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搖孤影,殘燈落紅燼。旅邸蕭條誰與伴?衾兒冷,更那堪風送幾陣砧聲緊。打門剝啄,隱隱驚人聽。猛然相接也,多嬌靚。喜蕭齋里,應不恨更兒永。又誰知錯認,險落妖狐阱,為殷勤寄語少年,須自省。右調《陽關引》
劉晨、阮肇天臺得遇仙女,向來傳做美譚。獨有我朝程敦篁學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當日奇逢得無是。他道深山曠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虛氣化作樓閣,飛鳥飛去歇宿,便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為物害者,如古來所載,孫恪秀才遇袁氏,與生二子,后游山寺,見數彌猴。吟詩道:“不如逐伴歸山去”,因化猿去,是獸妖。王榭入鳥衣國,是禽妖。一干人為長須國婿,謝康樂遇雙女,曰:“我是潭中鯽”,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后令見狄梁公,不從,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曉去,此僧日病,眾究問其故,令簪花在他頭上,去時擊門為號,眾僧宣咒隨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為酉,即能作怪,無論有情無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個客坐新譚,動世人三省。
話說湖廣有個人,姓蔣,名德林,字日休,家住武昌。父親蔣譽號龍泉,母親柳氏,只生他一人,向來隨父親做些糴糶生理。后來父親年老,他已將近二十歲,蔣譽見他已歷練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漢陽販米。柳氏道:“他年細小小兒的沒個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誘,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錢,還恐壞了他身子;不若且為他尋親事,等他有個羈絆。”蔣譽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親便做準戀住,那時若叫他出去,畢竟想家,沒心想在生意上,還只叫他做兩年生意做親。”柳氏道:“這等二三百兩銀子,也是干系。我兄弟柳長茂,向來也做糴糶,不若與他合了伙計同做,也有個人鉗束他。”蔣譽連聲道:“有理。”便請柳長茂過來,兩邊計議。寫了合同,叫蔣日休隨柳長茂往漢陽糴米,只看行情,或是團風鎮或是南京攛糶。漢陽原有蔣譽舊相與主人熊漢江,寫書一封叫他清目。甥舅兩個便渡江來。到漢陽尋著熊漢江寓下,這熊漢江,住在大別山前,專與客人收米,與蔣譽極其相好,便是蔣日休也自小兒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慣的。他無子,止有一個女兒,叫做文姬,年紀已十七歲,且是生得標致:
一段盈盈,妖紅膩白多妖麗。晚山煙起,兩點眉痕細。斜烏云,映得龐兒媚。聲兒美,低低悄悄,鶯囀花陰里。右調《秋波媚》
生得工容雙絕。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幫母親做用。蔣日休也是見的,只是隔了兩年,兩下都已長成,豈得容貌覺異,抑且知識漸開。蔣日休見了,有心于他,趕上前一個肥喏,文姬也回個萬福。四目交盼,覺都有情。只是文姬雖是客店人家,卻甚端重。蔣日休嘗是借些事兒,要鉆進去,他是不解一般,每見蔣日休辭色有些近狎,便走了開去。蔣日休雖然訝他相待冷落,卻也重他端莊。一日,乘著兩杯酒照了臉,道:“娘舅我有一事求著你,不知你肯為我張主么?”柳長茂道:“甥舅之間有甚事不為你張主?”蔣日休趑趄了半日,說一句出來,道:“娘舅,我如今二十歲了,還未有親,我想親事揀得人家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漢江這個女兒,標致穩重,我要娘舅做主,在這里替我向熊漢江做家中,還要你一力攛掇,我日后孝順娘舅。”只見這柳長茂想了一想,道:“外甥這事做不來,你是獨養兒子,他是獨養女兒,你爹要靠你,決不肯放你入贅,他要靠他,如何肯遠嫁?外甥,這事且丟下罷。”蔣日休聽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在漢陽不上半個月,柳長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齊,須誤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來。只你客邊放正經些,主人家女兒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須不像樣。我回家中,教你爹娘尋一頭絕好親事與你罷。”蔣日休相幫娘舅,發貨上船,自家回在店中。情眼里出西施,他自暗暗里想:像這文姬,生相仔么好,身材仔么好,性格仔么好。又模擬道:“我前遇著他,這眼睛一脧,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討茶與我一種噴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著的想像,睡時的揣摸,也沒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瞞著娘舅,央鄰房相好客人季東池、韋梅軒去說親,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閑他,也不敢說,幾遭要老臉替文姬纏一番,終久臉嫩膽小,只是這等鎮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機而入,不期來了一個妖物,這妖是大別山中紫霞洞里一個老貍。天下獸中猩猩猿猴之外,狐貍在走獸中能學人行,其靈性與人近,內中有通天狐,能識天文地理,其余狐貍,年久俱能變化,他每夜走入人家,知見蔣日休想文姬,他就在中山拾了一個骷髏,頂在頭上,向北斗拜了幾拜,宛然成一個女子,生得大有顏色。
