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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顏只為窮愁枯,破憂作知為君娛。

無端忽作附炎想,棄我翻然地上蕪。

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貴貧窮期白首。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可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翻成不自保。

水流花落兩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未來光景竟何在,空教離合如浮云。右《去婦詞》

眉公云:“福厚者必忠厚,忠厚而福益厚;薄福者必輕薄,輕薄而福益薄。”真是薄幸空名,營求何在?笑是吾人,妄作思想,天又巧行窺伺,徒與人作話柄而已。“富易交,貴易妻。”這兩句不知甚么人說的,如今人作為口實,但是富易交之人,便是不可與友的人,我先當絕他在臭味未投之先,也不令他絕我在驕倨之日。只是一個妻,他苦樂依人,窮愁相守。他甘心為我同淡泊,可愛;就是他勉強與我共貧窮,可憐。怎一朝發跡,竟不惜千金買妾,妄生愛憎。是我處繁華,他仍落莫。倒不如貧賤時,得相親相愛。我且試把一個妄意未來之錢,竟去久婚之配,終至錢物不得,客死路旁的試說一說。

話說直隸江陰縣,有一個相士胡似莊,他也是個聰明伶俐人兒,少年師一個袁景莊先生學相,倒胡謅得來。娶一個妻叫馬氏,生相銼小,面色紫膛,有幾點麻。喜得小家出身,且是勤儉復緊,自早至晚,巴家做活,再不肯躲一毫懶。這胡似莊先生人叢中擺張軸兒,去說天話勾人。一日去騙得幾個鄉里人,分得兩三張紙,也不過賺得二三分銅錢銀子,還有扯不人來時。只是他在外邊行術,畢竟也要披件袍仗兒動人。這件海青是穿的,立了一日,肚餓也到面店中吃碗。苦是馬氏在家有裙沒褲,一件衫七補八補,一條腳帶七接八接,有一頓,沒一頓,在家捱,喜是甘淡薄性兒,再沒個怨丈夫光景。那胡似莊弄得一個沒生意返回家來,賊做大嘆氣,連聲道:“只為你的相貧寒,連我也不得發達。”馬氏再也不應他,真個難捱。虧得一個房主楊寡婦,無子,只得一女,尚未適人,見馬氏勤苦,不來討他房錢,還又時常周濟。一日,楊寡婦偶然到他家中,急得馬氏茶也拿不一盅出,卻是胡似莊回來。母子去了,胡似莊問道:“方才那女子那家?”道:“是房主人家。”胡似莊道:“也似一個夫人,等我尋個貴人與他,報他的恩。”不題。

他行術半年,說些眼前氣色,一般吃他闖著幾個,生意略興。他道:“我們方術人,要鋪排大,方動得人。”積攢得一百七八十塊銀子,走到銀店里一銷,銷得有五錢多些,買了三匹稀蘭布,幾枝細竹竿,兩條繩,就在縣前撐了。憑著這張嘴,一雙眼睛,看見衣服齊整的,拱上一篇;衣衫襤褸的,講上幾句,一兩句討不馬來,只得胡蘆提收拾,虧他嘴活,倒也不曾吃大沒意思:

面有十重鐵甲,口茂三寸鋼鉤,

慣鉤來人口氣,亂許將相公侯。

一日,立在縣前,只見縣里邊走出幾個外郎來。內中一個道:“我們試他一試。”齊環住了這帳兒下。一個捱將近來。他個個拱上幾句,道一定三尹,一定二尹,可發萬金,可發千金。將次相完,有這等一個外郎,年紀二旬模樣,也過來一相。他暗暗稱奇,道:“此位卻不是吏道中人,他兩顴帶殺,必總兵權,骨格清奇,必登八座,虎頭燕領,班超同流,鶴步熊腰,蕭何一輩,依在下相,一妻到老,二子送終,壽至八旬,官為二品。目下該見喜,應生一個令郎。”一個外郎道:“小兒尚未有母,娶妻吧。”胡似莊道:“小子并無妄言,老兄請自重。”這人笑道:“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有甚大望?”胡似莊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后日顯達,小生要打怞豐。”這人道:“說他怎么?”卻是一個同伴要扯他同走,怪胡似莊纏住。道:“是兵房徐老官,叫做徐冢在縣里西公廂住。”

