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花洲每家每戶都在聽王小雅的廣播。他們吃著飯聽,睡著覺聽,走著路聽。
這幾天王小雅一直在滾動式地念悔過書,悔過書是從監獄里弄出來的,作者是從槐花洲出去的三名罪犯,其中包括兩名強奸犯,一名盜竊犯。江老師跟另一名強奸犯被關在一起。他們成為了那段時間轟動槐花洲的公眾人物,也成了槐花洲最大丑聞的制造者。
聽王小雅念悔過書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我簡直難以想象,江老師跟一名強奸犯被關在一起。據說那名小學老師強奸了四名五年級女生,前三名女生都沒敢聲張,第四名女生回家之后,被母親發現總是撇著腿走路。那名女生揭發的時候說,每次他都要在床上鋪一張報紙,以免把血弄到床單上。
我痛苦地難以自拔,無法接受江老師跟這樣的人呆在一起,吃飯,睡覺,寫悔過書。
后來有一天,我在廣播里聽到了江老師的聲音,他在念自己寫的悔過書。他的錄音滾動播放了很多日子。他念得很動情,幾乎讓我懷疑那天晚上真的是他主動誘騙了我。這懷疑弄得我快要瘋了。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清醒地知道我被撕裂了,不僅僅是那一層薄薄的膜被撕裂。
廣播通常都是在人們吃飯的時候響起,因此我的飯總是難以下咽。王小雅覺得不好意思面對我,因此總是做好飯讓我和楊雪先吃,她回廣播室打開廣播,放完錄音再回家吃飯。每次她回到家,看到我的碗都是滿的。因此她就很歉疚。她覺得我如此痛苦跟她也有一定的關系,誰讓她是廣播員呢。
楊雪在這件事上也保持著曖昧的沉默,我想肯定是王小雅囑咐她不要提,以免刺激我。
但是楊雪暗地里幫我把鎮政府廣播室里的廣播弄壞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壞的,總之那天廣播里沒像往常那樣放悔過書,整個槐花洲安安靜靜,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都放下飯碗到街上互相打聽。
楊雪吃著飯得意地對我說,快吃飯吧,以后你再也聽不到廣播里念悔過書了。
過了好長時間王小雅才回來,楊雪問,廣播怎么沒響?
王小雅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壞了。
悔過書就像一頁書,隨著廣播的被破壞而徹底翻過去了。鎮上的人們不習慣了幾天,一大批非常具有正義感的人為此食不甘味,明顯消瘦。對他們來說,聽罪惡滔天的罪犯念著悔過書吃飯,對他們自己是一種滿足,一種教育,一種激勵,一種慶幸。他們覺得生活很公平,奉公守法的人坐著熱炕頭吃著熱騰騰的飯,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戴著鐐銬在冰冷的監獄里念著悔過書。世界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但鎮上有些老人看法卻不是如此。廣播修好以后又只剩下一個功能,廣播通知。這樣,大多數時間廣播都是安靜的,人們按部就班地生活著。老人們覺得這樣才對。天天放悔過書無異于文革卷土重來,他們為此憂心忡忡,生怕噩夢般的過去再度變成現在。
十月了,空氣越來越涼,但是運動會這天陽光明亮,整個操場就顯得有些春意盎然的味道。
運動會不僅僅是學校的事情,鎮政府和附近的小學也組隊參加。所以學生們有幸看到了槐花洲的幾位風云人物,王小雅在播音,光頭穿著運動短褲站在跑道上,準備參加第一個中跑項目,楊雪剛剛在開幕式上很是風光了一把。
光頭的下體鼓鼓的,把運動短褲頂了一個小山包。他驕傲地挺著過于臃腫的下體,站在跑道上做著準備動作,像只嘩眾取寵的狗。
我坐在隊列里,看著運動員代表在主席臺上發言。新任運動員代表也是一名女生,是在我的腳骨折之后剛調來的新生,據說是教導主任的親戚。像往常一樣,她用三個拼搏結束了發言,她說,我一定代表全體運動員,發揚拼搏精神,拼搏拼搏再拼搏!
