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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靈臺山老仆守義 合溪縣敗子回頭

天生豪杰無分地,屠沽每見英雄起,馬前曾說衛車騎。難勝紀,淮南黔面開王邸。偶然淪落君休鄙,滿腔義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聲墮。真堪數,個人絕勝章縫士。右調《漁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罵道:“奴才。”不知忘恩負義,貪利無恥,冠蓋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說他是奴,不過道他不知書,不曉道理,那道理何定在書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奪的光景。古來如英布、衛青,都是大豪雄,這當別論。只就平常人愛說,如漢時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個兒子,眾家奴要謀殺了,分他家財。獨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帶了這小主逃難遠方,直待撫養長大,方歸告理,把眾家奴問罪,家財復歸小主。元時又有個劉信甫,家主順風曹家,也止存一孤,族叔來占產,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爺親藥死誣他,那郡守聽了分上,要強把人命坐過來。信甫卻挺身把這人命認了,救了小主,又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這事辨明,用去萬金,家主要還他。他道:“我積下的原是家主財物,仔么要還。”這都是稀有的義仆。

我如今再說一個。話說四川保寧府合溪縣有一個大財主,姓沈名閬,是個監生。他父也曾做個舉人同知,家里積有錢財。因艱于得子,娶有三個妾,一個李氏、一個黎氏、一個楊氏。后來黎氏生得一個兒子,此時沈閬已四十余歲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來做一個珍寶一般,日日放在錦繡叢中,肥甘隊里。到六歲時,也取了個學名,叫做沈剛。請一個先生開蒙,只是日午才方二個丫頭隨了出來。那先生便是個奶公,他肯讀,便教他讀幾句;若不肯,不敢去強他。肯寫,與他寫幾個;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來,沒一個時辰,又要停幾刻與他吃果子,緣何曾讀得書。到了十三歲,務起名來,請一個經學先生,又尋上兩個伴讀,一個是先生兒子花紋,一個是鄰家子甘毳。有了一個老陪堂,又加上兩個小幫閑,也不曉得什么樣的是書,什么樣的是經,什么樣的是時文。輪著講書,這便是他打盹時候,酣酣的睡去了。輪著作文,這便是他嚼作時節。午后要甚魚面、肉面,晚間要甚金酒、酒,夢也不肯拈起書。才拈起,花紋道:“哥,有了三百兩,怕不是個秀才,討這等苦。”才捉著筆,甘毳道:“哥,待學典吏么?場中不看字的。”這沈剛略也有些資質,都不叫他把在書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鋪得好牌,擲得好色子。先時拋磚引玉,與他賭東道,先輸幾分與他,后邊漸漸教他賭起錢來;先時在館中,兩個人把后廷拱他,到后漸漸引他去闖寡門,吃空茶。那沈剛后生家,怎有個見佛不拜之理?這花紋、甘毳,兩個本是窮鬼,卻偏會說大話。說:“錢財臭腐,怎么戀著他做個守錢虜?”沒主意的小伙子被兩個人一扛,扛做揮金如土。先時娘身邊要,要得不如意,漸漸去偷;到后邊沒得偷,兩個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時沒利還,都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還足。