風塵混跡誰能鑒,長使英雄嘆暗投。

喜是品題逢識者,小窗噓氣欲沖牛。

本日虧這一起人來,胡似莊也賺了錢數蚤銅。回到家中道:“我今日撞得一個貴人,日后要在他身上討個富貴。”正說,只見一個丫鬟拿了些鹽菜走來,道:“親娘見你日日淡吃,叫我拿這些菜來。”恰是楊家。胡似莊道:“多謝奶奶親娘,承你們看顧,不知親娘曾有親事么?我倒有一頭絕好親事,還不曉要甚人家?”丫頭道:“不過是過當得人家,只是家里要入贅。”胡似莊道:“我明日問了來說。”丫頭去了,胡似莊道:“妙,妙,后面怞豐且慢,先趁一宗媒錢。”馬氏道:“媒不是好做的,如今楊奶奶且是好待,不要因說媒討打吃。”胡似莊道:“不妨。”次日拿一個錢買了個帖子,來拜徐凇G≈倒儻醋,還在家下。徐外郎道:“昨承先生過獎。”胡似莊道:“學生這張嘴,再不肯奉承,再不差,依學生還該讀書才是。”徐外郎道:“這不能了。”正說間,堂上發梆,徐外郎待起身,胡似莊一把扯住道:“還有請教,昨聞老先生未娶,不知要娶何等人家?”徐外郎道:“學生素無攀高之心,家事稍可存活,只要人是舊家,女人齊整罷了。”胡似莊道:“有一寡居之女,乃尊二尹,歿了,家事極富,人又標致,財禮斷是不計的;公若入贅,竟跌在蜜缸里了。”徐外郎道:“學生竟在得人,不在得財。”胡似莊道:“先生,如今人說有賠嫁,瞎女兒也收了,只是這女兒房下見來,極端莊豐艷,做人又溫克。”徐外郎要上堂忙忙送他。他又道:“學生再不說謊的。”別了,來縣前騙了幾分銀子,收拾了走到楊家。楊家小廝楊興道:“胡先生來還房錢么?”道:“有話要見奶奶。”其時楊寡婦已聽丫鬟說了,便請進相見。胡似莊先作五七八個揖,謝平日看取。就道:“昨日對阿姐說,有一個本縣徐提控,年紀不上二十歲,才貌雙全,本縣大爺極喜他,家事極好,我前相他,是大貴之人,恰與令愛相對。學生待要作伐,若奶奶肯見允,明日他來拜學生,可以相得。這人溫柔,極聽在下說,可以成得,特來請教。”楊寡婦道:“老身沒甚親眷,沒個打聽,先生他根腳也清,家事果好么?”胡似莊道:“學生不打聽得明白怎敢胡說?”寡婦道:“不是過疑,只這些走街媒婆,只圖親事成,便人家義男,還道是舊族人家。一文錢拿不出,還道是財主。四五十歲,還道二十來歲,后生有疾的,還道齊整。更有許一百財禮,行聘時,只得五六十兩哄人,事到其間不得不成,就是難為了媒人,女兒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胡似莊道:“奶奶,須知學生是學做媒的,那里有這些好狡?這徐老官是出得錢起,現參日日有鈔括;若說人品年紀,明日便見。”吃了杯茶出來。

次日,徐外郎果然來拜,楊寡婦先在里邊張望,胡似莊又在徐外郎前,極口贊揚一翻。去后,又在楊寡婦前讀上幾句相書,說他必貴,這楊寡婦已是看中了人物,徐外郎處胡似莊一力攛掇,竟成了這親。徐外郎就入贅他家。胡似莊也得了兩家謝禮,做了通家往還。一日,徐外郎在家,只見這胡似莊領了一個人來見,衫襤褸得緊,徐外郎與他相見,坐了。胡似莊道:“這一個是我表外甥,他叫史溫,是二十三都里當差的。本都里有一戶史官童,他為三丁怞一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絕,行原籍勾補。他與史官童同姓不親,各立戶頭的,里長要詐他丟兒,他沒有,要卸過來。這事在貴房,特來相懇。”徐外郎道:“既是戶絕,自應免勾,豈有把別戶代人當軍之理?你只明日具呈,我依理行。”正說了,送出門,那楊興悄悄走來,把胡似莊一拽,要管家包兒。胡似莊笑道:“連相公怕還脫白,你的在我身上補來。”楊興道:“你招得起,不少房錢了。”大家分手。