她的發言稿毫無新意,跟以往運動會上的一樣。多年以來,運動員代表一直念著同一份發言稿。我心里非常難過,因為我曾經自己準備了一份不同以往的發言稿,我相信如果是我發言,一定會讓全場都為之傾倒。
運動員代表的項目是三個中長跑。這是一位皮膚雪白臉上微微有點雀斑的姑娘,她的腿也很白,很美。她跑得滿臉通紅,但三個項目都跑了倒數第一,成為槐花洲的一大新聞,所有人都知道運動員代表喊了三個拼搏,跑了三個倒數第一。
熱鬧的運動會仿佛一個彼岸的舞臺,而曾經我離它是那么近。我坐在隊列里,恍惚間看到江老師在操場上朝著我笑,向我招手。我站起來,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走上操場,迎著夕陽站在跑道上。黑色的瀝青跑道閃耀著夕陽紅色的光芒。
但立刻我們班的班長就跑上去把我拉下去了。人們竊竊私語,認為我精神方面出現了問題。
我離開熱鬧的操場,獨自走上玉皇頂山。在山洞口我試著開始練習跑步,兩只老烏鴉在旁邊給我加油。動物們都聞訊而來,列隊站在旁邊為我鼓掌。
晚上回家,我給江老師寫信,告訴他說,我在我們的秘密花園里開了一場運動會。我還告訴他,父親快要認出我了。
在我離開操場向山上走的時候,路過白橋,看到林寶山在橋上站著。他不像過去那樣傻笑或者傻跑,而是很安靜地站著,面對夕陽,就像我剛剛在操場上面對夕陽一樣。在夕陽里我看到很多的人和事情,我看到張惠,看到小賈叔叔,看到我們的房子,老槐樹,鳥,老鼠,藤椅。看到斧頭和手術刀。看到我臉上在流血,父親嘴角冒出白沫。母親坐在藤椅上看書喝水,父親坐在八仙桌旁喝酒。我還看到小賈叔叔吹口琴,母親端著煮地瓜走在白橋上。
我不知道父親此刻站在夕陽里,如此安靜,是不是也看到了很多人和事情。我走上白橋,站在他身邊。他回頭看了看我,嘴角微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是什么也沒說出來。我也想對他說點什么,但嗓子眼里還是發不出聲。但我覺得喉嚨口有一種新鮮的微疼,仿佛跟它長在一起的灰塵在慢慢剝落。
我給江老師寫了很多信了,都夾在張惠的塑料皮筆記本里。最后一段我這樣寫到:我轉身離開白橋,林寶山仍舊在夕陽里站著。我不強求他跟我走,但我知道這一天為期不遠了。我要等到能夠跟他說話的時候再帶他上山。
我在集市上看見了光頭,他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姑娘肩并著肩走在一起。
集市在郵電局門口的大街上,由于五天一次,每次這條大街上都擠滿了人,五公里范圍內的村民都換上最好看的衣服來趕集。趕集的日子就像一個節日,人們不僅僅來趕集購物,談戀愛的男女還到集市上約會,媒婆介紹相親的男女在集市上見面。
姑娘很文靜,長得細細弱弱的,跟壯得像頭豬似的劉光頭走在一起,讓人不免心生擔憂,他簡直可以一下子把她壓死。姑娘穿著一條很時髦的裙子,我猜是呢子料的,黑底灰格子。她是整個槐花洲唯一一個在秋天里穿裙子的女性。
這個時髦的,安靜的,小鳥依人的姑娘,讓所有集市上的人們嘖嘖嘆息,他們認為她跟著光頭太可惜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光頭要選擇趕集的日子,帶著這位姑娘拋頭露面,他這樣做無異于向整個槐花洲宣告,他有女朋友了。那王小雅呢?她怎么辦?即將被拋棄嗎?
那天集市上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快意,他們幾乎想立刻看到王小雅出現在集市上,看兩個女人之間掀起一場愛情保衛戰。
趕集的人們沒有在集市上看到王小雅,但是,王小雅還是在最短的時間里知道了這件事情。那天中午我們家沒有人做飯,王小雅的眼哭成了爛桃子,她不停地催促楊雪去找光頭,讓光頭來一趟。楊雪去集市上找,然而劉光頭和姑娘在集市上亮了一回相就離開了。楊雪又去商店門口找,但打臺球的人都說劉光頭根本就沒來。他們說,劉光頭談戀愛了,沒空打臺球了,你們家是不是又做紅燒肉了?但劉光頭現在有更好的肉吃,不稀罕你們家的紅燒肉了。
楊雪繞著臺球案子轉了一圈,問開玩笑的小青年說,那你想不想吃紅燒肉啊?小青年說,當然想吃了。楊雪朝他臉上撲地吐一口唾沫,說,吃你娘的肉去吧!