此時他家有個家人,叫做沈實。他也是本縣宋江口人,父親沈儉也是沈家家人。他從小在沈閬書房中伏事,沈閬見他小心忠厚,卻又能干,自己當家后,把一個當鋪前后房產,還有隔縣木山,俱著他掌管。只是這人心直口快,便沈閬有些不好,他也要說他兩句。沈閬曉得他一團好心,再不責備他,越好待他。只是沈閬年紀已有了,只在家中享福,那知兒子所為,倒是沈實耳朵兜著,眼睛抹著,十分過意不去。嘗在沈閬面前,勸他教沈剛讀書。沈閬道:“我獨養兒子,讀出病來怎處?好歹與他納個監罷。”后邊又勸他擇個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讀書不成的,等他胡亂教教吧。”沈實見老家主這等將就,在外嫖賭事也不敢說了。只是沈剛已是十七歲,在先一周時,也曾為他用了三百兩,定下一個樊舉人女兒。平日常來借貸,會試一次,送一次禮,所費也不下數百兩了。這番去要做親,還不曾尋得個女兒到手,也不知故意誒鍘5潰骸壩屑父雋襟都是在學,且進學做親。”再三去說,只是不肯。沈剛見未得做親,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館,也不來管他。這兩個伴讀的,只圖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銀子怎么來的。東道、歇錢之外,還又攛掇他打首飾,做衣服,借下債負豈止千金。只瞞得個沈閬。似此半年,喜得學道按臨,去央樊舉人開公折。樊舉人道:“我有了親子,又是七八個女婿,那時開得許多?只好托同袍轉封。”開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閬怕這時不進,樊舉人還要作難,去尋分上,尋得一個,說是宗師母舅,三面議成,只等進見,應承了封物。按臨這日,親見他頭巾、圓領進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舉人隊里一見,宗師原不細查,正是一起脫空神棍。見了宗師出來,便說:“已應承了,先封起來銀子,待考后我與送破題進去查取。”沈閬聽了,一發歡喜得緊,連忙兌了三百兩足紋,又帶了些使費,到他下處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兌時,不防備一班光棍趕進來一打,盡行搶去。沈閬吃打了一頓,只饒得不送官,氣得整整病了兩個月。出案也料得沒名了。不期這宗師又發下了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卻在里邊,流水央了個份上,免解,又罰了三十兩修學。沈閬這一氣,竟不起了。沈實每日也進來問病,沈閬道:“我當日只為晚年得此一子,過于愛惜,不聽你勸,不行教訓,不擇先生,悔無及矣。但他年幼,宗族無人,那樊舉人料只來剝削,不來照管,你可盡心幫扶。田產租息,當中利銀,只取足家中供給,不可多與浪費。”沈實哭泣受命,不知沈剛母子在側邊已是含恨了。

沈閬一歿,棺殮是沈實打點,極其豐厚。又恐沈剛有喪,后邊不便成親,著人到樊家說,那樊家趁勢也便送一個光身人過來。數日之間,婚喪之事都是沈實料理,只是沈剛母子甚是不悅。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錢反與家奴作主?”又外邊向借債負,原約“待父天年。”如今來逼討,沈實俱不肯付。沈剛與母親自將家中有銀兩,一一抵還。只是父喪未舉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兒問沈實要銀子。卻又聽信花、甘兩個攛哄,道:“祖墳風水不好,另去尋墳。”串了一個風水厲器,道:“尊府富而不貴,只為祖墳官星不顯,祿陷馬空,雖然砂水環朝,但是砂抱而不貴,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進取艱難。若欲富貴稱心,必須另尋吉地。”沈剛聽了,也有幾分動心,又加上花、甘兩個攛掇,便一意尋風水,丟了自家山備不用,偏去尋別處山。尋了一塊荒山,說得龍真袕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龍落脈,真水到堂,定是狀元、宰相,朱紫滿門之地。用價三百多兩,方才買得,倒是他三個回手得了百兩。又叫他發石造墳,不下百金,兩個又加三扣頭除。及至臨下葬,打金井時,風水叫工人把一個大龜,預先埋在下邊。這日掘將起來,連眾人都道是個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塊禮。這時沈實雖知他被人哄騙,但殯葬大事,不好攔阻,也付之無可奈何。就是他母親黎氏,平日被沈閬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個家主婆腔,卻不知家伙艱難,亂使亂用,只顧將家里積落下的銀子出來使,那沈實如何管得。葬了沈閬,不上百日,因沈剛嫌樊氏沒賠嫁,夫妻不和。花、甘兩個一發引他去嫖個暢快,見他身邊拿得出,又哄他放課錢,從來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還么?又勾引幾個破落戶財主,到小平康與他結十弟兄。一個好穿的,姓糜名麗;一個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個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個好賭的,姓管名缺;一個好頑耍的,姓游名逸;一個貪懶的,姓安名所好;一個好歌唱的,姓侯名亮,連沈剛、花、甘共十人。飲酒賭錢,他這小官家只曉得好闊快樂,自己摟了個妓女小銀兒,叫花紋去擲,花紋已是要拆拽他的了,況且贏得時,這些妓者你來搶,我來討,何曾有一分到家。這正是贏假輸真,沈實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進見黎氏。道:“沒的相公留這家當,也非容易,如今終日浪費嫖賭,與光棍騙去,甚是可惜。”黎氏道:“從來只有家主管義男,沒有個義男管家主。他爺掙下了,他便多費幾個錢,須不費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實吃了這番搶白,待不言語,舍不得當日與家主做下鐵桶家私,等閑壞了。