次日,果然史溫具呈,他便為清查,原系別籍。正在做稿回衛,卻是胡似莊又來道:“舍親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親事我已周支,只要回衙了,也不須提酌。”胡似莊道:“脫一名軍,小事,若沒有提控,這時僉妻起解;炒菜當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吧。”一把扯了,步出城,見破屋一間,桌凳略具。那史溫忙出來相迎。茶罷,便是幾盤下飯,也不過只雞魚肉而已,卻也精潔。酒不上三巡,那胡似莊放開肚皮大嚼一陣,吃得盤碟將完,忙失驚道:“忘了,忘了,今日縣里鄒都堂家,成一塊墳地,要我作中,為邀徐提控跑來,講久才成,怎么有煮成飯,與他人吃的,不得奉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莊道:“如此是學生得罪了,一定還要一坐。”徐外郎只得坐下。史溫相送出門,把門帶上。二人一去不來。天色又將晚,徐外郎躊躕,沒個不別而行之理,只見里邊閃出一個婦人來:

容色難云絕代,嬌姿也可傾城。

不帶污人脂粉,偏饒媚客神情。

臉琢無瑕美玉,聲傳出谷新鶯。

雖是村莊弱質,嬌嬈絕勝雙成。

這婦人向前萬福了,走到徐外郎身邊,看他也是不得已的,臉上通紅,言語羞縮,說不出來。一會道:“妾夫婦蒙相公厚恩,實是家寒無可報答,剩有一身,愿伏侍相公,”徐外郎頭也不抬,道:“娘子你是冤枉事,我也不過執法任理,原不曾有私于你,錢也不要,還敢污蔑你么?言罷起身,婦人一把扯住道:“相公,我夫婦若被勾補,這身也不知喪在那里?今日之身原也是相公之身。”徐外郎道:“娘子,私通茍合,上有天誅,下有人議,若我今日難保得你一身,卻使你作失節之人,終為你累,你道報德,因你我虧了心,反是敗我德了。”婦人道:“這出丈夫之意,相公不妨俯從,不然,恐丈夫嗔我不能估侍相公。”徐外郎道:“這斷不可,我只為你,就行吧了。”忙把門拽,門是扣上的,著力一拽才開,連道:“娘子放心,我便為你出文書。”趕了回來: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戀瞬息歡,頓令紅妝浼。

史溫是與胡似莊串通的,在一個附近古廟里,捱了一夜直到早飯時才回。道:“去了么,沒奈何,沒錢,做身子著。”其妻道:“他昨晚不肯,就去了。”史溫道:“沒這等事,這事原是我強你的,也不妨。”其妻道:“實是沒事,苦留不依。”史溫便呆了道:“不好了,這些拖牢洞的狗吏,原是食在嘴頭,錢在心頭,見錢歡,見你不見錢,就不歡,一定做出來。”其妻道:“他說就行。”史溫道:“正是沒錢就行出來,且走趲幾錢銀子,再央胡似莊去求求他。”走到縣前,胡似莊叢緊許多人,說不得話,直待人散,悄悄扯胡似莊道:“昨日事不妥,怎處?”胡似莊道:“美人局是極好的,難道畢竟是錢好?”史溫道:“如今東挪西湊,設處得五錢銀子,央你去再求。”史溫留胡似莊在莊中吃了兩壺,走去見徐外郎。只見楊興在門前道:“不在。”胡似莊道:“提控昨日出去,幾時回的?”道:“傍晚就回。”這番兩個信他真沒事。史溫道:“管家,提控在那邊?”楊興道:“不知道。”胡似莊曉得,便在史溫身邊取出銀子與他一幌道:“招的在這邊。”楊興道:“我買物事才回,我與你去問一聲。”胡似莊道:“史大官,你道何如?畢竟要錢,昨日沒錢自然沒干。”只見楊興走來道:“在。是我不曾回,他先回的。”兩個就進去相見。徐外郎道:“日昨多擾。”胡似莊道:“昨日得罪,失陪。”徐外郎道:“所事今日已僉押用印,我親手下了封筒,交與來勾差人,回是戶絕了。”胡似莊看一看史溫道:“拿出來。”史溫便將出那五錢銀子,道:“昨日提空見棄,今日有個薄意。”徐外郎道:“這斷不收,老丈當貧困之時,又是誣陷,學生可以與力便與力,何必索錢。”胡似莊道:“意思不是成的,看薄面。”徐外郎道:“若我收,把我一團為人實心都埋沒,兄自拿回。”胡似莊道:“恭敬不如從命。”徐提控是賺大錢的,那在些須。”史溫便下拜道:“這等愚夫婦只立一生位,保佑提控程遠大罷了。”別了出來,楊興趕來,扯住要錢,胡似莊打合,與他一個三分包兒。史溫又稱一個二錢銀子,謝了胡似莊。

