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特的表情隱在光線昏暗的地方,我看不出他的五官語言。
我說,賈特,你難道不覺得你跟張惠之間的感情很神秘嗎?仿佛帶有神的旨意?
賈特說,有那么玄嗎?
我說,為什么沒有?這么多年,我無數次想起張惠躺在藤椅里忽然睜開眼,說起你離開的種種細節。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認為有一種神秘意旨光顧了她的睡夢。
他坐在沙發上,我靠在他旁邊,把頭搭在他肩上。只要我跟他挨得很近,就要想起我的母親張惠。張惠從沒跟他這么近地挨過。我問他說,我身上有沒有張惠的味道?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經常想起她?
他說,林雪,過去的事情我都忘了。
我說,我知道,你內心里不想把我們之間的關系弄得這么親密,你覺得我們之間有障礙。但是你抵擋不了,如同我們的重逢。因為這是命。因為我是張惠的女兒,不是別的跟你不相干的女人的女兒。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下巴支在手上,對著他的臉吹氣。我從沒這么輕浮過。我說你為什么要出現,本來我是一個已經學會自主和獨立生活的人,我耐得住任何形式的寂寞,我對任何人都不產生依賴感。
他不說話。
在一個有些冷的上午,楊雪去醫院打算做掉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她去了醫院,在婦科手術室門外的走廊里,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從手術室里出來,趴在休息床上,捂著肚子哭個沒完。于是楊雪就逃了回來。她在半路上拐進一家超市,去文體區買了一根跳繩回家。
沒事做的時候,楊雪就在客廳地板上吧嗒吧嗒地跳繩,瑞士人說,你想健身,干脆去健身房多好,設施齊全。
楊雪停止了跳繩。那時候楊雪已經跳了一個星期了。她停下來,把繩子扔到垃圾桶里,摟住瑞士人的脖子說,那我不跳了?
瑞士人說,不跳了,累這個樣子,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楊雪說,那我們的孩子怎么辦,生出來?
瑞士人嚇了一跳,說我們有孩子了?
楊雪就把自己弄得很像快要做母親的樣子,手放在肚子上,很幸福很憂傷地說,是啊,我們有孩子了。
瑞士人猛然站了起來,說趕快做掉!瑞士人當時的樣子,據楊雪說,像被馬蜂蟄了屁股,臉都白了。楊雪也不做幸福和憂傷狀了,她把手從肚子上拿開,說我就猜到你要這樣,你以為我就很想生這個小混蛋嗎,我就是怕疼。我要是不怕疼,早把它做掉了。
瑞士人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我們這樣過著多好啊,何必要個小混蛋呢,疼也不過就是那么一小會兒工夫,一小會兒工夫就能換來一輩子的輕松,很劃得來的。
楊雪說,你挺會計算的。
最終楊雪還是第二次去了醫院,瑞士人說有事情要忙,打來電話求我陪楊雪去趟醫院。在走廊里坐著等楊雪的時候,我很擔心,生怕她會像她母親王小雅當年那樣,做了兩次才做好。我眼前頻繁地晃動著王小雅當年更換下來的那些染血的衛生紙,一條一條的,黑紅,冒著腥氣。
在我想著那些衛生紙的時候,楊雪出來了。她竟然向我笑了一下,說有些事情根本就沒必要害怕,那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為了穿脫方便,她穿了一條肥大的運動褲,又弄了一條方巾包在頭上,只露出兩只眼,像個小偷。
走出醫院之后,我意外地發現王山等在大門口,這個讓我覺得費解的男人,打開車門幫我把楊雪扶進去,他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楊雪軟軟地靠在我身上,閉起了眼。
瑞士人失蹤了。
具體說,是他消失了。失蹤和消失是兩個概念,我認為,失蹤包含主動和被動兩種可能,而消失的可能性只有主動這一種。