后來王小雅就親自去找劉光頭,她來到劉光頭宿舍門外敲了半天門,宿舍里無聲無息,她又跑回家去拿鑰匙。可是她捅了一下鎖孔,捅不進去,仔細看了看,鎖換掉了。
王小雅當時就暈在地上。
王小雅病倒之后楊雪很不高興,她說,沒人給我們做飯吃了。然后她就去獸醫站找來她的父親楊根茂。楊根茂二話沒說,就從獸醫站趕回鎮政府家屬院給我們做飯。但是王小雅不吃,她很不領情,嘟嘟囔囔地說楊根茂身上有大糞味,飯里也有。
楊雪那幾天就在鎮上對劉光頭進行圍追堵截,最后她在供銷社找到了劉光頭,劉光頭帶著那姑娘,在給她買雪花膏討她歡心。楊雪笑嘻嘻地瞅著劉光頭,說,劉光頭,你這個人太不仁義了,我媽做那么好吃的紅燒肉你都不去吃,你要是再不去吃,我媽和我可就生氣了啊。
劉光頭怕楊雪當著那姑娘再說出些什么出格的話,馬上答應去吃。楊雪說,這就去吧,別推脫了。讓你女朋友自己走回去吧,不是槐花洲小學嗎,不遠。
那姑娘是槐花洲小學剛調來的一名女教師。
劉光頭用摩托車馱著楊雪回到家屬院。王小雅額頭上纏著毛巾在床上躺著,一看劉光頭,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楊雪說,你哭什么哭,讓他坦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光頭就老老實實坦白,說他跟那小學教師是一見鐘情,在運動會上認識的。他說,王小雅,我不能一輩子不結婚,總打光棍吧?我家里還指望我續香火呢。
王小雅說,那你事先也應該跟我說一聲吧,這么不聲不響的,讓全鎮的人看我的笑話,算什么事啊?
劉光頭說,難道以前全鎮的人就沒看咱倆的笑話嗎?
王小雅說,可是現在全鎮的人都在看我一個人的笑話!
楊雪接過來說,你就想看不看笑話的事。人家看笑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什么啊。
她呸地吐了光頭一口,說你個該死的,說說吧,打算怎么辦?
劉光頭愁眉苦臉的,說我能怎么辦,求求你們兩位祖宗,千萬別壞我的事,我爹媽年紀大了,抱不上孫子閉不上眼啊。
楊雪說,你還知道管你爹媽?不行,世上沒這么便宜的事。
劉光頭普通一聲跪下來,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讓我結婚吧,我不能一輩子耗在你們家啊。
楊雪回到房間,拿來我從五金店里買的斧頭,說,劉光頭你這個混蛋,我今天就砍死你算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去搶斧頭,說,楊雪,你不是沒活夠嗎?你要是砍死他,明天就得去吃槍子!
楊雪很不甘心地攥著斧頭,說,為了他去吃槍子,不值!滾吧你,以后不要讓我在槐花洲看見你!
劉光頭連滾帶爬地走了,王小雅絕望地大哭起來。楊雪說,您閉嘴行不行啊?也不看看自己臉上那些褶子,還覺得是當年昌厚里的一枝花啊?
晚上楊雪對我說,你看著吧林雪,我要讓劉光頭不好過。
楊雪飛快就把自己的想法付諸了行動,她跑去找小學老師,告訴她,光頭跟她媽一起睡好多年了,他不光跟她媽睡了,還跟她也睡了好幾次,他們三個人經常躺在一張床上睡。
小學老師當場就吃驚地張大了嘴,說,這不是真的吧?
楊雪挺了挺自己的胸,說你看我的胸,都是讓光頭摸大的,全鎮的人都知道。你是從外地調來的,不了解劉光頭的歷史,也不了解槐花洲的歷史,這鎮上的人都很壞,天天嚼舌根子。他們不告訴你劉光頭的歷史,全都在看你的笑話。
小學老師一下子就暈倒了。楊雪把小學老師扶到床上,去找劉光頭,說,你女朋友暈倒了,快去看看吧。劉光頭來了以后小學老師已經醒了,坐在床上發呆。劉光頭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小學老師尖叫道,滾開!
劉光頭說,你不要聽楊雪的話,她在造謠誹謗。
小學老師眼淚汪汪地說,我最恨騙子了!
劉光頭想了想,不招恐怕是不行,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就說,其實我并不喜歡那個女人,是她勾引了我。我跟她在一起后其實一直挺后悔的,但不好脫身。她家的那個丫頭簡直就是一個狐貍精,誰在她家住都不可能避免犯錯誤。自從認識你之后,我真的愛上了你,我想重新生活,跟你結婚。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希望你能原諒我的過去。
劉光頭在全鎮人的眼里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臭流氓,誰也不相信他會對哪個姑娘真的動情。但是他卻在小學老師的面前哭了,淚流得一把一把的。他說,我過去的生活不堪回首,如果你真的不再理我了,我這輩子就完了。
最后小學老師原諒了他。她太愛他了,而且她非常善良。
于是劉光頭就徹底不到我們家來了。
王小雅痛不欲生地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瘦了一大圈。后來她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到鎮政府大院里去上班。她的聲音在廣播里聽起來像沒有骨頭,鎮上的婦女都說,這就是作風敗壞的下場。
此后王小雅經常對我們說她要死了,活不過這個冬天。她對楊雪說,我死了以后,你讓楊根茂回來,讓他給你們做飯吃。又哭著對我說,我沒能照顧好你,別怨我。我去了陰間會跟張惠解釋的。
我不相信她真的會去死。真正想死的人是不會成天把死掛在嘴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