本年一考役滿,轉參又得兵房,凡有承行都做些陰,似此三年兩孝了,進京,考功司撥在工部營繕司當該,不期皇木廠被焚,工部大堂與管廠官心焦,道:“將甚賠補,只得呈堂轉題,此時大堂姓呂名震,做成本稿,正與管販主事,看稿計議。此時徐當該恰隨本司在堂上,看見本上道:“燒毀大木三千株。”也是他福至心靈。過去稟大堂道:“這本上恐,圣旨著管廠官吏賠補,畢竟貽害,不若將大木上加“揀存”二字,或者可以饒免。”呂尚書道;“這也說得是,你叫甚名字?”道:“營繕司當該徐凇!輩尚書道:“好,倒也有識見。”依此具題。只見圣旨道:“既有揀存的,免追補。”這番一部都道:“好個徐當該了得。”呂尚書也奇他。恰值著九卿薦舉人材,呂尚書就薦舉了他,升了個兵部武庫司主事。

材生豈擇地,人自多拘牽,

素具蕭曹才,何妨勒凌煙。

一邊去取家眷。胡似莊也來賀喜,因是他做媒,在楊奶奶面前,說得自己相術通神,作嬌要隨行。道:“縣間生意蕭條,差不多這幾個人都騙過了,還到京中,覓封薦書,東跑西走,可以賺塊大錢。”徐奶奶道:“我老爺雖做了主事,卻終久吏員出身,人不重他,恐你去不大得力,不若等轉外官,來請你。”胡似莊道:“只恐貴人多忘事。”徐奶奶道:“斷不。”又厚贈了他,起身。他也勉強尋些贐禮,還與楊興送行。臨行,他妻馬氏也借了兩件衣服來相送。楊奶奶母子也有私贈。一行到了北京,果是徐主事出身吏員,這些官員輕他,道:“我們燈窗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中舉,中進士,若是僥幸中在二甲,也得這個主事,殿了三甲,選了知縣推官,戰戰兢兢要守這等六年,能得幾個吏部?兩衙門,十有八九得個部屬,還有晦氣,遇了跌磕降調,六年也還巴不來,怎他日逐我們案前跑走驅役的,也來夾在我們隊里。”有一個厲主事,他是少年科第的,一發不奈煩,常在他面前,故意把吏員們來罵,道:“你這狗吏長,狗吏短,”徐主事恬然,絕不在意,眾人也向厲主事道:“既做同僚,也存些體面。”厲主事道:“那里是我們同袍?我正要打狗與猢猻看。”常是這樣作呆。無奈徐主事反謙恭歡笑,倒也覺沒意思,才歇。本年厲公病死,他須不似徐主事,須有三百個同年,卻也嗔他暴戾,也不過體面上吊賻罷了。倒虧得徐主事,憐他少年,初任京官,做人也清,宦囊涼薄,為他經理赍助,送他棺槨還鄉。人上見這個光景,都道他量大能容,又道他忠厚,肯恤孤憐寡。

在部數年,轉至郎中,實心任事,諳練邊防。宣德十年九月,朝議會推,推他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御史,巡撫甘肅等處地方。前任巡撫得知命下,便差了個指揮,率領軍士至京迎接,因未起身,夫人在私寓說起胡似莊相術頗通,未曾看他,如今到任,等他來說一個小小分上,也是一番相與。徐撫臺便也點頭,夫人就差了楊興,還與他一個公干小票,叫他同胡似莊到任所相見。他自與夫人楊奶奶一齊離京。一路呵:

旌干搖日影,鼓吹雜鴻聲。林開繡帳,與寶而交輝;風蹙紅塵,逐香車而并起。打前站,詐得驛丞叫出;催夫馬,打得徒夫呼冤,席陳水陸,下馬飯且是整齊;房滿簾帷,上等房極其整肅。正是:紛紛武士擁朱輪,濟濟有司迎節鉞。

