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臨財輕似紙。何盟誓,真蛇豕,猶然嫁禍思逃死。天理昭昭似,業(yè)鏡高懸如水。阿堵難留身棄市,笑冷傍人齒。右調(diào)《應(yīng)天長》
如今人最易動心的無如財,只因人有了兩分村錢,便可高堂大廈,美食鮮衣,使婢呼奴,輕車駿馬。有官的與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裝起憨來。又有這些趨附小人,見他有錢,希圖叨貼,都憑他指使,說來的沒有個不是的,真是個錢神。但當日有錢,還只成個富翁。如今開了個工例,請書的螢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縣取,又怕府間數(shù)窄分上多,府間取了,又怕道間遺棄。巴得一進學(xué),僥幸考了前列,得幫補,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沒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學(xué)門,還只送教職、縣佐二,希有遇恩遴選,得選知縣通判。一個秀才與貢生何等煩難!不料銀子作禍,一竅不通,才丟去鋤頭、匾挑,有了一百三十兩,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員,身子還在那廂經(jīng)商,有了六百,門前便高釘“貢元”匾額,扯上兩面大旗,偏做的又是運副運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領(lǐng),銀帶繡補,就夾在鄉(xiāng)紳中出分子、請官,豈不可羨?豈不要銀子?雖是這樣說,畢竟得來要有首理,若是貪了錢財,不顧理義,只圖自己富貴,不顧他人性命,謀財害命,事無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話說南直隸有個靖江縣。縣中有個朱正,家事頗過得。生一子叫名朱愷,年紀不大二十歲,自小生來聰慧,認得寫得,打提一手好算盤,做人極是風(fēng)流倜儻。原是獨養(yǎng)兒子,父母甚是愛惜,終日在外邊閑游結(jié)客,相處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個叫做周至,一個叫做宗旺,一個叫做姚明。每日在外邊閑行野走,吃酒彈棋,吹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這班人便駕著他尋花問柳。一日,三四個正挨著肩同走,恰好遇一個小官兒。但見:
額覆青絲短,衫籠玉筍長。
色疑嬌女媚,容奪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輕衫曳暗香。
從教魂欲斷,無復(fù)意龍陽。
那朱愷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這小哥?好女子不過如此?”那宗旺道:“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龍的好朋友,叫陳有容,是他緊挽的。”朱愷道:“怎他這等相處得著?”姚明道:“這有甚難,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緊挽了,待我替你籌劃。”姚明打聽他是個寡婦之子,極在行的。次日絕早,姚明與朱愷兩個同到他家,敲一聲門道:“陳一兄在家么?”只見陳有容應(yīng)道:“是誰?”出來相見了。問了姓名,因問道:“二位下顧,不知甚見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瀆,乞借一步說話。”三個同出了門,到一大酒店,要邀他進去,陳有容再三推辭。道:“素未相知,斷不敢相擾。”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陳兄殊不脫灑。”陳有容道:“有話但說,學(xué)生實不在此。”朱愷道:“學(xué)生盡一個意思方敢說。”陳有容道:“不說明,不敢領(lǐng)。”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處戤幾兩銀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個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個便就店中坐下。朱愷只顧叫:“有好下飯拿上來!”擺了滿桌,陳有容只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開筷子來,吃一個飽。吃了一會,那陳有容看朱愷穿得齊整,不似個借銀的,故意道:“二位有約在這邊么?”姚明道:“尚未曾寫,還要另日奉勞。”那朱愷迷迷吐吐,好不奉承,臨起身,又捏手捏腳,灌上兩盅,送他下樓,故意包中打開,現(xiàn)出三五兩銀子,丟一塊與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來吃。”別了。
次日侵早,朱愷丟了姚明自去,叫得一聲。陳有容連忙出來道:“昨日多擾。”朱愷道:“小事。前日蘇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轉(zhuǎn)送足下。”袖中取來,卻是唐伯虎畫,祝枝山寫,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條白湖綢汗巾兒。陳有容是小官生性,見了甚覺可愛,故意推辭道:“怎無功受祿?”朱愷道:“朋友相處,怎這樣銖兩?”推了再四,朱愷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陳有容也便笑納。問道:“兄果是要問老裘借多少銀子?此人口雖說闊,身邊也拿不出甚銀子,且性極吝嗇,不似兄慷慨。”朱愷便走過身邊,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頗自過得,那里要借銀子?實是慕兄高雅,借此進身。倘蒙不棄,便拜在令堂門下,與兄結(jié)為弟兄。”