一日,沈剛與花紋,甘毳在張巧兒家吃早飯回來,才到得廳上,沈實迎著,廝叫一聲,就立在側邊。沈剛已是帶酒,道:“你有甚說?”沈實道:“小人原不敢說,聞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沒,怕人笑話。”沈剛正待回答,花紋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剛道:“小價。”花紋道:“我只道足下令親,原來盛價倒會得訓誨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厭小家主。”沈剛也就變臉道:“老奴才,怎就當人面前剝削我,你想趲足了,要出去,這等作怪。”沈實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沒此心,相公休要疑我。”連忙縮出去。花紋與甘毳便撥嘴道:“這樣奴才是少見的。”便攛掇逐他。此時沈剛身伴兩個伏事書房小廝,一個阿虎,一個阿獐。花、甘兩個原與他敬且的。一日叫他道:“我想你們兩個,正是相公從龍舊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還不與你管事?”你請我一個東道,我叫去了那沈實,用你。”這阿虎、阿獐聽了,兩個果然請上酒店吃了一個大東。花紋道:“雖然如此,也不要你們搬是斗非,搠得沈實腳浮,我好去他薦你。”兩個小廝,果然日日去了黎氏與沈剛面前說他不是,家中銀子漸漸用完,漸漸去催房租,又來當中支銀子。沈實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當中銀子也沒個整百十支的理。”少少應付些住了。爭奈那沈剛見糜麗穿了幾件齊整衣服,花紋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顧價錢,做來披掛。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飲食,花紋、甘毳極口稱贊道:“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剛便賭氣認貴,定要賣來廝賽。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戲的朋友,花紋幫襯,沈剛家里做個囊家,這一干人就都嚼著他,肉山酒海,那里管嚼倒泰山。或是與游逸等輪流尋山問水,傍柳穿花,有時轎馬,有時船只,那些妓者作嬌,這兩個幫閑吹木屑,轎馬、船只都出在沈剛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媽兒生日,都攛哄沈剛為他置酒慶賀,從人乘機白嚼。還又撥置他與曹日移兩個爭風,他五錢一夜,這邊便是八錢,他私贈一兩,這邊二兩,便是銀山也要用盡。正是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滿腹戈矛人不知。

縱使鄧通錢百萬,也應星散只時些。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個吳嬌兒坐在膝上,叫他出籌碼,自己一手摟著,一手擲,與管缺相賭,花紋捉頭兒,且是風蚤得緊。