朱顏綠鬢色偏妖,就里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態,須知人類更多妖。
明眸皓齒,蓮臉柳腰,與文姬無二,又聚了些木葉在地,他在上面一個斛斗,早已翠襦紅裙,穿上一身衣服儼似文姬平日穿的,準擬來媚蔣日休。只見日休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緊,拿了一本吳歌兒在那邊輕輕的嘲道:
風冷颼颼十月天,被兒里冰出那介眠,(姐呀)你也狐單我也獨,不如滾個一團團。想思兩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來姐沒心,(姐呀)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春意,(那為)鐵打心腸獨拄門。正在那廂把頭顛,手敲著桌,謾謾的謳,只聽得房門上有人彈上幾彈:
月弄一窗虛白,燈搖四壁孤青,
何處數聲剝啄,驚人殘醉初醒。
側耳聽時,又似彈的聲,他把門輕輕撥開,只見外面立著一個女子:
輕風拂拂羅衫動,發松斜溜金釵鳳,
嬌姿神女不爭多,恍疑身作襄王夢。
把一個蔣日休驚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開,悄語低聲道:“請里面坐。”那女子便輕移蓮步,走進房來。蔣日休便把門系上,女子搖手道:“且慢,妾就要去。”兩個立向燈前,日休仔細一看卻是文姬。日休見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甚風吹得來?我這幾日為你飲食無心,睡臥不寧,幾次要與你說幾句知心話,怕觸你惱,要進你房里來,又怕人知覺。不料今日姐姐憐念,這恩沒世不忘。”便要替他解衣同睡,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為數年前相見,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發留念,意思要與你成其夫婦,又不好對父母說,恐怕不從,你怎生計議?我與你得偕伉儷。”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與我母舅計議,他道你爹娘斷斷不肯,后來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遲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訴心事。”文姬道:“這等我且回。”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歡。”那文姬嘆息道:“我今日之來原非私奔,要與你議終身之計,今事尚未定,豈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婦,且俟六禮行后與君合巹。”蔣日休急忙跪下,發誓道:“我若負姐姐,身死盜手,尸骨不得還鄉。”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邊不從,這事就不諧,那時欲從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日休道:“我有誓在先,畢竟要與姐姐成其夫婦,姐姐莫要我。”文姬道:“還怕后日說我就你。”日休千說誓萬罰咒,文姬就假脫手,側了臉,任他解衣,將到里衣他揮手相拒,蔣日休曉得,燈前怕露身體,忙把燈吹了,竟抱他上床,自己也脫衣就寢,一雙手把文姬摟了,又為他解里衣,文姬道:“我一念不堅,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個處子,莫要輕狂。”日休道:“我自深加愛惜,姐姐不要驚怕,此時淡月入幃微,微茫可辨,只見他兩個呵:
粉臉相偎,香肌相壓,交摟玉臂,聯璧爭輝。緩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輕投玉杵,羞答答關蹙翠眉。羞的側著臉兒承,風緊柳枝不勝擺;喜得曲著身而進。春深錦籜不停怞。低低微笑,新紅片片已掉漁舟;宛宛嬌啼,柔綠陰陰未經急雨。偎避處金釵斜溜,倉卒處香汗頻流。正是:乍入巫山夢,云情正自稠。直教飛峽雨,意興始方休。
兩個頑勾多時,一個用盡軟軟輕輕的手段,一個做盡嬌嬌怯怯的態度。文姬低低對日休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歡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日休道:“旅館凄涼,得姐姐暫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賜顧。”文姬道:“這或不能,但幸不與爹娘同房,從今以后,倘可脫身,斷不會你獨處。只是我你從今倒要避些嫌疑,相見時切不可戲謔,若為人看出,反成間阻,待從容與你商量諧老之計。”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門,日休叮囑他晚間早來,文姬點頭去了。日休回到房中,只見新紅猶在,好不自喜得計。