此時陳有容見朱愷人也齊整,更言語溫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愷道:“說那里話?小弟擇日便過來拜干娘。”朱愷自去了。不多時,裘龍走來,見了陳有容,拿著這柄扇子。道:“好柄扇兒。”先看了畫,這面字讀也讀不來。也看了半日,道;“那里來的?”有容道:“是個表兄送的。”裘龍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個?”道:“朱誠夫,南街朱正的兒子。”裘龍道:“哦,是他。是一個浪子,專一結(jié)交這些無賴,在外邊飲酒宿娼賭錢。這人不該與他走,況且向來不曾聽得你有這門親。”有容道:“是我母親兩姨外甥。”裘龍聽了,就知他新相與了,也甚不快。從此腳步越來得緊,錢也不道肯用,這陳有容也覺有些相厭。不過兩日,朱愷備了好些禮來拜干娘。他母親原待要靠陳有容過話,便假吃跌收了他禮物,與他往來。朱愷常借孝順干娘名色,買些時新物件來,他母親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戶,做了入幕之賓,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當。朱愷又因母親溺愛,常與他錢財,故此手頭極松,嘗為有容做些衣服,兩個恰以線結(jié)雞,雙出雙入,真是割得頭落。
那裘龍來時,母親先回報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與朱愷吃了酒回來,故此回報不得,只得與他坐下。那裘龍還要收羅他,與他散言碎語,說平日為他用錢,與他恩愛。那陳有容又紅了臉道:“揭他頂皮。”勉強扯去店中,與他作東賠禮。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萬告,要他復(fù)舊時,也不知做了多少態(tài),又不時要丟。到后來朱愷蹤跡漸密,他情誼越流,只是不見,及至路上相遇,把扉一遮過了。裘龍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愷卻又站在前面等,陳有容就有心沒相,回他幾句話,一逕去了。裘龍見了,怎生過得。想道:這個沒臉恥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幾時?就是朱愷,你家事也有數(shù),料也把他當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當日也為他用幾分銀子,怎就這樣沒情,便朱愷怕沒人相與,偏來搶陳有容,不覺氣沖沖的。一日,朱愷帶著陳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樓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龍也與兩個人走來。陳有容見了便起身,只見裘龍道:“我這邊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陳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來。”裘龍那里肯放。朱愷道:“實是他家有事,故此我們不留他。”裘龍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來,放在膝上。那陳有容便紅了臉道:“成什么模樣?”裘龍道:“更有甚于此者。”朱愷道:“人面前也要存些體面。”裘龍便把陳有容推開立起身道:“關(guān)你甚事,你與他出色。”那陳有容得空,一溜風(fēng)走了。朱愷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臉,把人摟抱也不像,卻怪人說。”裘龍道:“沒廉恥小畜生,當日原替我似這樣慣的。如今你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個人道:“罷不要吃這樣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觀不忿,也要說一聲。”裘龍道:“我知道還是入娘賊。”朱愷道:“這廝無狀,你傷我兩個罷,怎又傷他母親。”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龍早已跳出身,一把扯住。道:“什么無狀?”眾人見了,連忙來拆道:“沒要緊,為什么事,來傷情破面。”兩個各出了幾句言語。姚明裹了朱愷下樓。裘龍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兩個死在我手里罷了。”兩下散了火,朱愷仍舊自有陳有容往來,又為姚明哄誘,漸漸去賭,又帶了陳有容在身邊,沒個心想。因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錢,卻叫姚明擲色,贏來三七分錢。朱愷發(fā)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與那些積賭合了條兒,暗地瀉出,不該出注,偏出大注,不該接盆,翻去搶;輸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卻是姚明輸贏都有,朱愷只是贏少輸多,常時回家索錢。他母親對朱正道:“愷兒日日回家要錢,只見拿出去,不見拿進來,日逐花哄,怕蕩壞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訪,見他同走有幾個積賭,便計議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趕得到賭場上,他已走了,回來不過說他幾聲,習(xí)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親道:“愷兒自小不拘束他,任他與這些游手光棍蕩慣了,以后只有事生出來,除非難卻這些人才好。我有個表兄盛誠,吾見在蘇州開緞子店,不若與他十來個銀子興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絕他這些黨羽。”朱正點頭稱是。
