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安發金餅時還只是“士吏”的秦禾,如今已經升為“當百”了,分到他手下的有百多人,經歷過逐王莽、戰臨晉之后,都是見過血的“老兵”,可面對搖搖晃晃的船只時,他們身子仍抖得像新兵蛋子一樣。
“怕什么,上去啊!”
秦禾其實也在船上踩不穩,卻必須帶著底下人適應,大伙家鄉附近沒有大河,有些人連狗刨都不會,能游上幾步遠,算是水中豪杰了,至于坐船更是陌生——很多人被強征入伍前,生活就局限在方圓十幾里內,亦無舟楫之用。
為了適應這次渡河作戰,第五倫特地要求全軍組織士卒,在黃河邊、涇水畔訓練,輪流上船適應。泳可以不會,但船你得會劃。于是這幾天,只見到成群結隊的士卒穿著短打、犢鼻裈集合在水邊,滿臉的決絕。
有撲嗵撲嗵跳下水中練水性的,一個士卒看到茫茫流水就發暈,遲遲不敢下水,被秦禾猛地一掌推了下去,掙扎半響撈上來,水都吃飽了。
不過一直臟兮兮的身子,倒也干凈了不少,北方比南方好的一點是,不用擔心水里太多奇奇怪怪的寄生蟲。
劃船的人也經常鬧笑話,好好的一艘小舟,竟能在河心原地打轉,情急之下還差點弄翻,氣得教他們的船夫破口大罵,而岸上的士卒則笑成了一片。
遠遠看到這一幕,陪著第五倫巡視三軍的竇融只打趣道:“臣聽說過一個故事,漢時丞相陳平叛楚投漢時,路過大河,船夫見他相貌堂堂,穿著不凡,起了歹心,陳平遂當場脫了衣裳……”
“陳平脫了衣裳?”第五倫耳朵一豎,難道說……
竇融笑道:“然也,陳平赤膊替船夫撐船,看來非常之人,確實有非常之才,世人只知陳平智計百出,卻不知他連劃船都會。”
原來如此,第五倫看向竇融:“周公以為,此役能順利么?”
竇融如今寄人籬下,當然是說好話了,但他的奉承可比史諶高級多了,笑道:“當年漢高皇帝欲擊魏豹時,詢問去出使西魏的酈食其,分別問他,西魏大將是誰?騎將是誰?步將是誰?”
“酈食其回答后,劉邦大笑,說其大將不如韓信,騎將不如灌嬰,步將不如曹參,此役必勝。”
“不過在臣看來,最主要的,還是魏豹遠不如高皇帝。”
竇融話音一轉:“如今也一樣,王尋麾下兵卒雖眾,但其大將、騎將、步將皆泛泛之輩,遠不如萬脩、耿弇、第七彪。加上王尋新室殘余而已,人人欲攻之,失道寡助;而大王仁義,得道多助,此役必勝!”
這是把第五倫比作漢高,第五倫點了著他笑了,但看著將士們練習水性劃船,熱熱鬧鬧,確實是士心可用。
竇融又道:“若是王尋分散兵力守于各渡口,那以我軍士心氣勢,自是各個擊破,就怕他將大軍收攏,等我軍分別登岸后,盯著一支猛攻!”
這確實是個值得擔心的點,但第五倫搖頭道:“聽渡河來報訊的人說,王尋上個月初入河東時,心貪,想要去占領太原,分了萬余人北上。因馬文淵擊厄口關,又派去了一萬抵御,耿純鼓動上黨共擊這新室殘黨,又逼得王尋抽調了五千人。”
如此一來,其在河邊,所剩不過四萬余,還得分開占領各個縣搜糧,鎮壓反抗者。所以王尋的軍隊是散出去后,就難以收回來,他最多帶著萬余機動兵力徘徊在大河附近。
“王尋只能寄希望逮住我軍渡河主力,趕在登岸前打下河,卻不知我部竟是多點渡河,多點開花,且看他到時要守何處!”
第五倫囑咐身邊的郎官:“渡河在即,讓任光弄些肉來,叫士卒好好吃一頓。”
……
七月十九這天,秦禾他們的部曲沒有再訓練劃船和泅水,而是提前開飯,這天的晚食特別豐盛,百多人分成十個什,每什都從糧官處打回來一大盆肉湯,一盆葵菜豆腐,還有一個盆里盛了兩條黃河魚,甚至還有亂世里更加難得的兩壺酒!
這玩意喝著沒感覺,后勁卻足,幾口酒下肚,臉就發起燒來,情緒也隨著高漲。士卒們話變多了,練了這么久,也知道是要渡河打仗,紛紛問起秦禾來。
“秦當百,聽說你是在新秦中就跟著大王的舊部啊!”
秦禾臉也紅了,這是他們這批人引以為傲的履歷,如今魏王登基,與有榮焉。但士卒們下一個問題就讓他尷尬了:“聽說大王曾渡黃河打匈奴,那時當百也在罷?”
“在,當然在。”秦禾舌頭打結了,他當時留守軍營來著,對這件事,只能聽那些腰上拴著胡人腦袋的袍澤回來吹噓,說在溝渠里將匈奴騎殺了個人仰馬翻!
