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略有修改)
“朝廷地方雖是缺乏人手,幷州、司州刺史,乃至於我朝右相,都得起用前新舊臣,但世事便是如此,事機湊泊,只能一邊發(fā)掘人才,一面繼續(xù)往前走,爭天下如逆水行舟,容不得停下太久。”
第五倫嘆息後道:“不說這些了,今日召文淵歸來,卻是要商議大事。”
他說道:“秦始皇帝掃滅六合,其丞相李斯建議先攻韓趙。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燕。”
“但最後的順序,卻是先韓魏而後趙燕,最後滅楚降齊。”
“文淵今日也與予論一論,我朝欲一天下,又將如何用兵?”
馬援道:“先東後西,此乃陛下所定之策,莫非又有更易?”
第五倫笑道:“那只是大的方向,但具體的細略,予今日才第一次與人分說。”
說著,第五倫讓朱弟攤開寬大的方輿地圖,方今天下的“六國”都在上面:中央爲魏,北方是重新控制西域的龐大匈奴,及其傀儡胡漢,牢牢佔著朔方數(shù)郡。西南爲公孫述的成家政權(quán),荊州是小小楚黎王,東南是剛稱帝的“東漢”,正東則是瑟瑟發(fā)抖的齊王張步。
二人在廳堂中只著足衣,第五倫遂喚馬援一起踩在上面。
第五倫的腳步從長安往東,走到天下之中的洛陽,而後,他解下腰間長長的皇帝佩劍,手握劍柄,劍鞘尖尖卻在豫州、兗州以及河北分別點了一下:“既然要先東後西,關(guān)東須得集結(jié)大衆(zhòng),予打算在在豫州、幽冀、兗州各設(shè)置一軍。”
魏國軍制,一師萬人,一軍則往往將輜重部隊也算進去,共計五到十萬人不等。
第五倫手中的劍鞘尖,從河北處猛然舉起,而後重重敲擊在青州上!
“凡攻取之道,從易者始。當今惟齊易圖。”
“黃河、濟水與魏共享,亢父關(guān)也控制在我軍手中,其南部更有泰山、魯郡赤眉殘黨。所謂的東秦十二之險,已去其半。”
“如今的形勢,與昔日晉師入齊,盡東其畝相似,碩大平原無險可守。再加上張步兵弱,以幽冀一軍,騎從爲輔,出渤海、平原,足以長驅(qū)直入!”
第五倫猛地將左手一收,志在必得:“從濟南到北海間,二千里山河,席捲而下!”
馬援的眼睛卻不看已是第五倫囊中之物,還傻乎乎向他進貢海蔘鮑魚的青州,反而盯著淮北:“張步必先滅亡,但我軍擊青州,齊王必向劉秀求援,當如何?”
“予就怕劉秀不救!”
第五倫笑著往前邁步,步步踏入青州,一腳踩在北海郡那條名叫“濰水”的河流處,手中指畫:“若劉秀派大軍北上入齊,正要與我部決戰(zhàn),便能打出昔日韓信與龍且對戰(zhàn)的局面,若能將漢軍主力殲滅於此!這場逐鹿之戰(zhàn),勝負已定!此爲甲策!”
馬援微微搖頭:“甲策雖速,但以臣所見,劉秀恐怕不會盡力相助張步。”
這麼說是有依據(jù)的,先前第五倫得到間諜情報,說劉秀將於五月底前後在泗水亭舉行即位儀式,第五倫故意讓馬援挑著日子向東出兵,結(jié)果劉秀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帶人撤回彭城,只留兵殲滅了一營追得太緊的魏兵。
這之後不管馬援如何拆泗水高祖廟,劉秀都不受激,就耐著心經(jīng)營他的東海、淮北防線,而魏軍也苦於中原屯田恢復(fù)生產(chǎn)未成,糧食不夠充足,不敢孤軍深入,沒多久就撤回,雙方恢復(fù)了在淮泗的對峙。
馬援開始推演起劉秀的應(yīng)對來:“劉文叔或派一部北上,佔據(jù)瑯琊郡險要之地,阻擋我青州之兵。而後支持張步退居?xùn)|萊、膠東,憑藉丘陵地帶與我久持,漢軍主力仍在淮泗防禦。”
“那便從此出兵。”第五倫迅速拋出了他的“乙策”:“兗州一軍向東擊彭城,吸引劉秀主力。”
但他真正的殺招,在南方:“豫州一軍則自出汝南,從淮北橫切而東,收臨淮,斷泗水航道,在配合兗州軍,包圍聚殲漢軍於彭城附近!”
