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夜色深重,窗外街道的燈籠滅了大半。
襄林這才意識到時辰較晚了,只是不知道,楚風回來了沒有?
偏偏鹿洵是個惹不得催不得的主兒,要怎么讓他主動回府呢?
唉,真是個棘手的問題。
“襄林。”
襄林的思緒被打斷,轉(zhuǎn)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方才令她面紅耳赤,此刻令她頭疼萬分的人,就站在身后。
等等,怎么稱呼還從“襄林姑娘”改口成“襄林”了?
襄林忍住內(nèi)心的錯愕訝異,勉強扯了一個笑容:“鹿,鹿少。”
這時候,門外的響起幾下敲門聲。
“鹿少,是否該回府了?明日一早,還要赴約青蘿閣。”
侍衛(wèi)史逵隔著房門,遙遙詢問了一聲,亦解了襄心中的燃眉之急
鹿洵略一思索,似是才想起來有這么一回事,他看著襄林,勾唇笑了:“改日我再來。”
襄林見他終于肯開口告辭了,趕緊笑瞇瞇道:“好好好,時間真的不早了。”
不過走了兩步,鹿洵卻又似想起什么,折身返了回來。
襄林見狀一驚,瞪大一雙杏目,生怕鹿洵開口說再要她陪著坐一會。
幸好,鹿洵只是微微一笑,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放在桌面上,輕道:“險些忘記了。”
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襄林松口氣,將銀票收進荷包,拂滅了雅室內(nèi)的燭火,三步并作兩步的朝著后院奔去。
都這個時辰了,楚風應該回來了。
無論怎樣,他都應該回來了。
一陣風吹起,搖晃著院中的枝椏,愈來愈烈。
在風中,襄林卻忽的聞到了血腥的氣息。
這是她曾在地牢中熟悉的,重傷之后的血腥濃重的味道。
一灘新鮮粘稠的鮮血,不知是何時綻落在后院的南苑門口前。
襄林似乎猛然間明白了什么,她腳下的步伐更加快起來。
南苑榕樹后的房屋里,鑫娘和五六來個護院圍在一起,他們的眼中有焦急,有擔憂,有困惑。
而在他們中央,則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身著被血浸染的藍色勁衣,臉上血跡斑斑,正是楚風。
襄林心下一滯,她立刻跑過去,關(guān)切的看著楚風。
楚風似是受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渾身都散著血腥味。
他看見襄林,張了張嘴,終于艱難的吐出了一句話:“我……沒能……殺了謝世容……”
這句話,像是一條長蛇,將襄林緊緊的綁縛住。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克制不住的手腳發(fā)涼,克制不住的顫抖身體。
已經(jīng)許久不曾流過眼淚的襄林,此刻卻雙手捂著面孔,幽幽的嗚咽起來。
她恨自己的無能,沒有辦法為自己報仇雪恨,也害了無辜的楚風。
鑫娘聽到楚風這樣說,心中便已經(jīng)了然,她心情復雜的看一眼襄林,并沒有多言。
待大夫到來,為楚風止血診治之際,鑫娘便拉著襄林來到院落中。
“襄林,縱然謝世容曾經(jīng)害過你,可如今他位高權(quán)重,你又怎么斗得過他呢?”鑫娘面色凝重的勸道:“你已經(jīng)從地牢里出來了,謝世容不過是一段陳年往事,你忘記這段往事,把一切都放下,安安分分的活著不好么?”
“鑫姨,你不明白的。”襄林斂眸,睫毛微顫,緩緩道:“那樣活著,像行尸走肉。”
鑫娘皺著眉,沉默了。
襄林吸吸鼻子,道:“鑫姨你放心,我不會連累賭坊,報仇的事情,我也會另想辦法。”
鑫娘知道襄林的性子倔強,如何勸也勸不動,便只得深嘆一口氣,隨她而去。
襄林獨自回到雅室,失魂落魄一般坐在賭桌前。
謝世容遠比她想象中的強大,單憑她和攬金坊的人,根本就以卵擊石。
如今,楚風遍體鱗傷。
她決心不能再害楚風,也不會再讓人為自己而枉送性命。
對付謝世容,她需要一個完全可以和他抗衡的人物。
窗戶是開著的,一縷風過,將窗幔吹拂搖晃,輕擦過桌面的朱色錦盒。
瞧著面前的錦盒,襄林腦海中不由想起鹿洵,她伸手將錦盒打開,露出了一串價值不菲的血紅珊瑚珠。
她的眸光漸漸明亮起來,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重見天日的笑容。也許……可以借鹿洵的手,把謝世容除掉。
鹿洵作為洛城顯赫人物,足以翻手云覆手雨,憑借他的勢力,一定可以毀掉謝世容,一定可以。
第二日巳時,襄林收拾打整好自己,就來到了青蘿閣。
昨晚在攬金坊,侍衛(wèi)史逵說過鹿洵要來此地,便應該不會有錯。
青蘿閣,是類似于青樓的尋歡之地,不同的是青蘿閣中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她們不光有清麗脫俗的外表,更加擅長撫琴跳舞、吟詩作畫,大多都為有才華的紅塵女子。
襄林剛邁進青蘿閣的大門,便有青衣小廝迎上來。
他見襄林是個女子,不免心生幾分疑惑道:“姑娘,你可是走錯了地方?這里是青蘿閣,恕不招待姑娘的。”
“我來找鹿少。”襄林將一串血紅珊瑚珠遞到小廝手中:“這個是信物,還勞煩小哥替我通稟一聲。”
青衣小廝一見如此細膩的珊瑚珠便知是寶物,連忙恭敬應承著,轉(zhuǎn)身上樓入了雅閣。
不消片刻,青衣小廝下樓返回,來到襄林面前,深深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鹿少請你上樓喝茶聽曲兒。”