他又不好意思說實話,只能模棱兩可地講些見聞,倒是對兩個多月前從東岸渡到蒲坂的事能說清楚些,只是當時走的是浮橋,跟自己劃船過去沒有可比性……
好在士卒們就想聽個熱鬧,甚至有人問:“去了河東,能分到地么?”
打了兩個月仗,也見識過常安的繁華,有些人已經累了,當初起兵時第五倫承諾的犒賞,通過發金餅絲帛已經兌現,當日還說過往后給他們一塊地,一個家的說法,什么時候落實啊?
有懂的人搖頭:“我聽說河東人比關中還擠,恐怕是難。”
“反正總有地方。”秦禾篤定地說道:“吾等跟著大王走了那么多郡,總有地方地多,人少。”
眾人相互點頭,他們中很大一部分是流民,反正離老家很遠了,往后有個能落腳的去處就行,最好氣候、地形與老家相似些,不然平原上種慣了地的,打發到山里還真種不來……這么一說,又想老家了,若是往后能分回去就好了。
一夜的浮想聯翩,第二天,眾人雞鳴剛過就被秦禾喊了起來,啟程向東。駐扎常安期間,因為沒有戰事,第五倫一抽空就讓他們練隊列,到了渭北則是練金鼓,時間太緊,兵器就只能實戰練了……
訓練確實是有點效果的,路上不復過去那般散亂,能走得有些軍隊的模樣了。他們遇到的隊伍越來越多,有兄弟部隊,還有推著輜車運送糧食等物的降兵,多是臨晉之戰俘虜的,說好干苦力到秋后才放。
一時間將道路塞滿了,田野里有未收的粟又不讓踩,只能擁擠著緩緩前進。
走到傍晚時分抵達人頭簇擁的黃河邊,被分配了臨時的駐地,秦禾等人被校尉召去分配明日要乘坐的船只。
“我運勢就是好!”
秦禾回來后滿臉喜色,他的袍澤,另一位當百卻垂頭喪氣,原來因為船只不夠,除了攻堅前鋒外,其余各部究竟是坐船還是坐簡陋的羊皮筏、木罌,乃是抽簽決定。
秦禾抽到了船,士卒們都很高興,今天的伙食也很不錯,他們都記得,鴻門起兵、渡灞和臨晉之戰,都是這樣的套路,每逢大仗能吃肉,都頗有些激動,害怕的情緒也有,主要是怎么都練不好的劃船,而非對岸的敵人。
因為二十日風向不利,進攻計劃拖延到了二十一,今早起了西風,隨著萬脩下達命令,一級級傳下去,士卒們陸續出營集合。
被褥等物整理好但不帶,各自做了記號交給輜重部隊,甚至連甲都不穿,他們只帶著兵刃,按照這兩日分配好的地點去集合。秩序依然很亂,擁擁擠擠,走走停停,有人心急如焚,巴不得及早渡河戰斗,更多人巴不得往后排。
等輪到秦禾他們時,排位不前不后,此時天已大亮,卻見前鋒部隊已經渡河而去,這一段河道滿河舟入過江之鯽,白帆似潮,眾人都很驚奇,從哪里弄來這么多船?
“渭水上的平素從京師倉往太倉運糧的漕船,漁夫的小船,甚至還有臨時造的。”
秦禾話音剛落,一艘船就在河心散了架,士卒紛紛落水,只能扒著后面來船,擠著渡過去,亦有不少人葬身河底。
看著這一幕,連平素自詡水性了得的士卒也吞了口水,他們要乘的船也又舊又破,不會也沉了吧?他們最多就能游個幾十步,可這要在河心出了事,得游幾百步回來,也太難了!
“上船,上船!”
但身后有目光森森的軍法官,隨著鼓點咚咚敲響,輪到他們了,眾人如同一群被趕下水的鴨子,百多人上了兩條船,都排排坐蹲好,有黃河上找來經驗老道的漁父掌舵,滿頭汗珠子,打著赤膊。
秦禾一直站著,他又點了次人數,缺了兩個人,點了兩遍還是一樣,不知是犯糊涂跑了還是擁擠時走散了,秦禾急歸急,卻也沒辦法,他的頂頭上司勒令眾船速速出發!
隨著站在船尾巴的腰鼓手猛地一敲!船夫就開始搖櫓,坐在槳位的士卒也要跟著一起搖,按照鼓點和號子,一點點離開了碼頭,朝東岸前進!
