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賈叔叔不僅會吹口琴,還會拉手風琴,還能即興作詞和編曲。他圍著磨盤拉手風琴,或者吹口琴,屋子里蕩漾著高貴的、淡淡的憂傷。
鎮(zhèn)政府大院和醫(yī)院里的孩子開始跟著我和楊雪,擠到爺爺家的院子里,看小賈叔叔吹琴或拉琴。他很友善地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地編進歌曲里,他們聽了之后興奮地像一群麻雀。
我看不起他們的興奮。我遠遠地站在他們后面,看天,看停在電線上的麻雀。麻雀們喜歡湊熱鬧,嘰嘰喳喳地談?wù)撝聹y著這幫孩子集中到一起究竟是在干什么。等他們玩夠了,一哄而散之后,我就一個人站在小賈叔叔門前的臺階上,倚著門框,看著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專門為我編了一首歌。
我有時也到爺爺家去。爺爺自己一個人過,他會做各種飯菜,做得比母親做得還好吃。爺爺笑瞇瞇地看著我吃,抽著煙袋鍋。吃完飯,我有時會鉆到爺爺?shù)谋蛔永铮跍嘏目簧纤挥X。
冬天,雪下過了,爺爺院子里掃得很干凈,我蹲在露天廁所里看墻頭上的雪。露天廁所四邊是石墻,上面有一圈白色的積雪,松松的,風一吹,它們就紛紛揚揚地飄落。陽光很好,雪絮上面有若隱若現(xiàn)的彩虹。看完彩虹,我就低頭看我的手,它們像兩個凍壞了的地瓜,每個關(guān)節(jié)都長著凍瘡。
我正出神地看我的手,小賈叔叔忽然進來了。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他。巨大的慌亂和羞怯讓我無地自容,恨不得變成一只螞蟻鉆到洞穴里去。小賈叔叔說,林雪在啊,轉(zhuǎn)身走了。
我不明白我當時只有七歲,明明還是個孩子,卻為什么有那么深的羞恥感。別的孩子還在頻繁地玩過家家,男孩女孩好幾個混在一起,壘房子,造家具,還要假裝生病,當醫(yī)生的孩子把褲子從生病的孩子腰上褪下來,露出屁股,用從醫(yī)院里弄來的廢針管,裝模作樣地給他打針。而我早已經(jīng)不參與這種游戲了。
我在廁所里磨蹭了很久才出來,小賈叔叔倚在門框上,說,林雪,你過來。
我不敢看他。他拉住我的手,看我的手背,然后讓我進屋,拿出一盒潤膚霜,仔細地給我涂抹手背,最后,他把那盒潤膚霜放進我的衣袋里。
那晚我失眠了,母親就躺在我旁邊,但我沒告訴她今天小賈叔叔看到我的屁股了。我拒絕在深夜里回憶那一幕,卻又不自覺地頻繁回憶它。張惠緊緊地抱著我,她溫暖柔軟的手搭在我的臀部,因為睡夢中的某些情節(jié)偶爾輕微地動一動。我不知道她夢里有些什么人和情景。
知青們組織了藝術(shù)團。母親當時留下了幾張照片夾在筆記本里,她們站著扇形隊列,肩上搭著小提琴,懷里抱著手風琴。母親把一只口琴放在嘴邊,她美麗優(yōu)雅地撮著嘴唇,劉海整齊,臉很光潔。
由于要學(xué)口琴,張惠和小賈叔叔的接觸變得光明正大起來,部隊和藝術(shù)團建立了互幫互學(xué)關(guān)系。藝術(shù)團空前地火爆,他們編了很多歌舞,快板,三句半,后來甚至唱起了京劇。她們買了戲服,母親穿著戲服亮相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詞來形容才貼切,漂亮,美麗,這些詞都很庸俗。
母親和小賈叔叔的接觸多了,讓父親很不高興。他對制造一場破壞蓄謀已久,終于在一個晚上成功實施。那天晚上,張惠讓我給小賈叔叔送一個葡萄糖瓶子,她把它洗刷得很干凈。冬天,我們家里睡的是火炕,但部隊統(tǒng)一睡行軍床,而且屋里沒生火爐。母親說,告訴小賈叔叔,把葡萄糖瓶子裝上熱水,放在被窩里,暖腳。腳暖過來了,身子也就暖了。
而我堅持讓母親跟我一起去。母親很想去,我知道。小時候我經(jīng)常這樣討她的好,因為我喜歡她,甚至崇拜她。
母親在臉盆里倒了水開始洗臉,用一塊她平時舍不得用的香皂。她用手指在臉上輕輕地滑來滑去,對著一面雕花鏡子,還把劉海撩起來,露出光光的額頭,問我,有沒有皺紋?那一年張惠二十五歲,她的臉像大理石一樣光潔,根本沒有皺紋。張惠照完鏡子后滿意地笑了。我把那盒潤膚霜遞給她,說,小賈叔叔送的。她的眼睛越發(fā)地煥發(fā)光彩,她用指尖輕輕地在臉上涂抹,轉(zhuǎn)著圈,抹得非常細致。
張惠牽著我的手,從家里出來,走上大街,穿過白橋。她的手有些汗?jié)瘛?
