繩,讓馬慢慢地小跑起來。奔跑帶起來的風吹得小雨的衣服都鼓起了,讓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小巧玲瓏的姑娘家,楊寶臣跟在小雨身後想著:“師父這個氣勢,倒像一個即將展翼的大鳥。”
林子低著頭在小雨的小書房前一圈圈地走著,早前怎麼就沒發現呢?今兒個,安歌跟九爺出去當差,南娉和北婷倆個小蹄子就沒停過嘴,因爲九爺讓她留意誰記性好,她就特意聽了幾句。
這兩個不要臉的都說些什麼?“安哥兒長得可真俊,我最喜歡他的眼睛了。”
林子當時氣得就要昏過去了。沒想到北婷在一旁唧唧咯咯笑起來:“他那兩道眉毛更好看。”
聽聽,這是姑娘家說的話嗎?安歌的媳婦是她林子,不是這兩個沒羞沒臊的小蹄子。
這還沒完,南娉還再說:“也不知道安哥兒什麼時候回來。”
北婷也嘆氣:“有安哥兒在,幹活都痛快,林子姐運氣真好,咱家那兩個小廝看著就讓人煩。”
林子氣得七巧生煙,扭身出了院子在小花園裡閒逛,金山和木龍兩個瞧見:“安哥兒跟九爺出去啦!”
林子急於安撫一下自己惆悵失落的心便停下來打招呼:“爺說帶他到地裡瞧瞧。”
大江也擡起頭朝林子笑了笑:“爺挺器重安歌的嘛!”
林子踢著腳旁的樹根,悶悶的地說道:“就是會講個故事。”
大江搖了搖頭,四下瞧了瞧:“我聽爹說過一回,爺要重用他。”
要是往常,林子聽見安歌得了賞識,肯定很高興,可今兒卻只是怏怏地笑了笑便走開了。
轉過一叢薔薇,耳朵裡還能飄過了大江的話:“你別瞧咱們就是個奴才,我跟你們說,幹好了一樣三妻四妾,使奴喚婢的,一點兒不比外頭差。”
林子恨恨地咬著嘴脣,她覺得自己這樣不對,可又忍不住胡思亂想,心裡又妒又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