鹿洵的這個回應在襄林的預料之中,她淡淡一笑,對小廝道:“還請小哥帶路。”
青衣小廝頜首,領(lǐng)著襄林走上二樓,在一處翠竹叢生,環(huán)境雅致的房間前停下來。
曼妙的琴聲由房間內(nèi)隱約傳出,他輕敲幾下門,而后推開門扇,便躬身一禮后退兩步,好騰出地方讓襄林進入。
房間內(nèi)布置典雅,空氣中彌漫著慵懶的靡麗香氣。
透過珠簾,襄林瞧見那撫琴的女子,一身素衣罩體,一片□□半遮半掩,凝脂如玉,略施粉黛,面容姣好,眉眼之間點著一朵金花,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她那猶如青蔥的手指撥弄在古琴上,彈奏出輕緩愜意的曲調(diào),宛妙動聽。
今日鹿洵身穿暗紅色長袍,從領(lǐng)口到衣擺都繡著繁復的花式,他如同一個清冷淡薄的偏偏貴公子,依在靠窗的軟榻上,并不看對面的美人,只闔著眼聽著琴曲。
侍衛(wèi)史逵侍立在一旁,見襄林進來,便俯身稟告道:“鹿少,襄林姑娘來了。”
閉目養(yǎng)神的鹿洵張開了眼睛,他緩緩坐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臉上罕有的和煦笑意,拍了拍身側(cè)空余的軟榻處,朝襄林道:“過來坐。”
襄林心頭有絲詫異,不知他為何要自己坐在身側(cè),卻也依言走過去坐他身旁。
她曾在賭坊遇到過類似的賭客,說要與自己并肩而坐以防出老千,實際上,卻是毛手毛腳的不老實。如今為了接近鹿洵,她也只能選擇接受。
但出乎意料,鹿洵并沒有下一步動作,就只是和她靜靜的坐著,聽著那琴音潺潺,宛如高山流水。
襄林漸漸放下心中的忐忑。
陽光透過紗幔從窗口打進來,溫暖和煦,打在兩人身上,讓人無意愜意。
驀地,琴聲中斷。
襄林困惑的抬眼瞧去,卻見那素衣美人目光凌厲,手持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朝著鹿洵飛身沖來。
史逵一個閃身擋在了前面,長劍一撥,便將那匕首剝落在地。
看得出,這素衣美人的武功并不高深,若是有人想要加害鹿洵,也不會選擇空有一張美人臉的花瓶。換言之,這素衣美人怕是與鹿洵有不淺的私人恩怨,所以才會選擇不顧彼此的力量懸殊而拼死一搏。
“鹿洵!你這個殺千刀的禽獸!我爹爹就是你殺死的!”她被史逵擒住制服,怒罵道:“今日我無能,殺不了你,但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有一天,你會不得好死!”
高昂激烈的叫罵聲,很快將青蘿閣的掌柜和小廝引來。
見此情景,掌柜嚇得倒吸一口涼氣,本以為這個清倌人是為了高攀富貴才主動請纓要為鹿洵彈琴的,卻未料到原來是個女刺客。
鹿洵嗤笑一聲,眼波流動間,盛滿高深莫測,他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你爹爹?是哪個?”
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計其數(shù),若是不提名字,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個。
素衣美人咬牙切齒道:“當朝侍郎,賀秉天!”
“哦,原來是賀侍郎之女,”鹿洵微微瞇起了眼睛,彎起唇畔,笑容漸漸擴大:“你爹爹貪得無厭,吞了我不少錢,難道不該死?都要說斬草要除根,可我從來不殺女人,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呢。”
“呸!少假惺惺了!既然我殺不了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襄林看著她固執(zhí)憤恨的模樣,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都是那抹凄哀痛苦的神情,都是在忍受著仇恨的煎熬,如此的同命相憐。唯一不同的,只是恨的人不一樣。
襄林黛眉微微顫動一下,她垂了眼簾,開口求情道:“鹿少,她不過一介女流,得饒人處且饒人,放她一條生路吧。”
“放了她?”鹿洵緩緩重復著襄林的話,唇邊蕩起一抹柔和的笑容,竟然難得的順從道:“好,就聽你的。”
襄林也十分驚訝,她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不料鹿洵會心情大好的答應。
鹿洵收了笑容,又恢復一副清貴公子的高冷做派,他站起身,動作優(yōu)雅的撣撣衣衫,居高臨下的掃了素衣女子一眼,冷道:“聽你琴彈得不錯,不如,有生之年就留在這青蘿閣賣藝吧。”
而后,他吩咐一旁的掌柜道:“她既然是青蘿閣的人,你便要看好她。她若是再出現(xiàn)我面前,你家二掌柜就可以替你收尸了。”
掌柜汗涔涔而下,趕緊彎下腰,做卑躬屈膝狀,應道:“鹿少放心,小人一定看好,一定看好。”
鹿洵轉(zhuǎn)眸溫柔的看著襄林,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先去用膳。晚些時候我還要去趟王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襄林揣摩他的語氣,似乎滿是期待的意思,才徐徐站起身,柔順道:“能陪鹿少,我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