次日朱正便對朱愷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閑蕩,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兩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個的人,明日與你十來個銀子,到蘇州盛家母舅處攛販些尺頭來,也可得些利息。”朱愷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馬見路、況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說做生意,朱愷也是懶得,但聞得蘇州有虎丘各處可以頑耍,也便不辭。朱正怕他與這干朋友計議變卦。道:“如今你不消置貨,只是帶些銀子去。今日買些送盛舅爺禮,過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吧。”朱愷便討了幾錢銀子出去買禮,撞見姚明,道:“大哥那里去?”朱愷道:“要買些物件到蘇州去。”姚明道:“是那個去?”朱愷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什么?”朱愷道:“去買些尺頭來本地賣。”姚明道:“幾時起身?”朱愷道:“后日早。”姚明道:“這等我明日與大哥發(fā)路。”朱愷道:“不消,明日是我做東作別。”姚明就陪他買了些禮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尋了陳有容,與姚明、周至、宗旺一齊到酒樓坐下。宗旺道:“不見大哥置貨,怎就起身?”朱愷道:“帶銀子去那邊買。”陳有容道:“多少?”朱愷道:“百數(shù)而已。”周至道:“兄回時,羊脂、玉簪、紗襪、天池茶、茉莉花,一定要尋來送陳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張公、新馬頭,頑得高興,忘了舊人。”朱愷道:“須吃。”裘龍笑了:“斷不,斷不。”到會鈔時,朱愷拿出銀子道:“這番作我別敬,回時擾列兄吧。”眾人也就縮手,謝了分子。宗旺道:“明日陳兄一定送到船邊。”朱愷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也便省了吧。”朱愷自回,只有姚明因沒了賭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時,只見背后一個人叫道:“姚二哥那里去?”正是賭行中朋友錢十三。道:“今日趙家來了個酒,你可去與他來一來。”姚明道:“不帶得管。”錢十三道:“你常時大注出,怕沒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嘗有甚銀子?”利動人心,也便走去,無奈朱愷不在,稍管短,也就沒膽。落場擲著是跌八,尖五,身邊幾錢碎銀輸了,強要去復(fù),連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著家婆,開門見他這光景。道:“甚模樣,前日家中沒米,情愿餓了一頓,不曾教你把衣帽來當,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條條的,要賭,像朱家有爺在前邊,身邊落落動,拿得出來去賭,你有甚家計,也要學(xué)樣,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貼他些,明日去了,將什么去買這衣帽?”姚明道:“沒了朱愷,難道不吃飯?”家婆道:“怕再沒這樣一個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聲,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條計策。忙走起來,尋了一頂上截黑耳截白的舊絨帽,又尋了一領(lǐng)又藍又青,一塊新一塊舊的海青,抖去些氣,穿上了。又拿了一件東西,悄悄的開了門,到朱愷家相近。
此時朱愷已自打點了個被囊,一個掛箱、雨傘、竹籠等類,燒了吉利紙,出門。那父親與母親送在門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愷就肩了這些行李走路,繞轉(zhuǎn)得個彎,只見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來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兩。”朱愷道:“多謝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慣,小弟效勞何如?”朱愷道:“豈有此禮?”兩個便一頭說,一頭走。走到靖江縣學(xué)前。此時天色黎明,地方僻靜,沒個人往來。朱愷是個嬌養(yǎng)的,肩了這些,便覺辛苦,就廟門檻上少息。姚明也來坐了。朱愷見他穿帶了這一套,道:“姚二哥怎這樣打扮?”姚明道:“因一時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種得火,急率尋不見衣帽,就亂尋著穿戴來了。”隨即嘆息道:“小弟前日多虧兄維持,如今兄去,小弟實難存活。”朱愷道:“待小弟回時,與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難過,如何待得回來?兄若見憐,借小弟一二十兩,在此處生息,回時還兄,只當兄做生理一般。”朱愷道:“這遲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處挪攢?”姚明道:“物在兄身邊,何必挪攢?”朱愷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掛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兩頭無人,便劈手把掛箱搶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廟中逕走。朱愷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趕進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兩吧。”朱愷道:“豈有此理?人要個利市。”忙來奪時,扯著掛箱皮條,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時九月,霜濃草滑,一閃早把朱愷跌在草里。姚明便把來按住,扯出帶來物件,卻尺把長一把解手刀。朱愷見了,便叫:“姚明殺人。”姚明道:“我原無意殺你,如今事到其間,住不得手了。”便把來朱愷喉下一勒。可憐:
