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云城，雖然本質上它只是個生活著大量凡人的普通城市，但因為緊鄰著蒼云宗，所以修真方面的“產業”也發展了起來。

這里每隔半月就會舉辦凡人口中津津樂道的“神仙市集”,由駐扎在此的散修聯盟組織，通過結界阻擋住好奇尋訪的凡人，而修真者們只要體內含有靈力，不論修為高低都能到市集中進行買賣交易。

莫顏和蓮九來早了幾天，便先到城中客棧里住下，白天出門逛街、體驗生活，晚上繼續調息修煉。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莫顏自九歲被蓮九帶到蒼云宗后便再沒有下過山，這會兒重新回到喧囂的城市中，心情十分振奮。

“蓮先生，今天我們去茶館聽書吧！”莫顏拉住蓮九的手，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莫顏頭戴一個斗笠似的帽子，上面罩著黑紗，遮住了他的整個面容，也讓蓮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隱約捕捉到青年閃閃發光的眼神。

之所以戴帽子，是因為路上對著莫顏指指點點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是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優雅俊美的蓮九，好幾撥凡人都上前來“英雄救美”，詢問蓮九是不是被背著劍、身材高挑卻容貌丑陋的莫顏綁票了。

哪怕莫顏心理素質強大，也還是被這種架勢弄得憋屈不已。對凡人，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完，索性買了個紗帽，一勞永逸。

蓮九對這頂紗帽很不滿意，但莫顏的容貌連幻術都沒法遮掩，他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外表調整到普通水準，免得再引來閑雜人等。

心情不是很愉快的蓮九，接收到莫顏閃亮的目光后，表情稍微緩和了些，“嗯，走吧。阿顏想去哪家茶館？”

莫顏往前走幾步，指著場面最火爆的茶館說：“就那家吧，看起來非常熱鬧呢。”

“好的，要不要買點吃的帶進去？”幾天下來，蓮九已經非常了解莫顏的秉性了。這孩子對一切吃食和小玩意兒都抱著極大的熱情，時不時還要冒幾句“啊！這個得蘸甜面醬吃才最好，甜面醬發明出來沒有？”、“好漂亮，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小覷”之類他不是很明白的話。

莫顏用力點頭道：“好啊好啊，蓮先生你最喜歡桂花糕是不是？我們一起去買。”

蓮九笑了起來，習慣性地伸手去揉莫顏的腦袋，卻只摸到了硬邦邦的斗笠頂，臉立刻又有了發黑的趨勢。

莫顏笑瞇瞇地牽住蓮九的手指，開起了玩笑：“哎，蓮先生，都讓你別生氣了。過不了多久曾師祖就要幫我解封印了，要是我變得太帥氣，你可別嫉妒我。”

蓮九反手扣住莫顏布滿了劍繭的手指，感受著他掌心比自己更暖和的溫度，“我很期待那時候的阿顏哦。走吧，去買酸辣湯、甜豆腐腦、綠豆餅……還有桂花糕。”

莫顏笑容更深，心跳都甜滋滋地亂了節奏，“蓮先生記得所有我說好吃的零食呢！不過，要是全買的話，我們兩個人可吃不完呀。”

幾天后的第一次市集上，莫顏基本上將需要的丹藥都買好了，但防御性的法寶卻沒有看到合適的。

莫顏私心里本也希望能和蓮九多過一會兒二人世界——是的，小天在凡人中太過惹眼，所以沒有跟過來。于是便果斷決定，在依云城多留一會兒，看看之后的市集上能不能碰到合心意的防御法寶。

如此，兩人在依云城暫住了下來。莫顏白天換著法子地體驗古人生活，城里玩兒膩了，蓮九就教他騎馬，到郊外去游山賞水；晚上則該修煉地繼續修煉，并用清晨的時間來練劍。

兩個月過去，蓮九覺得自己都快要沉溺于這樣的生活中了。和阿顏在一起的日子，真的非常、非常開心——讓他幾乎想要將這樣的時間長久留住，忘記所有的煩惱和憂慮。

但是，不行。蓮九獨自倚靠在窗邊，看著對岸的畫舫燈火閃閃爍爍，聽著偶爾傳來的喧鬧人語，輕輕嘆了口氣。

他還是沒辦法放下連陌。那個將自己教養成人，悉心關懷，卻又走得毫無留戀的男人。

在茫茫世間尋找時，他也曾懷疑過自己，為什么要死揪著這個人不放？忘掉他又如何？獨自過自己生活不好嗎？他明明已經擁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什么世間最好的爐鼎，勾勾手指就能擁有。