懷有紅顏手有錢,呼盧得雉散如煙。

誰知當日成家者,拮據焦勞幾十年。

不期一輸輸了五十兩,翻籌又輸廿兩,來當中取,沈實如何肯發。阿虎去回道:“沒有。”吳嬌兒道:“沒有銀子成甚當?”甘毳道:“老家主不肯。”花紋便把盆來收起道:“沒錢扯甚淡。”弄得沈剛滿面羞慚,竟趕到當中。適值沈實不在,花紋更聳一嘴道:“趁他不在,盤了當,另換一個人吧。”甘毳道:“阿虎盡伶俐,聽教訓,便用他管更好。”沈剛便將銀匣當房鎖匙都交與阿虎,叫管帳的與收管衣飾的一一點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沈實回來,得知在里廂盤當,自恃無弊,索性進去,交典個明白。點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紋暗地叫沈剛道:“一發問他討了房租帳簿,交與阿獐封了他臥房,趕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兩。”沈剛果然問他要了帳簿,趕到家中,把他老婆、兒女都攆出房去。看時,可憐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錢財,有一件當中首飾衣服。沈剛看了也沒意思。道:“我雖浪費銀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難?本待送他到官,念你舊人。聞得云臺、離堆兩山,我家有山千來畝,向來荒蕪,不曾砍伐,你去與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帶了妻小快去,不要惱我。”此時里邊,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經,不管閑事;楊氏擄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卻又沈剛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實帶了老婆秦氏,兒子關保,在靈前叩了幾個頭,又辭了三個主母,又別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當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轉撤不來,便將當物轉戤大當酬應;又兩月,只取不當了。房租原是沈實管,一向相安的,換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軟口湯,也就討不起,沒得收來。花紋道:“怕有銀子,生不出利錢?又要納糧當差,討不起租,攛掇他變賣,嫖、賭,交結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錢,暗里又打偏手。樊氏聞這兩個光棍引誘嫖賭,心里也怪他。嘗時勸沈剛不要親近這些人,只是說不入。父親沒不三年,典當收拾,田產七八將完,只有平日寄在樊舉人戶下的,人不敢買,樊家卻也就認做自己的了。常言道:“敗子三變。”始初蛀蟲,壞衣飾,次之蝗蟲,吃產;后邊大蟲,吃人。他無時當人的,收人利錢,如今還債,拿衣飾向人家當,已做蛀蟲了;先時賤價買人產,如今還債,賤賣與人,就蝗蟲了。只是要做大蟲時,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個小花園,里邊三間書房,在中出家了;楊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親與老婆。母親也因少長沒短,憂悉病沒了。外邊酒食兄弟,漸也冷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個也漸蹤跡稀疏,只得家中悶坐。樊氏勸他務些生理,沈剛也有些回頭,把住房賣與周御史,得銀五百兩,還些債,剩得三百兩,先尋房子。只見花、甘這兩個又來弄他,巧巧的花紋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進去便見神見鬼,都道里邊有藏神。花紋道:“你這所房子,沒有人買的了,好歹一百兩到你,余外我們得。”他便與甘毳兩個去見沈剛,領他去看。不料花紋叫舅子先將好燒酒潑在廂房,待沈剛來看時,暗將火著,只見遍地陰陽火光。沈剛問道:“那地上是甚么?”花紋與甘毳假做不看見,道:“有幾件破壇與缸,買了它便移出去。”沈剛心里想:“地下火光,畢竟有藏,眾人不見,一定是我的財”,暗暗歡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兩,花、甘兩個打合,二百兩。沈剛心里貪著屋中有物,也就不與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著實修理,又用了五十余兩,身邊剩得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悵,道他沒算計。沈剛道:“進門還你一個財主。”兩個擇日過屋,便把這節事告訴樊氏。樊氏道:“若有這樣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挨得人散,約莫一更多天氣,夫妻兩個動手,先在廂房盡頭掘了一個深坑。不見一毫;又在左側掘了一個深坑,也不見動靜,一發鋤了兩個更次,掘了五六處,都二三尺深,并不見物。身體困倦得緊,只得歇了高臥。到得天明,早見花紋與舅子趕來。沈剛還是夢中驚醒出來相見。花紋道:“五鼓我舅子敲門,說昨日得一夢,夢見他母親說,在廂房內曾埋有銀子二壇,昨夜被兄發掘,今日我同來討,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來,這一定是沒有的事。”那人一邊等他二人說話,一邊便潛到廂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現現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紋也來一張道:“舅子也說不得,寫契時原寫:‘上除片瓦下連基地,俱行賣出。’這也是他命。”沈剛說:“實是沒有甚物。”花紋說:“沈兄也不消賴,賣與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那人便變起臉來說:“你捧粗腿奉承財主么?日下圣上為大工差太監開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吧。”沈剛驚得木呆,道:“恁憑你里邊搜?”那人道:“便萬數銀子,也有處藏,我怎么來搜,只是出首吧。”花紋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還好應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吧。”沈剛道:“我何曾得一厘?”花紋道:“地下坑坎便是證見,兄可處一處,到官就不好了。”那人開口要三千,花紋打合要五百,后來改做三百,沒奈何還了他這所房子,又貼他一百兩,夫妻兩個無可棲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園中依著小婆婆,你到靈臺山去尋沈實,或者他還憐你有之。”沈剛道:“我不聽他好話,趕他出去,有甚臉嘴去見他,還尋舊朋友去。及至去尋時,有見他才跨腳進門,就推不在的;又有明聽他里邊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紋轎上故意打盹不見,甘毳尋著了假做忙,一句說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嘆氣如雷。