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顏父母早逝，爺爺奶奶去世得也早，幾乎可以說是由外公外婆一手拉扯大的。

外公沉默寡言，外婆則開朗愛笑，與莫顏感情更好，是他前世短暫的一生中最深愛的人。可惜在莫顏24歲剛剛工作不久時，還來不及讓他們過上幾天好日子，年逾70的二老便雙雙患病離去，幾乎是莫顏最大的遺憾。

推開木門后，哪怕莫顏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劍洞的陣法，見到自家外婆憔悴地躺在破舊的木床上，也不由地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外婆，你……顏兒來了。”

蓮九跟進屋里，見莫顏哀傷地望著陌生的老婦人，不由皺起了眉。

小天傻乎乎地問，“主人，你外婆長這樣嗎？”

老婦人看起來六七十歲的樣子，身體孱弱，臉色發黃，似乎病了很久，拍拍莫顏的手掌，對著蓮九和小天露出慈愛的笑容：“這是顏兒的朋友嗎？婆婆身體不好，沒法招待你們，希望你們不要見怪啊。”

小天立刻回答：“不需要招待不需要招待！”

蓮九卻只是禮貌地笑笑，沒有作答。

莫顏知道蓮九這是有所防備的意思，平復了下情緒，他試探性地道：“外婆，我不應該留你一個人在家里的，外公他……”

外婆笑著點點莫顏的鼻子，“沒你外公在我就不能自個兒待在家里了嗎？你外公走了這么久了，我不也還好好的？你不要太擔心我了，學藝的時候就好好學藝，老往家里跑惹師父不高興了怎么辦？”

莫顏呆了呆，“學藝？我學什么啊？”

外婆一聽這話，立馬開始訓他：“你是不是又不想學了？哎，難得有師父愿意教你，你學好了，以后去大戶人家里當個護衛也好啊！劍客大俠之類的就算了，打打殺殺的太危險了……”

莫顏反應過來，劍洞果然還是劍洞，終究圍繞著“劍”之一字，卻不知這一關的陣法模擬出真實的場景、他記憶中最深愛的親人，究竟是有何用意？

“婆婆，我略通醫理，能幫您把把脈嗎？”

蓮九長相俊美，氣質溫文爾雅，光外表就讓人很有好感，外婆沒怎么猶豫就把手伸給他，一邊絮絮叨叨地道：“我這也算不上什么病，就是人老啦，今天吹風了就受點寒，明天下雨了就腿腳酸痛，不知不覺間就力不從心了……唉，前兩天做飯時不小心絆了一跤，磕到了膝蓋，今天才沒法起身的……”

蓮九凝眉聽了會兒脈，神色不大輕松。

莫顏見狀連忙把蓮九拉到茅草屋外，“蓮先生，外婆她是不是生什么重病了？”

蓮九嘆道：“就像婆婆她自己說得一樣，年齡太大了，七十古稀，她身體慢慢衰竭，確實是壽數將盡了。如果她是患了什么疾病，我還可以通過仙術來拔除病根，讓婆婆多活幾年，但這種壽數將盡的情況，哪怕大羅金仙來了也沒法續命了。”

莫顏咬緊嘴唇，想到前世的外公外婆也是那樣，一天天老去，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沒法留他們多享幾年福，最后只能趴在二老冰冷的遺體上失聲痛哭，從此真正變成無依無靠的浮萍飄絮，獨自生活打拼。

“蓮先生，那外婆她，大概還能活多久？”莫顏低聲問。

蓮九抬手按在已經只比他矮半個頭的青年肩膀上，柔聲安慰，“最多一個月……阿顏，你大可不必如此在意，這畢竟只是個陣法，真正收養你的那位婆婆不是早已去世了嗎。”

莫顏猶豫了片刻，然后用力搖頭，“不是收養的那個……唔，總之，蓮先生，就算這只是個陣法，我也沒法將外婆棄之不顧。我、我還是先去找那個所謂的師父說說，讓他放我這個月回來照顧外婆吧。”

