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輪圓月像銀盤一樣高懸在灰藍色的天空上,散發(fā)出清幽的光輝,皎潔如銀,把月朗星疏的夜空照亮。
秋夜靜謐,天幕高遠而幽藍,滿月似鏡,繁星如塵,月光柔和寧謐,宛如流水一般靜靜瀉落,給華麗的宮廷披上了一幅美妙絕倫的輕紗,氤氳出瑰麗、唯美的光暈。
夜色彌漫下的漱玉宮卻籠罩在一片低沉的氣壓里,恭送文帝離去后,君妃面色一寒,轉身來到床前,拾起天樞左手,反手扣住他的腕脈,沉聲道:“飄兒,你不用裝了,我知道你醒著。”她的聲音清冽如冰,冷凜似雪,語氣中透著不容置否的氣勢。
“母妃……”天樞緩緩睜開雙眸,目光從天青色帳頂轉向君妃,清瑩眼眸中盈滿瀲滟的水光,委屈無聲凝結,清如遠山的眉宇輕輕蹙起。
他是已經醒了,可他沒有裝病啊,萬俟家的小鬼一直和他糾纏不清,任他如何威脅、哄騙也不肯離去。天樞當時就在想,要是自己腹中的孩兒日后生下來也是萬俟千襲這般鬼馬精靈的性子,甚至更加難纏,他該怎么辦呢。天樞只顧著想自己的心事,也就不去管身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家伙了。
萬俟千襲見天樞總不理他,甚覺無趣,偏偏又礙于母命,不敢離開,只得乖乖待在一旁幫天樞撐傘。后來實在撐得煩了,干脆把傘一扔,進屋抱來一個皮球,在雨中踢起球來,玩得不亦樂乎。
就這樣,這兩個人一個罰跪,一個玩球,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天。在此期間,萬俟千襲幾次跑去廚房,找來一堆包括玫瑰酥、桂花糕、烏梅湯在內的點心和天樞分享。
雖說天樞的身體素來不錯,除了小時候那次中毒留下的遺癥,平日里就連小病小痛都極少有,但他現在畢竟有孕在身,比不得以往。
前幾日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趕路本來就有些沖撞了胎氣,本應好生休息調養(yǎng)一番的,偏偏他又和君妃賭氣,在雨地里跪了那么長時間。到了午后,天樞便覺得小腹有些隱隱作痛,而且還伴著陣陣的墜感,入夜之后,情況更是嚴重,他甚至能夠感到身下逐漸暈開的濡濕。
“呃……”天樞單手撐地,另一手緊緊按住下腹,慢慢向前伏倒身子,就算他不通醫(yī)理,也知道是孩子不太對勁,可惜君妃和蕭雨霏都去了清安宮參加宮宴,他無人可以求救。
“殿下,你很難受嗎?嗚嗚……”萬俟千襲到底年紀還小,看到天樞痛苦萬分地蜷起身體,微微抽搐著,頓時嚇得哇哇大哭。
“哥,你怎么了?”恰在此時,本應也在清安宮赴宴的天權卻意外地出現在了漱玉宮,他看天樞情形不對,倏地就撲了進來。
“喵喵,你……”天樞艱難抬頭,他怎么沒有去清安宮,要是被父皇母妃發(fā)現了,肯定又要挨罰的。
“千襲,快去太醫(yī)院叫你爹過來。”天權先把天樞扶進君妃的寢宮,又讓被嚇得一愣一愣的萬俟千襲趕緊去找萬俟軒。
“哦,我知道了。”萬俟千襲抹抹眼淚,一溜煙兒跑了。
因為君妃的特許,萬俟千襲自幼在宮中出入,對漱玉宮到太醫(yī)院的路再是熟悉不過,他很快就把萬俟軒找來了。只是天樞明白自己的狀況不便為外人知曉,因此堅持不讓萬俟軒為他看診。
正在兩人相持之際,文帝和君妃雙雙回了漱玉宮,好在蕭雨霏機靈,及時示意萬俟軒支走了文帝,才使得腹痛不止的天樞暗自松了口氣。
天樞仰起頭,不確定地望著君妃,不知道她現在究竟要做什么,卻見她收斂情緒,徑自斟了碗蕭雨霏剛剛端來的姜湯,放到嘴邊吹了吹,最后竟然遞給了自己。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天樞光潔的面龐,柔聲道:“飄兒,喝了它——”
“母妃,你要做什么?”天樞渾身一顫,手中的姜湯便潑出了一半。原來,她還是要對他的孩子下手,原來,他的心意在她的心目中沒有他想象地那么重要。
“霏兒,你先帶天權和千襲出去。”君妃沒有理會他,反而讓蕭雨霏帶走房間里顯出不解之色的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是,奴婢知道了。”蕭雨霏福了一福,便抱起萬俟千襲,牽著天權一起離開。天權有些不愿,擔憂的目光在天樞身上停留片刻,方黯然轉身,跟著蕭雨霏走了。
“這只是姜湯,里面什么都沒有,你大可放心。”君妃平靜無波地道,低眸直視天樞的清冷雙瞳笑意隱約,她自然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于是特意向他說明,但天樞還是將信將疑,不敢去喝手中僅剩半碗的冷熱正好的姜湯,母妃不會是騙他的吧。