樊氏早已見了光景,道:“凡人富時來奉承你的,原只為得富,窮時自不相顧,富時敢來說你的,這是真為你,貧時斷肯周旋。如今我的親也沒干,你的友也沒干。沈實年年來看望,你是不睬他,依我還去見他的是。”樊氏便去問李氏借了二錢盤費了,雇了個驢,向靈臺山來。問沈實時,沒人曉得。問了半日。道:“此處只有個沈小山,他兒子做木客的,過了小橋,黃大墻里便是。”沈剛騎著驢過去,只見一個墻門,坐著許多客作,在里邊吃飯。沈剛不敢冒實進去,只在那邊張望,卻見一個人出來,眾人都站起來。這人道:“南邊山上木頭已砍完未?”只見幾個答道:“完了。”又問道:“西邊山上木頭曾發到水口么?”幾個答道:“還有百余株未到。”這人道:“你們不要偷懶才是。”沈剛一看,正是沈實。吩咐完了正待進去,沈剛急了,忙趕進去,把沈實一扯,道:“我在這里。”這人回頭道:“你是誰?”一見道:“呀,原來是小主人。”忙請到廳上,插燭似拜下去,沈剛連忙還禮。沈實就扯一張椅放在中央,叫老婆與媳婦來叩頭。沈剛看一看,上邊供著沈閬一個牌位與他亡母牌位,就也曉得他不是負義人了。眾客作見了他舉家這等尊禮,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剛見人在面前,就叫沈實同坐,沈實抵死不肯。便問小主母與沈剛一向起居。沈剛羞慚滿面道:“人雖無恙,只是不會經營,房產盡賣,如今衣食將絕。”此時,沈實更沒一句怨悵他的說話道:“小主莫憂,老奴在此兩年,已為小主積下數百金,在此盡可供小主用費。”就將自己房移出,整備些齊整床帳,自己夫妻與以下人都相公不離口。沈剛想道:“這個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兒怎過。”過了一晚,只見早早沈實進來見,道:“老奴自與相公照管這幾座山,先時都已蕪荒,卻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銀數十兩,就把這莊子興造,把各處近地耕種取息,遠山木植。兩年之間,先將樹木小的遮蓋在大樹陰下,不能長的先行砍伐,運到水口發賣,兩年已得銀七百余兩,老奴都一一封記。目下有商人來買皇木,每株三錢,老奴已將山中大木,盡行判與,計五千株,先收銀五百兩,尚欠千兩,待木到黃州怞分主事處關出腳價找還,已著關保隨去。算記此山,自老奴經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兩,可以供給小主,現在銀千余,還可贖產,小主勿憂。”就在里邊取出兩個拜匣,一個小廂,點與沈剛。果是租錢賣錢,一一封記。”沈剛道:“我要與娘子在此,是你住場,我來占了,心上不安,要贖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實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產是相公房產,這些銀兩也是相公銀兩,如今便同相公去贖祖房。他一時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暫到這邊住下,余銀先將好產贖回,待老奴為相公經理。”沈剛道:“正是。我前日一時之誤,把當交與阿虎,他通同管當的人,把衣飾暗行抵換,反抵不得本錢來。阿獐管房產,只去騙些酒吃,分文不討,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憑你說。”兩個帶了銀子去贖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與回贖,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費,管家陪管,在里邊攛掇的要錢,共去七百兩之數。只見花、甘兩個與這些十弟兄,聞他贖產,也便來探。沈剛也極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與人,一時未出,夫婦兩個仍到靈臺山下山莊居住。花、甘兩個見了他無時弄得精光,如今有錢贖產,假借探為到山莊。沈剛故意闊他,領他看東竹林、西桑地,南魚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產。這兩個就似膠樣,越要拈攏來,灑不脫了。沈剛在山莊時,見他夫妻媳婦自來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終如一,全無懈怠之意。關保回帶有銀千余,沈實都將來交與沈剛。沈剛就與沈實將來仍購典當衣物,置辦家伙,仍舊還是一個財主。只是樊氏怕沈剛舊性復發,定要沈實一同在城居住。沈實只得把山莊交與關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應具送進城與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親眷也漸來了,十弟兄弟你一席,我一席,沈剛再三推辭不住,一連暖屋十來日。末后小銀兒、張巧、吳嬌也來暖屋置酒,就是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兩個一齊又到書房內,我們擲一回,耍一耍。這也是沈剛向來落局常套,只是沈實不曾見。這回沈實知道,想說前日主人被這干哄誘,家私蕩盡,我道他已回心,誰知卻又不改,這幾年租夠他幾日用,須得我撒一個酒瘋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腳踢進書房。此時眾人正擲得高興,花紋嚷道:“還我的順盆。”聽得門響,急抬頭看時,一個人惡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腦揪翻花紋在地,一腳踏住,又把甘毳劈領結來撳住,把刀擱在脖項里。這兩個已吃得酒多,動彈不得,只是叫饒命。其余十弟兄見沈實行兇,急促要走時,門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馬椅子遮,小銀兒便蹲在沈剛**,張巧閃在沈剛背后,把沈剛推上前,吳嬌先鉆在一張涼床訶下,曹日移也鉆進去,頭從他的**拱。吳嬌道:“這時候還要取笑。”東躲西縮,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動不得,只兩眼看。那沈實大聲道:“你這干狗男女,當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蕩產,也罷。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復祖遺業,你們來暖屋,這也罷,怎做美人局弄這些婆娘上門,又引他賭,這終不然是賭房,我如今一個個殺了,除了害。”把刀嘭的一聲,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個田伯盈翻筋斗跌下椅來,要殺甘毳。沈剛道:“小山你為我的意兒,我已知道,只是殺了人,我也走不開。”沈實道:“這我自償命。”甘毳急了,沸反叫饒命。道:“以后我再不敢來了,若來跌折孤拐。”花紋道:“再來爛出眼珠。”沈剛也便跪下賭誓道:“我再與他們來往斗賭,不逢好死。”死命把刀來奪。那沈實流淚道:“罷,罷。我如今聽相公說,饒你這干狗命,再來引誘,我把老性命結識你。”一掀,甘毳直跌倒壁邊,花紋在地下爬起來,道:“酒都驚沒了。”田伯盈也在壁邊立起身來,道:“若沒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見桌底下走出糜麗,床底下鉆出曹日移、吳嬌。糜麗推開椅子,管缺擄得些籌碼,卻又沒用。沈實道:“快走!”只見這幾個跌腳絆倒飛跑。那小銀兒、張巧、吳嬌,也拐也拐你牽我扯走出門。