蓮九點點頭，莫顏做好的決定，只要沒什么危險，他都不會反駁的。

兩人一起回到屋里，婆婆笑瞇瞇地道：“我這身體沒什么法子了是不是？我老早就看開了，你們不用遮遮掩掩的。”

莫顏勉強笑笑，“外婆，你膝蓋拿給我們看看吧，我剛回來時在外面聽見你挺難受的，是不是很疼？”

外婆順從地拉起褲腳，反過來安慰莫顏：“顏兒不用這么愁眉苦臉的，笑著活一天也是活，哭著活一天也是活，外婆也好，你也好，大家的壽命都是有定數的，外婆該走啦，將來投個好胎，說不定還是早點享福呢！這可是件開心事，顏兒可別哭喪著臉呀……”

蓮九聽著外婆慢悠悠地勸說莫顏，全然沒有因病痛或者死亡而悲觀抱怨，終于知道莫顏那樂觀豁達的性子是從哪兒來的了。

“外、外婆，我師父讓我明天到他的住處去找他，你知道他住哪兒嗎？”莫顏用熱毛巾敷在外婆膝蓋上輕輕按揉，垂著眼睛問道。

外婆瞇著眼睛回憶了會兒，“好像是住在鎮上的柳堤邊，那可有點遠，你明早得早點走啊……”

茅草屋有兩個房間，莫顏本想讓蓮九住另一間，自己留在外婆這兒守著她，卻被外婆執拗地拒絕了，差點和他急，“咱們家地上這么潮濕，你打地鋪會涼著身子的，什么？坐在椅子上？不成不成，回去睡你的，我有事會叫你的，別瞎操心了。”

莫顏實在拗不過外婆，倒是小天，自告奮勇地攬下了差事：“我來看著婆婆，我不怕冷，也不用蓋被子！”

莫顏欣慰地抱著小天親了一口，囑咐了它半天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另一間屋子。

昏暗的房間里，蓮九正坐在床邊，抬眼見到莫顏走進來，輕聲問他：“阿顏今晚要打坐嗎？”

莫顏坐到蓮九身旁，深深吐了口氣，“不打坐了，我修為不夠，一打坐對周圍的情形就不敏感了。”

蓮九伸手按在莫顏發頂，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阿顏如果心里難過，可以和我說說。”

他陪著莫顏從九歲的小孩成長到現在二十三歲的青年，哪怕是生死攸關的時候莫顏都能保持平靜，此刻面對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卻幾乎難以壓抑眼中的哀慟之色，看起來格外脆弱。

莫顏把手撐在身后，仰起頭看黑黝黝的屋頂，“是啊，是挺難過的……我長這么大，朋友不少，親人卻只有外公外婆兩個。他們積蓄也不多，省吃儉用把我養大，都說人老了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了，他們卻還要為我操心費神，后半生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多想自己能再快一點長大、再快一點賺錢……可等我有錢的時候，他們卻沒了……”

莫顏掩飾般地將手搭在自己眼睛上，“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們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明明治療那么痛那么難受，卻還艱難地對我露出笑容，讓我不要為他們難過，今后也要好好過、好好照顧自己……”

蓮九猶豫了一下，笨拙地側過身體，雙手環抱住莫顏，將他攬進自己懷里，“好了，阿顏，要哭就哭出來吧，我看不見的。”

莫顏趴在蓮九溫暖干凈的懷抱里，終于忍不住哽咽出聲，“他們、他們為什么都不抱怨一句！罵我一頓也好啊，罵我不孝順，罵我害他們老了都不安生！可他們就只想讓我好好的，什么好東西都只想著塞給我……我明明還不起啊！什么都給不了他們，永遠……再也沒有辦法……”

用力抱緊懷里的壓抑著哭泣的青年，蓮九莫名地想摸摸自己的心臟，那里的感覺，實在太過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