夙昔盟言誓漆膠,誰知冤血濺蓬蒿,
堪傷見利多忘義,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斷,知他不得活了,便將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銀鎖匙,拿來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門。看見道袍上濺有血漬,便脫將來把刀裹了,放在肋下,跨出學(xué)宮。便是得命一般,只見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著相認,畢竟動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將行囊背到他家。”正值開門,姚明直走進去。見了姊姊道:“前日一個朋友央我去近村幫行差使,今日五鼓回來,走得倦了,行囊暫寄你處,我另日來取。”姊姊道:“你身子懶得,何不叫外甥馱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沒甚物在里邊,我自來取。”就把原搜鎖匙開了掛箱,取了四封銀子藏在袖內(nèi),還有血衣與刀。他暗道:“姊夫是個鹽捕,不是好人,怕他識出。”仍舊帶了回去。將次走到家中,卻見一個鄰人陳碧。問道:“姚輝宇那里回?這樣早。”姚明失了一驚道:“適才才去洗澡回來。”急急到家,忙把刀與衣服塞在床下,把銀子收入箱中。家婆還未起來,吃些飯就拿一封銀子去贖了衣帽回來。家婆問道:“怎得這衣帽轉(zhuǎn)來?”姚明道:“小錢不去,大不來,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轉(zhuǎn)來,還贏他許多銀子。”就拿銀子與婦人看。道:“你說朱愷去了我難過,這銀子終不然也靠朱愷來的。”婦人家小意見,見有幾兩銀子,也便快活,不查他來歷了。
話說靖江有一個新知縣,姓殷名云霄,是隆慶辛未年進士,來做這縣知縣。未及一年,正萬歷元年。他持身清潔,撫民慈祥,斷事極其明快,人都稱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卻見兩個豬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訴光景,醒來卻是一夢。
霜冷空階叫夜蟲,紗窗花影月朦朧。
怪來頭白遼東豕,也作飛熊入夢中。
那殷知縣道:“這夢來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見十余只烏鴉咿咿啞啞只相向著他叫。這些丫鬟小廝你也趕,我也趕,它那里肯走。須臾出堂,這些烏鴉仍舊來叫,也有在柏樹上叫的,也有在屋沿邊叫的,還有側(cè)著頭,看著下邊叫的。殷知縣叫趕,越趕趕來。殷知縣叫門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甚冤枉你去,我著人來相見。”門子掩著嘴笑,往堂下來吩咐。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說好搗鬼。不期這一吩咐,那鴉哄一聲,都飛在半天。殷知縣忙叫皂隸快隨去。皂隸聽了亂跑,一齊趕出縣門。人不知什么緣故,問時道:“拿烏鴉,拿烏鴉。”東張西望,見一陣都落在一個高閣上。人道是學(xué)中尊經(jīng)閣,又趕來,都沸反的在著廊下叫。眾人便跑到廊下,只見一個先跑的,一絆一跤,直跌到廊下。后邊的道:“是,原來一個死尸,一個死尸!”看時項下勒著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兩日的。忙到縣報時。這廂朱正早起開門,見門上貼一張紙,道是甚人把招貼粘我門上。去揭時,那貼粘不大牢,隨手落下。卻待丟去,間壁一個鄰人接去,道:“怎寫著你家事?”朱正忙來看時,上寫:“朱愷前往蘇州,行至學(xué)宮,仇人裘龍劫去。”朱正便失驚道:“這話蹺蹊,若劫去,便該回來了。近日他有一班賭友,莫不是朱愷將銀賭去,難于見我,故寫此字逃去。”卻又不是他的筆,且開了店,再去打聽,又為生意纏住。忽聽階坊上傳道:“文廟中殺死一個人了。”朱正聽了,與貼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顧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學(xué)宮,只見一叢人圍住,他努力分開人進去,看了不覺放聲大哭。這時知縣正差人尋尸親,見他痛哭,便扯住問他,道:“這是我兒子朱愷。”眾人便道:“是甚人殺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貼。他母親得知,兒天兒地哭個不了。朱正一到縣中便大哭道:“小的兒子朱愷二十日帶銀五十兩,前往蘇州,不料遭仇人裘龍殺列在學(xué)宮,劫去財物。”殷縣尊道:“誰是證見?”朱正便摸出貼子呈上縣尊,道:“這便是證見。”殷縣尊道:“是何人寫的,何處得來?”朱正道:“是早間開門,粘在門上的。”殷知縣笑道:“癡老子,若道你兒子寫的,兒子死了;若道裘龍,裘龍怎肯自寫出供狀?若是旁觀的,既見他,怎不救應(yīng)?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爺,裘龍原與小人兒子爭豐有仇,實是他殺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說,要殺小人兒子。”殷知縣道:“誰聽見?”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陳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證見。”