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進里邊去,遇著文姬時倒反避了,也不與他接譚,晚間或是預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壺酒,或是果菜之類,專待他來,把房門也只輕掩將,房內收拾得潔潔凈凈,床被都熏得噴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將起更聽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門邊蹴來蹴去等候,才彈得一聲門,他早已開了。文姬笑道:“有這樣老實人,明日來遲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摟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飯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還要耍我。”就將出酒來,臉兒貼了臉兒,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綢繆。那文姬作嬌作癡,把手搭著他肩并坐,說些親話。到酒興濃時,兩個就說去睡。你替我脫衣服,我替你脫衣服,熟客熟主也沒那些懼怯的光景。蔣日休因見他慣,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魚得水、火得柴,再沒一個脫空之夜。有時文姬也拿些酒肴來,兩個對飲。說起,文姬說道:“我與你情投意合,斷斷要隨你了,如今也不必對我爹娘說,只待你貨完,我是帶了些衣飾,隨你逃去便是。”蔣日休道:“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趕來,我米船須行得遲,定然趕著。那時你脫不得個瀅奔,我脫不得個拐帶,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來,畢竟要他說親,我情愿贅在你家便了。”文姬道:“正是。爹爹不從,我誓死不嫁他人,也畢竟勉強依我。”蔣日休是個小官兒,被他這等牢寵,怎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沒有個夤夜來就,使他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個精明強壯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語言無緒,面色漸漸痿黃。
裊裊是宮腰,婷婷無限嬌,
誰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這個鄰房季東池與韋梅軒,都是老成客人,季東池有些耳聾,他見蔣日休這個光景,道:“蔣日休,我看你也是個少年老成,慣走江湖的,料也不是想家,怎這幾日,這等沒留沒亂,臉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館里去走走,只說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還須自醫,客邊在這里,要自捉摸。”蔣日休道:“我沒甚病。”韋梅軒道:“是快活出來的,我老成人不管閑事,你每日里唧噥些甚么?”季東池道:“又不曾做親,想甚的。”韋梅軒又道:“日休,這是拆骨頭生意,你不要著魔,事須瞞我不過。”午后韋梅軒走到他房中來,蔣日休正癡睡。韋梅軒見他被上有許多毛,他動疑道:“日休,性命不是當耍的,我夜間聽你房中有些響動,你被上又有許多毛,莫不著了甚怪?”日休道:“實沒甚事。”韋梅軒道:“不要瞞我,趁早計較。”日休還是沉吟不說。韋梅軒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鐘響后,假說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里,見日休門開,閃出一個女子來,他隨趁腳進去。日休正在床中,韋梅軒道:“日休,適才去的甚么人?”日休失驚,悄悄附韋梅軒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風,我自做東道請你。”梅軒搖頭道:“東道小事,你只想這房里到里邊,也隔幾重門戶,怎輕易進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這嘴臉,一定著鬼了,仔細仔細。”日休小伙子,沒甚見識,便驚慌,要他解救,韋梅軒道:“莫忙,你是常進去的,你只想你與店主人女兒怎么勾搭起的?”日休道:“并不曾勾搭,他半月前自來就我。”梅軒道:“這一發可疑,你近來日間在里邊遇他,與你有情么?”日休道:“他叫日間避嫌疑。”梅軒道:“這越發蹊蹺,你且去試一試,若他有情,或者是真,沒情,這一定是鬼。”果然日休依他,徑闖進去,文姬是見慣的,也不躲他,他便虛了臉叫道:“文姬。”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日休道:“昨夜間辛苦,好茶與一碗。”文姬惱惱的道:“干我甚事?要茶臺子上有。”便閃了進去。日休見了光景,來回復梅軒。梅軒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將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他,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隨芝麻去,可以尋著。”日休依了,晚間戰戰兢兢不敢與他纏,那文姬捱著要頑,日休只得依他,臨去與他這布袋作贈,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贈,待我病好再會。”文姬含淚而去。天明,日休忙起來看時,沿路果有芝麻,卻出門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灑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斷或連,走有數里卻是徑道,崎嶇險峋,林木幽密,轉過山巖,到一洞口,