一到任,那一個守巡參游,不出來迎接?任你進士官,也要來庭參謁見。他金帶豸繡,好不整齊。

這邊楊興有了小票,是陸路馬二匹,水路船一只,口糧二分。他都折了一半,來到家中。此時胡似莊年已四十多歲,生意蕭條,正是難過。一日把原先畫的各樣異相圖,粘補一粘補,待要出去。只聽得外面叫一聲:“胡似莊在么?”胡似莊在門里一張,連忙走將出來,道:“楊大叔,幾時回來的?小弟不知,風也不接。”楊興道:“不消。”胡似莊就一連兩個揖,請來上坐,道:“老爺,奶奶,太奶奶好么?”道:“都好。老爺已升甘肅巡撫。”胡似莊道:“一發恭喜,學生因家寒,不曾問候。”楊興道:“正是,老爺、夫人也道你薄情。”胡似莊慌道:“這老爺上明不知下暗,我們九流,說謊騙人,只好度日,那里拿得三兩出來做盤纏上京?況且又要些禮儀,實是來不得,不是不要來。”楊興道:“我也似這樣替你解,如今老爺叫請你任上相見。”胡似莊又驚又喜道:“果有這事么?”楊興道:“果然,只是說來分上,要三七分分。”胡似莊道:“既承老爺不忘舊,大叔提攜,但憑,但憑。”楊興道:“這等停五六日與先生同行。”胡似莊忙叫馬氏打點飯。馬氏在里邊也替他歡喜,忙脫一個布衫,把胡似莊去當,買魚買肉,自立在中門,問老爺、奶奶的萬福。須臾,胡似莊買了酒食回來,胡似莊與楊興對酌,灌得楊興一些動不得,還未住。兩個約了日期起身。只見這胡似莊倒不快活起來。馬氏道:“好了,徐老爺這一來請,少也趁他十來兩,我們有年把好過。”胡似莊道:“正是,正是。”一頭且想道:“我這一去,少也得湖綢二匹,湖綿一斤,楊奶奶所好得蘇州三白、火腿、白鲞,還再得些好海味,還要路上盤費,要得十來兩才好,這那里得來?”翻翻覆覆,過了一夜將天亮,生出一個計來道:“我想我這妻子生得丑,又相也相得寒,連累我一生不得富貴。況且我此去,要措置那邊去的盤纏,又要打點家里安家,越發來不得,不如賣了他,又有盤纏,又省安家。出脫了這寒乞婆,我去賺上他幾百兩。往揚州過,討了一個絕標致的女子回到江陰,買一所大宅子,再買上百來畝肥田,呼奴使婢,快活一快活。料他也沒這福。”便四處兜人。巧是史溫夫婦勤儉,家事已好了,不料其妻病亡,留下兩個兒女沒人照管,正要尋親。他去見道:“史大哥,我前相你日下該有刑克,令正也該身亡,果然只是丟下兩個兒女,你男人照管不來,怎處?”史溫道:“正是,如今待將就娶一個重婚的作伴罷了。”胡似莊道:“我到有個表妹,年紀已近三十,人兒生得不如令正,恰是勤儉,也因喪偶,在我舍下。親族無人,我做得主,他也不要甚財禮,只有十多兩債是要還人。這是極相應的,我料不要你媒錢。”史溫道:“可以相得么?”胡似莊道:“不消得,我學生斷不肯誤人。你看我為你脫軍一節,拿定做得與你做。”史溫倒也信他,說道:“來不得。”與了十二兩銀子。他才說:“這是房下,不是表妹,窮得緊要到徐都院任上去,沒錢,只得如此,我與你原是朋友,沒甚名份,娶得的。”此時史溫倒心中不快,卻聞得他老婆勤儉也罷了。胡似莊回到家中對馬氏道:“我如今設處得幾兩銀子,要往徐老爺任上,你在家中無人養贍,我已寄你在一個史家。我去放心,明早叫轎送你去。”馬氏道:“你去不過半年,我獨自個熬清受淡過罷,又去累人。”胡似莊道:“罷,你只依我。”夜間兩個敘別,只說敘個數月之別,不期倒也做個永別。第二日,轎已在門,馬氏上轎來到史家,只見點著花燭不解其意,不意進門,史溫要與交拜,馬氏不肯。史溫道:“胡先生要到甘肅去,已有離書,退與我了。”馬氏氣得啞口無言,道:“這薄情的,你就拿定一時富貴,就把我撇去了,我也須與你同有十來年甘苦,并沒一些不好,怎生下得?”要轉去時,也沒得把他做主,只得從了史溫:

薄命似驚花,因風便作家,才悲沾淺草,又復寄枯槎。胡似莊一溜風與楊興去了。楊興知道,也怪他薄情。一路行著這張小票,倒也不消盤纏。來到甘州,此時徐僉都已到任半年了,他與楊興在外先尋了兩個人情,一個是失機指揮,只求免過鐵不要翻黃,子孫得蔭襲的,肯出三千兩;一個要補嘉峪關管兵馬總三百,都應了。心里想道:“大的說不來,說小的。”封停當了物私,自許楊興一個加三。兩個進見,送了些禮就留在里面書房中。晚間小酌,那胡似莊把身子略在椅上沾得一沾,橫一躬,豎一躬,道:“老爺威望一路遠播,這兵部尚書手掌上的了。”徐僉都道:“到此已是非望,還敢得隴望蜀。”胡似莊道:“不然,當日蕭何也曾作丞相,一定還要大拜。”滿口奉承而已。徐僉都問他家事,極道涼薄,問他妻子,也含糊道好。不知里頭徐夫人母子,在楊興前問起家中新眷,也問起馬氏。楊興道:“因要來沒盤纏,要買禮沒錢,賣與史溫了。”徐夫人道:“我這里也不消得禮,倒是我要看他夫妻,反拆他夫妻了。”楊興道:“他也原主意要在揚州討個標致的,故此賣了。”徐夫人聽到這句,也大惱道:“未見風,先見雨,怎就見得打帳富貴了,把一個同甘苦的妻子賣去,這真薄情人。如今我們盛來趨我;若是寥落也不在他心上了。”就不與相見,過了兩日,說起這份上,徐僉都道:“把總事小,率性聽了你那指揮的,你也得二三千金,家中夫婦好過。”次日升堂,正值外邊解審,將來一造板子打死,免了揭黃。胡似莊怕外邊賴了他的銀子,就辭了要回。徐僉都也送了他五六十金。因他有銀子,路上不便,假認他作親,還吩咐一個浙直采買馬市官,叫帶他回家。他一出衙門,央分上的,已置酒交還銀兩。貧人驟富,好不快活,一連在甘州嫖上幾夜,東道歇錢已去幾兩。

不數日,馬市起行,他也趕著同走。一路算計道:“有心這樣快話,率性在揚州做三百兩,不著討二個小,兩個丫鬟,縣里吳同知房子要賣,倒也齊整,也得八百,還又張小峰他有田八十畝央我作中出賣,沒有主子,好歹回去買了。衣服、首飾、酒器、動用家伙,也得三百;余下一千,開個小小當兒。我那婦人那有這等福消受?一路算計,可也一夜沒半夜睡。馬市官又因他是都院親,極其奉承,每日上坐吃酒,說地談天。這一夜快活得緊,大六月吃上許多燒刀子,一醉竟醉死在驛里:

囊中喜有三千,籌算不成一夢,

那知薄命難消,竟作道傍孤家。

此時已離甘州五六日,馬市官只得拿銀子出來,為他殯殮,又道他辭撫時好端端的,如今死了,怕撫臺見疑,將他行李點明固封,差人繳上,還將病故緣因并盤出銀兩數目,具一番揭報與徐撫臺。一日撫臺正坐,外面提交遞有稟揭,并有行李,看揭是胡似莊已故,繳他的行李,吃了一驚,吩咐抬進私衙,拿了揭來見夫人道:“我本意欲扶持胡似莊,不料倒叫他死在異鄉。”開他行李箱籠,見自己贈他的,與外面參游把總送他程儀、贐禮,也不下八百余金;又有銀三千內中缺了十二兩,查他的日用使費帳,卻是嫖去。徐僉都道:“我著意作與他一場,不意只用得十二兩銀子,反死異鄉,想銀子這等難消受?”只見徐夫人方才道:“只這十二兩是償他的,他這樣薄幸人,也該死哩。”徐僉都道:“夫人何所見,道這兩句。”徐夫人道:“胡相士極窮,其妻馬氏極甘淡泊,真是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守他。幸得相公這廂看取,著人請他,他妻喜有個出頭日子,他卻思量揚州另娶,將他賣了與人,可與同貧賤,不與同安樂,豈有人心的所為,原賣馬氏十二兩盤費,故我道十二兩是償他的,才將得志,便棄糟糠,故我道他薄幸。”徐僉都也嘆息道:“可見負心的,天必不佑,若使胡似莊不作這虧心事,或者享有此三千金也未可知。”