殷知縣道:“明日并裘龍拘來再審。”次日,那裘龍要逃,怕事越敲實了,見官又怕夾打,只得設(shè)處銀子,來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錢,要打個出頭,夾棍長些,不要收完索子,臨番一一唱名。”那殷知縣偏不叫裘龍。看見陳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龍仔么殺朱愷?”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與小的在酒店中相爭,后來并不知道。”縣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門俟候,待我逐名叫審。”又叫周至道:“裘龍殺朱愷事,有的么?”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爭是有的。”殷知縣道:“可取筆硯與他。”叫自錄了口詞。周至只得寫道:“裘龍原于本月初三與朱愷爭豐相斗,其殺死事情并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這等寫了。臨后到姚明,殷知縣看他有些兇相,便問道:“你多少年紀了?”道:“二十八歲,屬豬的。”殷知縣又想與夢中相合,也叫他寫。姚明寫道:“本月初三日裘龍與朱愷爭這陳有容相斗,口稱要殺他二人,至于殺時并不曾見。”殷知縣將三張口詞,仔細看了又看,已知殺人的了。道:“且?guī)鸺匿仭!奔纯滩钜辉黼`臂上朱標,仰拘姚明兩鄰赴審。皂隸趕去,忙忙的拿了二個。殷知縣道:“姚殺死朱愷,劫他財物,你可知情?”兩個道:“小人不知。”殷知縣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殺人,天明拿他衣囊掛箱回家,怎么有個不見?”一個還推,只是陳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著,他說洗澡回來,身邊帶有衣服,沒有被囊等物。”殷知縣道:“他自學(xué)宮到家,路上有甚親眷?”陳碧道:“有個姊姊離學(xué)宮半里。”殷知縣又批臂著人到他姊家,上寫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贓物,赴究毋違。”那差人火人火馬,趕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摳住,道:“奉大爺明文,起姚明盜贓。”姊姊道:“他何曾為盜,有甚贓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來,他已扳你是窩家,還要賴。”他處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來,駝不動,把一個掛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沒甚贓。”差人道:“你且拿出來,同你縣里去辦。”即拿了兩件東西,押了姚氏到縣。叫朱正認時,果是朱愷行李,打開看時,只有銀三十兩在內(nèi)。殷知縣便叫姚氏:“他贓是有了,他還有行兇刀仗,藏在那邊?”姚氏道:“婦人不知道,他說出外回來,馱不動,止寄這兩件與婦人,還有一件衣服,裹著些什么,他自拿去。”再叫陳碧道:“你果看見他拿甚衣服回家么?”陳碧道:“小人見來。”殷知縣道:“這一定刀在里邊。”即差人與陳碧到姚明家取刀,并這二十兩銀子。到他家,他妻子說道:“沒有。”差人道:“大爺明文,搜便是了。”各處搜轉(zhuǎn),就是灶下,凡黑暗處,松的地也去掘了掘,并不見有。叫他開箱籠,只得兩雙破箱開得第二雙,看見兩封銀子,一封整的,一封動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這兩封銀子?這便是贓了。”婦人聽了,面色都青。道:“這是賭場上贏來。”逼他刀仗,連婦人也不知。差人道:“這賴不過的,賴一賴,先拿去一板子,再押來追。”婦人道:“我實不知,我只記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聽得他把甚物丟在床下,要還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時,只見果有一圍青衣,打開都是血污,中間卷著解手刀一把,還有血痕。眾人道:“好神明老爺。”帶了他妻,并兇器贓銀回話。
殷知縣見了,便叫帶過姚明一起來。那殷知縣便拍案大怒,道:“有你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殺了他,劫了他,又做這匿名,把事都卸與別人,如今有甚說?”口詞與匿名貼遞下去,道:“可是你一筆的么?”公人才知寫口詞時,殷知縣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贓仗,都在面前,曉得殷知縣已拘來問定了,無言可對。不消夾得,縣尊竟丟下八支簽打了四十,便援筆寫查單。道:
審得姚明與朱愷石交也,財利熏心,遽御之學(xué)宮,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禍裘龍,不慘而狡乎?劫贓已存,血刃其在,臬斬不枉矣。姚氏寄贓,原屬無心,裘龍波連,實非其罪,各與寧家。朱愷尸棺,著朱正收葬。
審畢,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來銀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龍也懊悔道:“不老成,為一小官爭鬧出言輕易,若不是殷青天,這夾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個殷爺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銀子雖然得來,兒子卻沒了,也自怨自己溺愛,縱他在外交游這些無賴,故有此禍。后來姚明準強盜得財傷人律,轉(zhuǎn)達部,部覆取旨,處決了。可是:
謾言管鮑共交情,一到臨財便起爭。
到底錢亡身亦殞,何如守分過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