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人依然記得,五年前,白水鄉曾經是反新舉義的風暴中心。
那時候,劉伯升、劉文叔兄弟二人何等英雄,伯升率先登臺,振臂高呼,號召舂陵劉氏之人攘除禍亂,誅滅無道,復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光復漢家社稷,使炎精更輝!
當是時,舂陵人人皆號為漢兵,高舉戈矛,歡呼大漢萬歲!
而現在,臺下聚集的人也相差無幾:昔日舂陵劉氏的奴婢,來自十里八鄉的佃戶,亦或是普通的鄉民,他們中不少人參加過劉秀兄弟的舉事。然而,高喊的口號卻不再是復興大漢,而是對被捕的劉家人唾罵不已。
尤其是本地鄉三老的責罵最讓人動容:
“五年前劉氏舉兵,我家大子一直崇敬劉文叔為人,說是要跟著伯升兄弟去做復漢功臣,可才短短數月,就在小長安大敗中被殺,還是我親自去為他收尸。”
他說著說著,淚水已沾衣襟:“四年前,劉伯升帶著剩余舂陵兵去了關中,說是要讓大漢還于舊都,我家小兒也跟著去了,吹噓說要從長安帶回來黃金百斤,可此后就杳無音信,后來才知道死在了渭水,同行二千兒郎,亦無幾人歸還。”
舂陵整整一代人,就這樣交待給了復漢事業,可他們得到了怎樣的回報?
沒有,什么都沒有!也對,劉伯升、劉秀起兵時承諾的好處,關更始皇帝劉玄什么事?頂多照顧同姓宗室,其余鄉里鄉親卻白流了兩年血汗,自然心有不甘。
此言引發許多附和之聲:“劉玄也是舂陵人,做了皇帝后,綠林渠帥和劉氏族人多被封為諸侯,倒是富貴了。可為復漢拼命數年的舂陵人呢?田宅都沒分到,胳膊折了在宛城討飯沒人管,下不了地想求個差事亦無人理,立功最大的舂陵人被忘在鄉野,在大旱中等死!這日子,還不如新莽呢!”
加上后來赤眉引發的大亂,舂陵人丁減半,剩下的人餓怕了,只渴求安定,確實不愿再折騰。
虧得岑彭軍紀嚴明,又是南陽的鄉里鄉親,當地人對他沒太大抗拒。好容易在魏軍鎮壓下過了半年安定日子,舂陵劉氏卻回來鼓動舉事,要求他們反魏迎漢……
早干嘛去了!
劉玄亂政時、赤眉橫行時、盜匪作祟時,劉秀身在東南,都不曾管過家鄉人死活,現在倒是想起來了?
面對鄉親的罵聲,被劉秀遣回來的幾個劉氏子弟,只感到了迷茫。
五年前,舂陵人為了支持他們,盡遣子弟從軍,獻出糧食、將家里所有的紅布都扯了出來,依然不夠,甚至殺牲以血潑之。舉事時當值日落時分,天上正赤如丹,下亦有旗幟紅光動搖承之,臺上臺下,都是紅色的海洋……
五年后的今天,同樣的地點,舉義臺上,亦是一片紅色,但顏色卻深了許多:七位劉氏子弟穿著赭衣,戴高高的赭帽示眾。而隨著縣丞下令,他們陸續在劊子手屠刀下,被斬落頭顱,流出的血染紅了土地,濃郁得紅里帶黑!
面對這血淋淋的屠殺,舂陵人一時緘默了,心中頗有震撼。罵歸罵,不少人仍對劉伯升、劉秀有敬服之心,但這點念頭,能和過日子相比么?看著架勢,劉家人都翻不聊天,以后還是縮著頭做順民吧。
而隨著一顆顆劉家人頭落地,也起到了另一種功效,生怕到手田地被奪回的眾人,竟松了口氣:“舂陵,不再姓劉了。”
一時間,他們竟歡呼起來,或許是感受到了魏官及兵卒的目光,其余人也陸續加入呼喊,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竟是如此相似。
唯有監督整個過程,親口下令行刑的舂陵縣丞劉恭,看著這人心的反復,只對他的弟弟劉盆子嘆了口氣。
“這一次,劉秀料錯了舂陵人。”
“人心,早就不思漢了!”
……
武德三年一月下旬,當隨縣、舂陵叛亂被幾千駐軍鎮壓的消息傳到新野縣鎮南將軍大營時,岑彭不由大贊:“大善!”
但岑彭仍有些后怕:“于大戰開始前,遣數百人潛回故鄉,鼓動不滿者舉事,若能成,隨縣、舂陵必定糜爛,這潰瘡會向北彌漫,我至少要留上萬人趕赴鎮壓,敵分我兵的目的便達到了。”
他承認,劉秀的這一招確實陰狠,只可惜魏軍這邊有對劉氏頗為了解的陰識,預判了南邊會出事,按照第五倫的微操,提前數月派人在劉秀老家搞輿論宣傳,政策上也加以傾斜,讓舂陵人恢復安定。
更關鍵的是,一個月前,繡衣衛提供了情報,岑彭才火速調遣二三千人去隨縣馳援,趕在火苗燒起來前就將其撲滅。
岑彭不由看向被第五倫派來南線幫忙的繡衣都尉張魚:“子鯉這次可算立了大功。”
張魚厭惡者只吳漢、蓋延二人,對岑彭這位和顏悅色的將軍,他倒是傾力合作,笑道:“真正立功者,乃是東漢中的‘內鬼’啊!”