緊張是真緊張,手都是僵硬的,但這半個月的劃船訓練除了讓手天天酸痛外,好歹起了些作用,速度算不上多快,但尖銳的船頭在破開黃色水浪穩定地前行。
抵達河心,晨風吹拂下,水面有些搖晃,眾人這幾天適應了晃蕩,沒有哭爹喊娘,大多數人死死抿著嘴。隨著槳葉劃動,灑入船中的黃河水像是下了場雨,粘在衣裳上,與汗混合,濕漉漉冷啾啾的很不好受,憋了許久后,終于有人將飯哇的一下吐船上,味道有些怪怪的,這會是印在他們記憶里的氣息。
行程即將抵達終點,秦禾扶著船幫站起身來看向前方,透過河上的薄霧,他聽到了岸上傳來的喊殺聲。
前鋒部隊已經登了上去,聽說是鄭統校尉所轄,參加過龍首渠一役的人,已經被打造成了一支死士陷陣曲,犒賞最厚,專門攻堅。
因為他們未能停靠在碼頭,船只還要返回去運下一批人,不能擱淺。因此在抵達岸邊時,眾人還得跳到能淹沒腰部的水慢慢淌上去,秦禾個子矮了點,水幾乎要到他脖子,只能仰著頭瞪圓眼睛,警惕看著岸上一切。這時候若敵軍忽然出現,持著弩對他們一陣激射,那可要傷亡慘重了。
但或許是前鋒已經肅清了沿岸,他們竟沒有遭到襲擊,順利爬上了岸,所有人都濕漉漉疲憊不堪。
一起上岸的部曲很多,東岸顯得有些混亂,各部都努力打出小旗,聚攏自己的人,秦禾又點了一遍人數,集合過程中,又丟了三四人,氣得他直跳腳。
其他隊伍也沒好到哪去,走散后胡亂扎在其余隊伍里的不乏其人,也顧不上慢慢找,先集結起來再說。
一個曲好容易揉到一起,軍司馬帶著他們這批次千余人朝岸上緩緩前進,期間路過一個營地,倒著幾具尸體,應該是前鋒干的。但除此之外卻沒有更多戰斗痕跡,進了營中后,卻見到處都是丟棄的陶釜,甚至還有火堆仍在燃燒,士卒們連忙圍攏過去,好歹將身上烤干點。
“逃了。”
秦禾踢翻了一個碗,里面還有沒吃完的糙米飯,灌了水的水壺,可見敵人逃跑之倉促。
渡河花了一個上午,眾人都餓了,他們帶了干糧:糇,乃是粟米做熟,舂搗加水揉成團曬干,就便能吃,看現在卻不必拿出來。
因為尋了一圈后發現這些人伙食還不錯,營房上掛著半扇豬肉,還有不知哪搶來的鴨,倒是便宜了他們,有手腳麻利的立刻殺了拔毛,就火烤熟大伙分了。
還有人在營內搜出了許多女人的衣裳,有個年輕士卒拿起聞了一下后面面相覷,嘿嘿笑了起來,被秦禾在后腦勺上使勁一拍,罵了一通,讓他們到了河東也別起壞心思。
至于這些衣裳的主人,或許營地外隨便挖開的土坑,以及一只露出的手,可以讓人猜測發生了什么,王尋部在河東大肆奸淫擄掠,確實是真的。同樣是新軍,其軍紀較田況部可差遠了。
少頃后,軍司馬派斥候和下游十里外的校尉聯絡上了,大意是防守這段河岸的王尋部數千人,發現魏軍渡河,竟棄營而逃,鄭統校尉已經帶著前鋒追過去了,其余部曲也要跟上接應,以防敵軍使詐。
聽說是要趕路的仗,眾人都叫苦不迭,秦禾尤其苦,他已經丟了十個人,這一跑一追,最后恐怕要丟一半。
但沒辦法,乘著天還沒黑,吃過飯烤干了衣裳的部曲立刻上路,這時候又渡了一個曲過來,火堆留給他們。
秦禾所料不錯,行進路上,他手下的人是越來越少,都是掉了隊的。而尸體倒是不多,卻常能遇上蹲在地上,扔了兵器的俘虜,被幾個魏卒看著。一問才知道,他們是鄭統麾下的前鋒死士,如今新軍已成驚弓之鳥,只顧往東逃,毫無招架之力,甚至有上百上百直接投降的。
他們頗為自得:“吾等與部曲走散了,但三個人,俘獲了上百人!”
雖然沒有戰斗,秦禾他們卻走不動也不能走了,再這樣追下去,自己人都要散光,還是停下看押俘虜,等待掉隊者陸續跟來,他只瞧著前鋒留下的腳印直呼見鬼:“這鄭校尉,究竟還要追多遠?”
這個問題,也是在附近渡河各部曲的心中大惑,直到整場戰爭打完,他們才聽說,鄭統帶著八百人,渡河后一日夜行了一百多里,連潰數曲,俘獲敵軍三五千,一口氣從黃河邊,殺到了王尋的大本營安邑附近!
秦禾他們等著收攏士卒,夜快深之際,兵丁尚未完全歸隊,卻有一隊人馬點著火把靠近,驚得他們立刻集結,倉促列陣應戰。
“自己人!”
這次不是越騎營打頭陣,倒是沒有誤擊友軍,來人點著火把靠近,看著面前的“魏軍”,及垂頭喪氣蹲在地上,稀里糊涂在一場撤退中被打潰散的新兵,遂朝秦禾等人拱手:
“吾乃解縣陽泉鄉人張宗,在此恭迎王……”
一想到王師兩字已經被用爛了,張宗遂換了個稱呼。
“喜迎天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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