卻見一物睡在那壁。
一身瑩似雪,四爪利如錐,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個狐貍,頂著一個骷髏鼾然而睡,芝麻布袋還在他身邊。蔣日休見了便喊道:“我幾乎被你迷殺了。”只見那狐驚醒了,便作人言道:“蔣日休,你曾發誓不負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還有事報你,你在此等著。”他走入紫霞洞中銜出三束草來,道:“你病不在膏肓,卻也非庸醫治得,你只將此一束草煎湯飲,可以脫然病愈。”又銜第二束道:“你將此束暗丟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膿作臭,人不可近,他家厭惡,思要棄他,你可說醫得,只要他與你作妻子;若依你時,你將此第三束煎湯與他洗,包你如故,這便是我報你。只是我也與你相與二十日,不為無情,莫對新人忘卻昔日。”不覺淚下,日休也不覺流涕,將行,那狐貍又銜住衣道:“這事你要與我隱瞞,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帶了這三束草下山,又將剩下芝麻亂撒,以亂其跡。回時暗對梅軒道:“虧你絕了這鬼。”梅軒道:“曾去尋么?”道:“尋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尋不去。”韋梅軒道:“只要你識得破,不著他道兒罷了,定要尋他出來做甚?”當晚,日休又做東道請韋梅軒,道:“不虧你,幾乎斷送性命,又且把一個主人女子名來污蔑,還只求你替我隱瞞,莫使主人知道,說我輕薄。”到次日依了狐貍。將一束草來挫碎,煎湯服了。不三日精神強壯,意氣清明,臉上黃氣也脫去了。
意氣軒軒色相妍,少年風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脫,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東池道:“我說自病自醫,我看我說過,想你會排遣,一兩日便好了。”此時收米將完,正待起身,他舅子來道:“下邊米得價,帶去盡行賣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帶去,身邊還有銀百余兩,你再收趕來。”也是姻緣,竟把他又留在漢陽。日休見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將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試他,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覺得遍身作癢,不住的把手去蚤,越蚤越癢,身上皮肉都抓傷。次日,忽然蚤處,都變成瘡,初時累累然是些紅瘰兒,到后都起了膿頭兒,家中先時說是疥瘡,后來道是膿窠瘡,都不在意,不期那膿頭一破,遍身沒一點兒不流膿淌血,況且腥穢難聞,一床席上,都是膿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膿血的跡。這番熊漢江夫妻著急,蔣日休卻暗暗稱奇。先尋一個草頭郎中,道:“這不過溜膿瘡,我這里有絕妙沁藥,沁上去一個個逐膿血,止三日就褪下瘡魘,依然如故。”與了他幾分銀子去,不驗;又換一個,道:“這血風瘡,該用敷藥去敷,遍身都是敷藥,并無一些見效。這番又尋一個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瘡毒皆因血脈不和先里邊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氣逼入里邊,雖一時好得,還要后發,還該里外夾攻:一邊吃官料藥和血養血,一邊用草藥洗,洗后去敷,這才得好?卻又無干。一連換了幾個郎中,用了許多錢鈔,那里得好?一個花枝女子,頭面何等標致,身體何等香軟,如今卻是個沒皮果子,宛轉在膿血之中,莫說到他身邊,只到他房門口,這陣穢污之氣,已當不得了。熊漢江生意也沒心做,只是嘆氣,他的母親也只說他前生不知造甚業,今在這里受罪。文姬也懨懨一息的,道:“母親這原是我前生冤業,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膿血漿的一般,觸著便疼,好不痛楚,母親可對爹爹說,不如把我丟入江水中,倒也干凈,也只得一時苦。”母親道:“你且捱去,我們怎下得這手。”那蔣日休道:“這兩束草直憑靈驗,如今想該用第三束草了。”來問熊漢江道:“令愛貴恙好了么?”熊漢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這里淘氣,醫人再沒個醫得,只自聽天罷了。”蔣日休想道:“他厭煩,要他的做老婆,料必肯了。”此時季東池、韋梅軒將行,日休來見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學得兩個海上仙方專治世間奇難疾病。如今熊漢江令愛的病,我醫得只是醫好了,要與我作妻室。”季東池道:“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個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會醫,你曉得他是甚么瘡?甚么病?”蔣日休道:“藥不執方,病無定癥,我只要包醫一個光光鮮鮮女子,還他便了。”東池道:“難說。”韋梅軒道:“或者有之,他前日會得醫自,必然如今醫得他,我們且替你說說看。”兩個便向店主道:“熊漢江,適才蔣日休說他醫得令愛,只是醫好了就要與他作阿正,這使得么?”熊漢江道:“有甚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韋梅軒道:“他說包醫。”熊漢江道:“這等我就將小女交與他,好時再賠嫁送便是。”韋梅軒道:“待我們與他計議。”