富貴方來便易心,蒼蒼豈肯福貪瀅,

囊金又向侯門獻,剩有游魂異國吟。

將銀子收了,差一個管家,了他些盤纏,發遣他棺木回家,封五十兩為他營墳,一百兩訪他妻馬氏與他。這管家到家,胡相士又無弟男子侄,只得去尋他妻。道:“在城外史家。”去時家里供著一個徐僉都生位,正是他因脫軍時供的,見說與他妻銀子,不勝感激。道:“他時犬馬相報。”管家就將胡相士棺木,托他安葬,自己回話。后來徐僉都直升到兵部尚書,夫妻偕老,只可笑胡似莊能相人,不能相自;能相其妻不是財主的,怎不相自己三千金也消不起。馬氏琵琶再抱,無夫有夫,似莊客死他鄉,誰憐誰惜。如今薄情之夫,才家溫食厚,或是須臾崢嶸,同貧賤之妻,畢竟質樸不容華,畢竟節嗇不驕奢,畢竟不合,遂嫌他容貌寢陋,不是富貴中人,嫌他瑣屑,沒有大家手段。嫌疑日生,便有不棄之棄,記舊恨、問新歡,勢所必至。那婦人能有幾個有德性的?爭鬧又起了。這也不可專咎婦人之妒與悍,還是男子之薄。故此段我道薄情必不看,卻正要薄情的一看。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第三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憐窮 卜屯無心得地第三十一回 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國法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九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國法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第八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七回 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第九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第七回 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第十七回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兩生冤無垢復仇第三十一回 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十一回 毀新詩少年矢志 訴舊恨淫女還鄉第三十三回 八兩銀殺二命 一聲雷誅七兇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七回 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第二十二回 任金剛計劫庫 張知縣智擒盜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丑冷韻千秋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殺身 徐行貪財受報第二十五回 兇徒失妻失財 善士得婦得貨第七回 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第十一回 毀新詩少年矢志 訴舊恨淫女還鄉第三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第九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第十八回 拔淪落才王君擇婿 破兒女態季蘭成夫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第四回 寸心遠格神明 片肝頓蘇祖母第二十五回 兇徒失妻失財 善士得婦得貨第二十四回 飛檄成功離唇齒 擲杯授首殪鯨鯢第二十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兩生冤無垢復仇第七回 胡總制巧用華棣卿 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第三十四回 奇顛清俗累 仙術動朝廷第十七回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第十二回 寶釵歸仕女 寄藥起忠臣第二十二回 任金剛計劫庫 張知縣智擒盜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別妻 陽縣男化女第二十六回 吳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第二十七回 貪花郎累及慈親 利財奴禍貽至戚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二十六回 吳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第三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第十二回 寶釵歸仕女 寄藥起忠臣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三回 悍婦計去孀姑 孝子生還老母第三十四回 奇顛清俗累 仙術動朝廷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二十六回 吳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丑冷韻千秋第三十四回 奇顛清俗累 仙術動朝廷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緣 蔣郎終偕伉儷第十八回 拔淪落才王君擇婿 破兒女態季蘭成夫第八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丑冷韻千秋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殺身 徐行貪財受報第三十一回 陰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第十六回 內江縣三節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緣 蔣郎終偕伉儷第二十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第九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第六回 完令節冰心獨抱 全姑丑冷韻千秋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護身符 妖蛟竟死誅邪檄第八回 矢智終成智 盟忠自得忠第二十三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第十七回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第十六回 內江縣三節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第二十七回 貪花郎累及慈親 利財奴禍貽至戚第二十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憐窮 卜屯無心得地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第二十七回 貪花郎累及慈親 利財奴禍貽至戚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第十六回 內江縣三節婦守貞 成都郡兩孤兒連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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