可偏偏，他就是無法放手，再沒有任何人，能讓他情不自禁地追隨向往，想要永遠呆在他的身邊——莫顏，阿顏也不行。

為什么阿顏不行呢。蓮九失神地想，大概是因為，自己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終究是連陌吧。偏執到病態的情愫，一旦銘刻到心中，就長進了血肉里，咽不下也取不出，始終如鯁在喉。

天色忽然之間暗沉了幾分，烏云襲來，遮住了彎彎的月牙。

蓮九神色乍變，轉瞬間出現在莫顏身前。

青年眼眸緊閉，眉頭難受地皺著，露出幾分睡夢中的迷惘。

“該死……這種‘頓悟’，連天劫都引來了還不讓人清醒嗎？”蓮九低聲咒罵，試著搖了搖莫顏的肩膀，“阿顏？能醒來嗎？”

莫顏毫無反應。

蓮九仔細感受外面的靈力波動，輕吁了一口氣。還好，還有時間。

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雖然連曾經修到煉虛境的蓮九也沒法說個明白，但行善積德、不枉傷凡人，一直都是正統修真者的行事準則。

修真者應對天劫往往都會提前找好人煙罕至之處，或者直接到宗門里劃好的應劫區域去，避免傷到無辜凡人。像莫顏這樣意外之中直接在城市里引動天劫的，實在少之又少，必須立刻轉移到城外才行。

蓮九輕手輕腳地將莫顏攔腰抱起，提氣縱身，迅速向城外飛去。

……

“小九，我要走啦。”

“嗯，我是說如果，這次我三年都沒有回來，那我大概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永遠，就是很久很久很久的意思。”

“不是死亡，只是，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吧。”

“世界這么大，你要怎么找我呢？”

“找不到的，不要干這種傻事。”

“好啦，我最喜歡溫柔微笑的小九了，來，再給我笑一個？”

“我，把這重結界又加了一層，你元嬰以后才能出去。出去過后呢，就找個喜歡你的人在一起，好好生活。不要再過得這么寂寞了。”

“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除了你的妻子，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本體是什么，噓——也不要告訴我，我可不想聽。”

“別哭了。”

“再哭，我也不會留下來的。”

“你可真不聽話啊。那么，再見了。”

……

莫顏第一次聽見了那個男人以外的聲音，那是一個少年的哭聲，撕心裂肺，所有的情緒都混雜在一起，不舍、難過、惶恐、愛慕、恨意，聽得他的心都顫抖了幾下。

究竟是誰的記憶啊……唉，反正醒來了又會忘記……莫顏意識迷蒙地喃喃，隨即頭腦便再度陷入了昏沉。

“咳！咳咳咳——”莫顏是被一陣灰塵嗆醒的。抬眼，周圍景色漆黑，只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背影攔在身前，衣袂鼓動。

怎、怎么回事！莫顏一個激靈，立刻清醒了過來。以他和蓮九為中心，方圓兩里內的靈氣都十分混亂，強風帶起無數灰塵，不斷向他們倆襲來。

不會吧……莫顏心中念著臥槽，仰起頭，果然見到一片正不斷閃爍著危險雷光的烏云，正正好停留在他們頭頂上。

“蓮先——”莫顏站起身，正要開口，卻被蓮九截住。

“不要動，站到我背后去。”一向溫柔的男人冷聲道，“這根本不是普通筑基期的天劫，你現在抗不住的。”

但是我……莫顏想說什么，可看著蓮九俊美卻冷峻的側臉，又強行咽了下去。

這時候再說話，只會添亂的！莫顏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乖乖退后兩步，被蓮九護在身后。