那蔣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見他兩個笑來,對著蔣日休道:“恭喜,一口應承,就送來,好了再贈妝奩。”蔣日休道:“這等待我租間房著人抬去,我自日逐醫他罷了。”韋梅軒道:“日休,這要三思,他今日死馬做活馬醫,醫不好,料不要你償命,但是不好,不過賠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個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個月,耽延起來,那時丟了去不是,不丟他不得仔么處?終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這里伏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個白虱子頭上撓,故此我們見他說送與你包醫,便說再計較,都是開的后門,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邊懊悔。”日休見前邊靈驗,竟呆著膽道:“不妨,我這是經驗良方,只須三日,可以脫體。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著。”季東池道:“只怕我再來時,足下還在我里做郎中不了。”蔣日休道:“我就去尋房子,移他出去,好歹三日見功。”兩個冷笑,覆了熊漢江。可可里對門一間小房子出了,他去租下,先去鋪了床帳,放下行李,來對熊漢江道:“我一面叫轎來請令愛過去。”熊漢江道:“若,我小女若走得動,坐得轎,可也還有人醫,蔣客人且到我樓上看一看。”兩個走到樓上,熊漢江夫婦先掩了個鼻子,蔣日休抬頭一看,也吃了一驚:
滿房穢氣,遍地痰涎。黃點點四體流膿,赤瀝瀝一身是血。面皮何處是,滿布了蟻壘蜂窠;肢體是癡般,盡成了左癱右癱。卻也垂頭落頸勢懨懨,怕扁鵲倉公難措手。
蔣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聲一個醫不得,卻應了他們言語。文姬母親道:“蔣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連著席兒扛去罷。”蔣日休道:“罷。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駝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與他,他將來裹了,背在肩上,下邊東池與梅軒也立在那廂,看他做作,只見背著一個人下樓,熏得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開去。他只憑著這束草,徑背了這人去。熊漢江夫妻似送喪般,哭送到門前。
病入豪肓未易攻,阿誰妙藥起疲癃,
笑看紅粉歸吾手,泣送明珠離掌中。
蔣日休駝了文姬過來,只見季東池也與韋梅軒過來。東池道:“蔣日休,賠材是實了。”韋梅軒道:“日休,只是應得你兩日急,買材譬如出嫖錢,如今干折。”蔣日休道:“且醫起來看。”送了兩個去,他把第三束草煎起來,把絹帕兒揩上他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這女子沉沉的憑他洗滌,卻可煞作怪。這一洗,早已膿血都不出了。
紅顏無死法,寸草著奇功。
蔣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驗。”他父母來望,見膿血少了,倒暗暗稱奇。到第二日略可聲音,可以著得手。他又煎些湯,輕輕的扶他在浴盆里,先把湯淋了一會,然后與他細洗。只見原先因膿血完,瘡靨干燥,這翻得湯一潤,都起來靨。蔣日休又與他拭凈了,換了潔凈被褥。等他歇宿一夜,瘡靨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體瑩然,似脫換一個,仍舊是一花枝樣女子。
云開疑月朗,雨過覺花新,
試向昭陽問,應稱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體因瘡累,覺神氣不足。他父母見了,都道:“蔣日休是個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女子卻有氣沒力的說道:“這打發我出來,爹娘也無惡念,只怎生病時在他家,一好回去,既已許為夫婦,我當在此,以報他恩。”倒是蔣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暫回,待我回家與父說知行聘,然后與姐姐畢姻。”文姬因他說,回到家中。這漢陽縣人,聽得蔣日休醫好了熊漢江女兒,都來問他乞方求藥,每日盈門,有甚與他,只得推原得奇藥,今已用盡;那不信的還纏個不了。他自別了熊漢江發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見父母,就說起親事。蔣譽夫婦嫌遠,蔣日休道:“是奇緣,決要娶他。”這邊熊漢江因無子,不肯將女遠嫁。文姬道:“我當日雖未曾與他同宿,但我既為他背,又為他撫摸洗濯,豈有更辱身他人之理?況且背約不信,不肯適人。”恰好蔣日休已央舅子柳長茂來為媒行聘,季韋兩人復來,道盟不可背。熊漢江依言允諾,文姬竟歸了蔣日休。自此日休后來武昌、漢陽間,成一富戶。文姬亦與偕老,生二子,俱入國學。人都稱他奇偶,虧大別狐之聯合。我又道:“若非早覺,未免不死狐手,猶是好色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