“飄兒,如果我真要動手,你以為那是你可以防范的嗎?”峨眉輕挑,君妃的口吻再是淡然不過,一雙鳳目中盡是凌厲的色彩,話里的內容更是讓天樞不寒而栗,“你現在有些發(fā)熱,身子也很虛,強行落胎的話非常危險,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在湯里做手腳。飄兒,我是很想讓你放棄孩子,但我絕對不會以傷害你的身體作為代價。”
“你就不怕我會傷心嗎?”天樞默然頷首,他相信母妃的話,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不惜任何代價,可是她怎么就不明白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不明白這個孩子對他有多重要呢。
“好孩子,聽話,先把姜湯喝了。”君妃溫柔地替天樞把碗送到嘴邊,看他把姜湯喝下,然后取過布巾擦干凈他手上的水漬,素來冰冷美麗的眼中帶著水一般溫潤的笑。比起傷心,她更加不想看到的,是天樞將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這種危險,不僅來自外界,也來自那個尚未成型的胎兒。
“母妃,真的不能留下他嗎?”天樞的臉色依然蒼白,望著君妃溫柔的笑臉,心底的恐懼像潮水一般開始蔓延,他一把握住君妃的左手,聲音驚惶中帶著哀求,“母妃,我真的很想要他,你幫幫我,好嗎?以后我什么都聽你的……”
“飄兒,不可能的……”君妃輕輕甩開天樞的手,將湯碗放在桌上,無視天樞的忐忑情緒,淡淡命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孩子的事不用再說,我是不會同意的。”
“不用了,我現在就回王府,唔——”天樞說著就要起身,剛只撐起一半就因腹中驟然升起的疼痛軟下身子,艱難道:“既然你容不下他,我又何必留下惹你心煩呢……”
“你現在的舉動讓我看不出你有想保住這個孩子的意思?”君妃冷眼看著天樞舉步維艱地起身、著衣,步履蹣跚地走到門邊,一絲細微的漣漪自她冰冷的眼眸中漾開。
“我知道……”天樞右手扶著門框,左手覆上疼痛愈演愈烈的腹部,自嘲地笑了笑,“連你都不肯幫我,我又能怎么樣呢?”身體的痛,已經抵不過心里的痛。
天樞知道,如果自己就這么任性地走掉,這個已經陪伴了他三個月的小生命不用等到母妃下手多半就會保不住,但若是得不到母妃的諒解和幫助,他同樣沒有把握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他所有的希望都只在母妃的一念之間,好在君妃并非真的對孩子毫無情意,如果不是對孩子的健康有所顧忌,她又何必只用姜湯為他怯寒,而沒有煎熬任何藥物,要是真不打算要孩子了,哪里用得著這么小心翼翼的,天樞斜倚著門框,遲遲沒有邁出步子。
“你就那么篤定我會幫你?”聽他呼吸已有些紊亂,君妃走過去扶著天樞,將準備好的安胎藥丸喂他服下,他扶著她的手都有些發(fā)顫。
“我知道妹妹的離開你很難過,我還知道,你不會讓我一樣難過的。”天樞微微側首,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見湖邊盛開的秋海棠,他無緣的小妹妹就與那些美麗的花朵常年相伴。
“罷了,罷了,我不管你就是了……”提及早夭的愛女,君妃平靜的神色終于有了小小的波瀾,她一生行事,從來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只有那個孩子,她救不了她,她甚至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
君妃也明白,天樞是故意的,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兒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她怎么能讓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也嘗到這種遺憾的滋味呢。
“飄兒,你在宮里休養(yǎng)兩天,然后就回府去吧,你的事我不再管了。”面對這個被自己寵壞的兒子,君妃只能認輸,天樞最大的籌碼就是他自己,她還能怎樣呢,“我不再逼你,但也不會幫你,這個孩子有沒有命活著來到這個世界,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就知道會這樣。”天樞得意地笑笑,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順著門框滑了下去,在他站立的地方,是星星點點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