劉秀那邊也山頭林立,絕非鐵板一塊,尤其是后投靠的綠林、南陽勢力,沒分到太多利好,相較于更始皇帝時的諸侯富貴,心里自然會有落差。
于是,就算魏軍在南陽已經站在大豪強對立面,但劉秀陣營里,依然有人心存僥幸,在繡衣衛細作的黃金攻勢下,表示愿意合作,隔三差五派人給駐南陽的繡衣衛分部送點情報。
但那位內鬼究竟姓誰名誰,張魚卻諱莫如深,按照第五倫給繡衣衛定的規矩,涉及間諜細作,連岑彭這位一方將軍都不能知道具體情況。
張魚只模棱兩可地告訴岑彭:“這內奸地位其實不高,不能接觸到太機密之事,此番是他湊巧要奉命迎李通、鄧晨之緣故,但彼輩具體使命,也說不上來。我答應此人,只要繼續交送情報,待大魏一統江北,他家族之土地、莊園,都能盡數歸還。”
南陽郡中,確實有許多莊園、田地被收作公家財產,沒有授予本地人。但涉及的家族太眾,分布在十幾個縣,岑彭也猜不出來究竟是誰,遂笑笑略過,提起正事來:“若劉秀欲攻隨縣、舂陵,返回南陽,不至于只有數百上千人作亂,看來漢軍主力,真如陛下所擔心的那般,欲沿漢水,直取襄陽!”
襄陽的重要性,岑彭與第五倫的書信往來中聊過許多,劉秀陣營里也有不少能人,應該也能看出,此地事關南北爭衡,是必奪之地!
“確實如此。”張魚主營情報工作,繡衣衛的細作在荊州并不少,察得近月來,馮異已經集合舟師、陸師,從鄂地移至云夢澤邊,大有北渡之跡象。
岑彭看向地圖的南端,狹長的漢水,從襄陽一直流入云夢澤,漢軍別的不說,在南方混了幾年,招安大量江湖盜寇后,水師確實較強,對他們而言,大江大湖不是險阻,而是快速運兵的坦途。
“楚軍主力在西、北兩地,云夢澤畔與漢水沿岸卻不多,恐怕擋不住馮異。”
充足的情報工作,讓岑彭眼中的戰爭局勢,越發清晰:“若馮異真決意取襄陽,其間難遇強敵,最大的障礙,便是中間的五百里之途……”
“而新野至襄陽,不過兩百里。”
岑彭猜測道:“劉秀、馮異欲令我后至,便只能多設阻礙,如今隨縣、舂陵之亂未能鬧起來,我看彼輩下一步,定是欲游說鄧縣鄧奉,竭力阻我!”
“沒錯!”張魚道:“據悉,劉秀派了李通、鄧晨西來,如今李通已現,鄧晨定在鄧縣!”
楚黎王的北線軍隊中,鄧奉手中就有五六千人豪強武裝,駐扎在襄陽以北四十里的鄧縣。
作為宛、襄之間的咽喉,鄧縣之所以險要,是因為那里森林實在是太過密布。
“傳說夸父逐日,最終力竭而倒,棄其杖,尸膏肉所浸,便生出了鄧林……”
三百里鄧林,將漢水北岸完全遮蔽,其中不乏千年以上的森森古木,從楚國到漢朝都沒砍完,只開出了些許小徑,阻礙了大兵團的行軍,加上鄧縣背靠漢水,與襄陽只隔一條漢水而望,互為表里。
在后世,這個地方有另一個名字:樊城。
故而,魏軍欲取襄,必先克鄧!
“鄧奉本就不肯降魏,若再聽了其叔父所勸,決意助漢,鄧縣就更難打了。”
岑彭笑道:“看似我距離更近,然而光是襄鄧漢水之險,就足以抵消距離上的優勢了。”
張魚提議道:“將軍先前遣人誹謗蜀將賈復,已起到成效,公孫述雖然未撤其職,更任他將,但還是派了親信來監視賈復。”
“吾等大可故技重施,今楚黎王腹背受敵,定也疑神疑鬼。雖然鄧奉割了魏使耳朵,以此取信于楚黎王,但他能拒魏,卻不代表不會降漢!若令人散播消息,說他暗通劉秀、鄧晨,彼輩君臣必自相猜忌!”
“可放手去做。”岑彭首肯了張魚,但又道:“但這些伎倆,與劉秀遣使亂我后方一般,乃奇兵也,不一定次次奏效,真正的勝負,還是要以正合!”
岑彭遂下了將令:“除留守宛城、隨縣之兵外,其余四萬之眾,拔營隨我悉數南下!”
看上去,這是一場狩獵比賽,獵物是襄陽城,而岑彭與馮異,是兩位秣馬厲兵的獵手,分處南北,看誰能越過障礙,率先得手。
但在岑彭心中,此戰卻還有一個更加簡單的解法。
“襄陽是重要,猶如一頭大麋鹿。”
“但獵人的箭,不止可以射向鹿,也可指向人!”
岑彭定下了一個與第五倫最初設想不太相同的目標:
“我真正的獵物,是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