那個晚上,我慫恿母親去找小賈叔叔,而我的父親,他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酒精里度日,他跟楊雪的父親楊根茂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喜歡他喝酒,他喝了酒后樣子更加不堪,我從他身上找不到一絲我所喜歡的高貴和優(yōu)雅。在跟母親一起走上大街的時候,我心上籠罩著一層圣潔的光環(huán),我忘記了自己的父親。
路過鎮(zhèn)上的學(xué)校,我們看到部隊在上夜課,小賈叔叔在給他們講課。他在黑板上寫一些字母,我看不懂。張惠告訴我說,他寫的是高等數(shù)學(xué)公式。
張惠又說,如果我考大學(xué),可以讓他輔導(dǎo)我。
我們站在爺爺家的院子里等小賈叔叔。院子里扯著一根鐵絲,小賈叔叔的衣服晾在上面,袖子向下垂著,就像是小賈叔叔趴在鐵絲上。張惠站到衣服下面伸手摸了摸。它們還沒干,凍得硬邦邦的。
爺爺?shù)奈葑永镆黄岷冢偸撬煤茉纭N以臼窍氲綘敔敿依锏模撬依镆黄岷冢f明他早就睡下了,而且他耳朵很背,我即使叫門也是叫不醒他的。
那個晚上,我們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小賈叔叔燒了水,給我們泡了茶。母親有些拘謹,她不停地用手去拽她的衣角。她穿了一件水紅色棉襖。張惠的皮膚很白,配上水紅色,更顯得白里透粉。
茶香飛快地在小屋子里擴散開來,他們的交談也不再拘謹,最后,他們把兩把椅子挪到桌子旁邊,頭并著頭看小賈叔叔剛剛在教室里講過的那本數(shù)學(xué)書,我只好坐到床上。我原本是想聽小賈叔叔拉琴或者吹琴的,但母親和小賈叔叔都沒有拉琴或吹琴的打算,他們反而對那些數(shù)學(xué)公式很感興趣,他們竊竊私語著,用筆在紙上和書上寫寫劃劃。
我逐漸感到失望,他們忘記了我的存在。有些失望后,困意就洶涌地包圍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睡著了。
正是因為我的沉睡,那個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根本無法說清。那是一個悲劇人生的起始之夜。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我父親林寶山拿走了小賈叔叔的一件衣服。一件內(nèi)衣。確切地說,是一條內(nèi)褲。
他到底是怎么拿走那條內(nèi)褲的,我根本不知道,而據(jù)我母親所說,她也毫不知情。
我們回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停止喝酒,他很興奮,坐在小煤爐旁邊烤鞋子。他的鞋子很臟,被爐火一烤,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我呵欠連天地被母親牽著手走回來,邊走邊想著剛才被打斷的夢。林寶山有些詭秘地看著我們,但我太困,就回了房間,爬上炕,鉆到被子里,打算繼續(xù)睡覺。我在想,能不能把剛才被打斷的那個夢接著做下去。張惠也想睡覺,她從暖瓶里倒了一些熱水,坐在凳子上,嘩啦嘩啦地洗腳。
還沒等張惠把腳從盆子里伸出來,我就聽到盆子翻倒的聲音,探頭一看,父親把母親攔腰抱了起來,母親把的腳放在空里胡亂踢蹬,她用手揪住林寶山的頭發(fā),試圖讓他把她放下來。但是父親渾身有的是力氣,他把母親攔腰抱著,咣一聲,扔到了沙發(fā)上。沙發(fā)是人造革的,里面藏著很多彈簧,母親像只皮球一樣,在人造革沙發(fā)上彈跳了兩下。她說,林寶山,你敢動我試試!
我探頭朝外面看著,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將會如何收場。老鼠從洞里鉆出來,蹲坐在地上,跟我一起朝外面張望。我問老鼠,你猜他們倆誰贏?老鼠搖搖頭,胡須顫抖兩下。我說,林寶山?張惠?老鼠又搖搖頭,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