二打一,這可不是夾生飯,而是爛稀飯嘍。
這是第五倫設(shè)想中,最可能發(fā)生的決戰(zhàn),就和劉秀在徐州打一仗,打他一個淮海出來!如此,便能避免魏軍在淮南水澤之地作戰(zhàn),漢軍主力不存後,翻不起大浪,必遭各地豪強拋棄,兩三年內(nèi)可定勝負。
乙策的可能性更高,馬援頷首,但又道:“若劉秀仍保存主力,放棄淮北,繼續(xù)退,而陛下的豫州軍遭其偏師阻撓,亦未能斷絕退路呢?”
馬援在前線待了半年,屯田之餘,也收到了來自南方的線報,劉秀似乎對其側(cè)翼頗爲關(guān)注,在臨淮等地增修城池,佈置了不少人手經(jīng)營。
“若如此,這仗便要打得無甚樂趣了。”第五倫唏噓,如果劉秀一退再退,想用放棄空間來拉長魏軍補給,以期盼在淮南定勝負的話,那第五倫就偏不和他決戰(zhàn),就靠著豫、兗兩軍穩(wěn)步推進,一點點把劉秀逼回江東去,偏安一隅。
可一旦那樣,魏軍以北人居多,不熟悉水戰(zhàn),易生疫病,輕易渡江恐怕不利,統(tǒng)一戰(zhàn)爭,就長達五年十年了。
第五倫道:“屆時,江東不可速圖,否則易爲敵所乘,就只能調(diào)頭,先滅成家,經(jīng)營數(shù)載,再以高屋建瓴之勢,從巴蜀向東舟船直下,配合淮南江漢習(xí)慣水戰(zhàn)之兵,數(shù)路大軍過江,方能一舉滅亡劉秀!”
“所以予這方略,看似是先東後西,實則是東西並重啊。”
第五倫回到了地圖的西側(cè):“未來幾年,東方用武之際,西邊要做三件事。”
“其一,關(guān)中練一軍新兵隨時備用,提防巴蜀與吳聯(lián)合,北上偷襲,往後可以調(diào)遣南下,擊滅成家;其二,涼州要有一軍,近來先零羌受公孫述策士煽動,頻頻作亂,西羌諸部與其解仇結(jié)盟,東羌和氐人、屬國胡人也蠢蠢欲動,隴右決不能亂;其三,匈奴與胡漢絕不會坐視予一統(tǒng)天下,勢必騷擾,甚至與羌人配合,擊河西四郡,故幷州亦要有一軍,適時擊滅胡漢,御匈奴於河上。”
直到這時候,第五倫才道出了自己最大的難處:“東邊自有予在洛陽全權(quán)指揮,但西邊,卻需要一位大將坐鎮(zhèn),爲予看好後背!”
這也是第五倫無奈的選擇,軍政人才出現(xiàn)斷檔,在補上來前,像這種需要微操的大戰(zhàn)役,他得親自統(tǒng)籌才行,難怪當初劉邦和項羽交戰(zhàn),爲什麼不待在長安,而非要奔赴前線了……
馬援是聰明人,拱手道:“陛下可想好這大將人選了?”
“這便是予在犯難之事,耿純、景丹號稱文武雙全,然而治國有餘,用兵卻略遜。”
第五倫點評道:“耿弇銳氣十足,能主一州軍務(wù),但要想統(tǒng)籌三軍,卻還差了些。”
“岑彭倒是嫺熟兵法,行事穩(wěn)重,偶有奇招,可畢竟差了些威望。”
至於吳漢等人,第五倫提都沒提,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萬君遊坐鎮(zhèn)關(guān)中,願意接下練兵事宜,同時也向予舉薦了一人,可總關(guān)西戎事。”
聽罷此言,馬援哪還能不明白?應(yīng)道:“君遊推薦的人,肯定是臣!陛下想用的,也一定是臣!”
他單膝而拜:“臣有三利,熟悉關(guān)西,早年去涼州遊歷,不但與豪強熟悉,連羌胡的酒也喝過,知道如何分而治之,能平羌亂。”
“臣又在新秦中待過,幾乎將盧芳斬殺,明白如何對付胡虜。”
“臣還是公孫述同鄉(xiāng)發(fā)小,公孫子陽臀上有幾顆痣都清清楚楚,知己知彼,管他幾路北上,自能百戰(zhàn)不殆。”
馬援將第五倫要說的話都說了,讓皇帝免費口舌,他心裡歡喜,又給老馬加了一條,扶起馬援道:“予與文淵互信,予移駕洛陽,橫掃關(guān)東之際,唯有卿作爲後背,予才能安心啊!”
“既然如此,這坐鎮(zhèn)關(guān)西之事,臣當仁不讓!”馬援作揖道:“臣只欲向陛下求兩事。”
“文淵但說無妨。”
馬援指著地圖上的西南巴蜀:“臣若是西調(diào),只怕會錯過關(guān)東諸役,唯望陛下他日能將成家,留給臣來滅,必擒公孫述於闕下!”