劍挺青萍意氣豪,紛紛鬼膽落兒曹,

休將七尺昂藏骨,卻向狂夫換濁醪。

沈剛也不來送,只得個沈實在里邊趕。丫頭小廝們掩了嘴笑。樊氏見這干人領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邊,聽得說道沈實在外邊要殺,也趕出來,看見人去,便進書房道:“原不是前翻被這干光棍哄個精光,后邊那個理你。如今虧得他為你贖產支持,怎又引惹這些人在家胡行,便遲窮些兒也好,怎么要霎時富霎時窮?”沈剛道:“前日這些人來,我也不理,說暖屋,我也苦辭,今日來了,打發不像,我也并不曾與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著。”樊氏道:“只恐怕見人吃飯肚腸癢,也漸要來。”沈剛道:“我也賭下誓了。”正說,那沈實趕進,就沈剛身邊叩下了四個頭,道:“老奴一點鯁直驚觸相公,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體面,恐怕這些人只圖騙人,不惜羞恥,日逐又為纏繞,一敗不堪再復。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憑相公整治。”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兒臉,踢不脫這干人,至于如此,你這一趕,大是有功。”沈剛道:“這些人我正難絕他,你這恐嚇,正合我意,我如今閑,只在房中看書,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剛自此把諸事托與沈實,再不出外。這些人要尋,又不敢進來,竟斷絕了。后來沈實又尋一個老學究陪他在家講些道理,做些書柬,又替他納了監,跟他上京援例,干選了長沙府經歷,竟做了個成家之子。沈實也活到八十二歲才死,身邊并無余財,兒子也能似爺忠誠謹慎。沈剛末后也還了他文書,作兄弟般看待。若使當日沒有沈實在那廂經營,沈剛便一敗不振;后邊若非他杜絕匪人,安知不又敗?今人把奴仆輕賤,誰知奴仆正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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