這個男人在來楊雪家的時候,幾乎是光著來的,當然他穿了衣服,如果不穿衣服,他就是光著來的。他即使是穿著衣服來的,楊雪也為他準備了另外好多套用以換洗的衣服,包括襯衣領帶內褲還有襪子。現在,楊雪家的衣柜里還是掛著瑞士男人用以換洗的那些內外衣服。因此他的消失,就顯得沒有多少跡象可尋。楊雪在起初的兩天里,一直堅持說瑞士人沒有消失,他只不過忙去了,誰知道他在國內的多少個城市里有生意呢。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生意人,因此你沒法摸清他們的生活規律,楊雪說,你看,瑞士人是,賈特是,你認識的那個當兵的也是。他們都是生意人。我們對他們能有多少把握?沒有多少。
當時我在楊雪家里,她當場打了一遍瑞士人的手機,關機。我說,即使通訊工具如此發達,一個人也很難把握另一個人的行蹤。他一旦消失,而且是有意消失,除非偶遇,要想再見到他是很難的。
楊雪說,這么說,這個混蛋真有可能是竄了。壞了,楊雪又說,他還欠我十萬塊,在郵電局里掛著賬呢。
我說你啊,看起來聰明,怎么拿郵資開玩笑,不怕掉烏紗帽?
這個晚上,我的朋友楊雪陷入了一種非常不堪的境地,她在家里來回檢視了幾遍,最終很理性地確定,瑞士人有意消失了。這是一件多么容易理解的事情,他對她失去了興趣,她懷了他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把它弄掉,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麻煩,以后也許麻煩還會更多。
楊雪開始清理他留下的東西,包括她給他買的用以換洗的衣物,剃須刀等。她在抱著一團衣服往垃圾袋里塞的時候,瞥見茶幾上的一把剪刀,還拿起剪刀,朝其中一件襯衣領子剪了一下。我想起在天津上學期間,同宿舍有一位女生,因為男朋友有了新歡,就把正給他織著的一條圍巾拆掉了,一針一針地拆,耗費的時間并不比織它時耗費的少。看來女人處理類似事情都是差不多的。
因為怕楊雪遭受這個瑞士人消失的打擊,我建議她重新選擇別的男人,她曾經說有大把的男人等在身后。不過我提醒她,下次要擦亮眼睛,看準了,找個厚道點兒的。楊雪說,王山厚道,可不是我的。我提醒她不要跟王山攪到一起,首先他是她前夫的哥哥,其次王山有老婆,他還是個公務員,謹小慎微。這兩個條件綁在一起,就像一座大山,楊雪要是想搬動它,幾乎是不可能的。楊雪說這還用你說嗎,要是能搬動,還等到現在啊。
命。楊雪說,我這人沒有男人緣,認識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當時楊雪把瑞士人的所有衣物都收拾好了,塞在一個垃圾袋子里,拎到了門外走廊里,然后關上門回來,掃視了一遍房子,說,我跟這個混蛋在這房子里睡了幾十回了,這個混蛋,說滾就滾了。
我說你真的不知道他離開你家會去什么地方?他在國內一定有房子。他的消失并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情,你得找到他,跟他要那十萬塊。
楊雪苦惱地撕扯了一下頭發,說我還真不知道這混蛋會去哪兒,他從不跟我說關于他的情況,我也沒問過。我剛跟王海離婚,還不想過早跟別的男人搞那么復雜。那十萬塊,這混蛋說年底前一定還給我的。
我說你不能抱這樣的幻想,要早做打算,最好找到他。如果年底他還是不出現,你怎么辦?
楊雪說沒辦法,那筆帳只能掛到年底,我要是還找不到他,就只有自己先墊上了。
楊雪自嘲地說,我這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楊雪表現得很瀟灑,在我看來,她似乎跟瑞士人之間還沒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可是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卻發現她不見了,本來我跟她一起睡在床上的。我朝外看了看,客廳里沒開燈,有微弱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她在抽煙,而且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