萬脩說吳漢好殺、好戰(zhàn)、好勝,其實馬援就少了第一個,第五倫頷首:“自當如此,文淵他日可建秦司馬錯之功!第二件呢?”
馬援嘿然:“倒不是臣要官,只是臣這驃騎將軍,能指揮動幷州的‘車騎將軍’麼?”
車騎將軍便是耿弇,馬援和他的關(guān)係是複雜的,相互敬重,卻又相互不對付,一直有暗暗競爭的勢頭。雖然耿弇忙於在幷州練兵,功勞不如在中原的馬援,但馬援念及自己在河濟大戰(zhàn)時差點折戟,耿弇那小兒曹一定是暗暗嗤笑。
馬援擔(dān)心的是,自己軍令不達。
“文淵勿憂。”
第五倫卻哈哈大笑,道出了真相:“從明年起,耿弇便不在幷州了!”
他往地圖上河北地區(qū)一指:“青州雖是小役,但張步麾下亦有數(shù)萬之衆(zhòng),更可能與漢軍交戰(zhàn),蓋延恐怕還擔(dān)不起,用耿伯昭這把宰牛刀來殺雞,正合適。”
騎兵可在青州大放異彩,本朝沒有人比耿弇更懂騎兵,馬援也不得不承認,但一個漁陽系的蓋延作爲副將,能和這位小將軍配合好麼?馬援有些替蓋延沒眼色的傻大個擔(dān)憂。
他遂追問道:“陛下將河北一軍交給耿弇,那兗州一軍統(tǒng)帥是……”
第五倫又解一迷:“張宗在河濟時立功不小,已拜爲平東將軍,陪添重號之末,他就在兗州收攏赤眉降兵,新建一軍。”
“如此一來,豫州一部,肯定是鎮(zhèn)南將軍岑彭了?”
沒錯,第五倫已經(jīng)決定將豫州各郡的軍務(wù)合併,交給岑彭,橫野將軍鄭統(tǒng)也在其麾下聽命,畢竟二人在武關(guān)等地是合作過的,有淵源。
這其中也有第五倫巨大的私心:若是真能像計劃乙那樣,與劉秀在淮海一決勝負,這份天大的功勞,他希望能讓岑彭得去,讓他成爲軍中繼馬援、小耿後的第三極!
馬援瞭然:“那陛下要調(diào)到幷州,替代耿弇之將便是……吳漢!”
吳漢北上幷州,而馬援去接手他的爛攤子,順便統(tǒng)籌關(guān)西三軍軍務(wù),爲未來的伐蜀做準備,這就是第五倫的小九九。
第五倫笑道:“文淵以爲,這人選如何?”
馬援思索後道:“守涼州之將,要對付西羌,什麼先零、勒姐、當煎、當闐、封養(yǎng)、牢姐諸羌,何止數(shù)十百部?各部戰(zhàn)和不定,或敵或友。更有東羌及氐人、屬國胡與漢民雜居,更是千頭萬緒,而第八季正雖是賢才,卻遠在河西四郡,亦難以入隴幫襯。”
所以吳漢這位會打仗,也只知道打仗的猛將,在涼州面對複雜的情況,就往往一頭霧水,容易敵我不分。就像他近來乾的事,打“壞羌”的時候,也把旁邊的“良羌”打了,逼得他們投奔敵人。到頭來朋友搞得少少的,敵人搞得多多的,此乃平羌大忌。
“幷州卻不同。”馬援笑道:“只有一個敵人,匈奴,匈奴,還是匈奴!”
“吳子顏素來軍紀奇差,在涼州容易惹衆(zhòng)怒,但去北方對付胡虜,也算以惡制惡了!”
第五倫大笑,令人置酒,自己的人事安排,也算是將文武們放到合適的位置上,該哄的哄,該騙的騙,能皆大歡喜就好。
再者,換將有個好處,可以避免長期下來兵爲將有。據(jù)繡衣衛(wèi)所見,吳漢的兵,小耿的兵,甚至是馬援麾下的兵,都有這趨勢,甚至不以將軍自己的意志決定……
與第五倫飲酒之際,馬援又提了一嘴:“臣再斗膽請教一事。”
馬援偏頭拱手,既然決心西去,有些醜話,他可要說在前頭:“吳子顏如今亦爲後將軍,位高職重,若仍如在河北時那般,不肯服臣調(diào)遣,當如何?”
“他敢不服!”
第五倫卻沒有直接回答,只瞪著眼睛一拍案幾:“傳制。”
“馬國尉總關(guān)西軍務(wù),假黃鉞,拜爲‘驃騎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