短短的對話之后，閃電緊隨而來，一道、兩道、三道……

藍紫色的閃電倏然凌空劈下，光是逸散的電流就讓人頭皮發麻，巨大的雷聲就在頭頂轟然響起，仿佛山岳崩碎般的轟鳴炸得莫顏腿腳都有些發軟。

什么鬼啊！不是說筑基期的閃電只有一道而且相當平和嗎……莫顏顫抖著勉強站住身體，不僅是閃電和雷鳴，還有周圍瘋狂動蕩的靈氣，一波波地朝身體涌來，像是急欲強行沖進他的丹田，攪亂他的內腑般胡亂碰撞著，皮膚表層不斷傳來針刺似的痛楚。

終于，莫顏再也忍受不了四面八方擠壓而來的靈力，抖著身體蹲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蓮九衣袍的一角,柔軟潔白的布料帶著蓮九的味道，仿佛是洪水中的浮木，安撫下了莫顏慌亂忐忑的內心。

半瞇著眼睛抬起頭，眼前蓮九的背影依然挺直，手臂不斷動作著，應該是正在結手訣。

一道道令莫顏畏懼的閃電在徹底砸下來之前，便無力地提前消散在印訣光芒外。

蓮九……真的好強啊。莫顏用力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又遲鈍地露出一個苦笑。如果沒有這個男人，自己今天會死在這里的吧。但是，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和他的差距，是這——么的大。

足足七道閃電之后，翻涌的云層才停下了聲勢。漸漸的，云收風停，四周混亂的靈力也平息了下來。

“阿顏？！還好嗎？！”蓮九終于撤掉所有防御，轉回身，見莫顏蜷縮在他背后，立刻焦急地問道。

莫顏沒有說話，依舊低著頭，只是將手伸出來，張開。

蓮九拉住莫顏的手，將他抱進了懷里，一邊檢查他的靈力，一邊憂慮地問道，“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嗎？剛剛還是受傷了對不對？都不是我不好，應該再設幾重結界的……”

莫顏將頭埋在蓮九懷里，使勁嗅了嗅他身上微冷的蓮香，“我……沒事。身上已經不疼了……”

蓮九松了口氣，就地坐下來，一下一下地輕撫著莫顏的脊背，柔聲安慰道：“沒事就好。好了，已經沒事了，別怕……”

“我，不怕！只是、只是被嚇到了……沒想到天劫那么嚇人……”莫顏弱弱地狡辯。

蓮九低笑了幾聲，“嗯，好好好，沒有被嚇到。這次天劫，確實很不對勁，我之前金丹天劫，都沒有達到這種強度。”

“大概是因為我莫名其妙地升級太快，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吧……”莫顏說著，頓了頓，小聲問道，“我、我這樣就算筑基了嗎？”

蓮九點點頭，摸摸莫顏的發頂，“對，你的靈氣已經開始固化，等到所有靈氣都轉化為固體，并且體積足夠之后，就能突破筑基，孕育金丹了。”

“我這會兒，關心的才不是這些……”莫顏嘟噥道，再次用力眨了眨眼，想要將眼淚憋回去，卻失敗了。

眼淚滲出，打濕了蓮九胸口的衣襟，莫顏啞著嗓子問：“你，要走了嗎？蓮先生。”

蓮九撫著莫顏脊背的動作停住。

烏云散去，彎彎的月牙再次照亮了這片土地。婆娑的樹影漸漸清晰，在柔和的晚風中沙沙地晃動著，光影交迭。

“嗯。”蓮九回答。

能不要走嗎？“什么時候走？”莫顏極輕地問。

蓮九抬起頭，凝視著天空中銀白色的月亮，“大概，明天吧。”

這么快？可真絕情哪。“明天啊……”莫顏從蓮九緊錮的懷中掙扎出來，撐起身體，紅著眼睛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明天中午再走好不好？再陪我吃一頓豪——華——大餐。”

蓮九抬起手指，摸摸莫顏通紅的眼角，溫柔地回答：“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