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起初是淅淅瀝瀝地落著,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隨地亂滾,接著便連成一條線,漸漸地,細細密密的雨絲織成了銀白色的雨簾,如煙如霧,將偌大的皇城籠罩其中。
窗外的雨聲嘀嘀嗒嗒,響了一夜不曾停息,君妃靠在精致的花窗下,凝視著跪在雨地里一動不動的天樞,神色平靜如初,眼底波瀾不驚,讓人猜不出她現在的想法。
“娘娘,您不準備制止殿下嗎?他都已經跪了一夜了……”
眼看天樞已被淋得渾身濕透,君妃仍是沒有召他進殿的意思,蕭雨霏瞧著心疼不過,只好試探性地詢問一番。
“本宮為什么要制止他?”君妃依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反問一句,“霏兒,你應該清楚,不是我罰飄兒在那里跪著的,是他自己要跪,他愛跪多久,就跪多久,我不想管,也管不著。”
“可是殿下現在的身子……”蕭雨霏急了,要是平日也就罷了,天樞就是在外面跪上三天五天她也懶得去管,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小殿下是有身子的人了,在雨中跪上一夜,那還得了。
“飄兒都不著急,我們又何必操心呢?”君妃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仿佛她們談論的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殿下那是年紀小,不懂事,可娘娘您怎么能由著他這么胡鬧呢?”蕭雨霏急道:“就算真要逼殿下放棄孩子,也不能用這樣的方法啊,殿下的身體吃不消的,而且——他會怨您的。”
“你是說我用別的法子他就不怨了嗎?”君妃苦笑,語帶澀意地道,“飄兒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只要是他認準了的事,誰勸也是沒用的。但是霏兒,你知道的,這個孩子絕對不能留。”
“連您也沒有辦法嗎?娘娘……”蕭雨霏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懇求道,“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您就忍心看著殿下傷心難過嗎?”
“如果這件事被陛下和皇后知道了,飄兒在宮里還能有立足之地嗎?再說飄兒體質特殊,對疼痛的抵抗能力很差,懷胎生子的痛苦也不是他可以承受的,長痛不如短痛,孩子,還是早些沒了好。”
“我知道了。”見君妃心意已決,蕭雨霏知道再勸也是枉然,便道:“那我去勸勸殿下,讓他回府換身衣服,休息一下,晚上還有宮宴,他這么硬撐下去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蕭姐姐不必勸我,我是不會回去的。”秋日的雨夜已是涼意十足,天樞在雨中跪了一夜,縱然是有功力護身,也是凍得夠嗆。
“殿下不為自己著想,也不為腹中的孩兒想想,他那么小,可經不起這么淋雨挨凍的,娘娘的心意不會輕易改變的,殿下還是先回去吧。”
“不要。”天樞搖頭,揉揉自己跪得發麻的膝蓋,他都堅持這么久了,要是現在打道回府不就前功盡棄了嗎,他才不干這種賠本買賣呢。
“今日乃是中秋佳節,陛下要在清安宮設家宴,殿下總不能缺席吧,你先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有什么話晚上再跟娘娘說,好嗎?”
“不用了,我就在這里跪著,除非母妃答應我留下這個孩子,否則我哪里也不會去的。”看母妃到時候怎樣跟父皇解釋,天樞得意地想,他知道母妃不想讓父皇知道自己的事,他也知道母妃是為了自己好,但是為了他和烈的寶貝,他只能利用母妃的不忍,還有擔心。
“那好吧,你小心身體……”蕭雨霏無奈搖頭,天樞的固執較之君妃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只能放棄讓他們重歸于好的念頭,轉身離去。
“哐當——”就在蕭雨霏轉身時,一個精致的瓷瓶從她袖里掉下來,落在天樞身側,天樞撿起瓶子,連喚數聲,卻無人回應。
“這是娘親給你的。”萬俟千襲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給我的?”天樞面露疑色,他打開瓶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和先前聶穎給的安胎藥竟有幾分相似。
要不要吃呢,天樞陷入掙扎,先是一路奔波趕回渝京,然后又是自己跑到母妃這里罰跪,雖然說他已經竭力用功力護住脆弱的胎兒,但是小腹處還是不時傳來陣陣涼意,以及隱隱的悶痛。
可是蕭雨霏并不擅長醫術,她的藥肯定是從母妃那里來的,他相信蕭姐姐不會暗中對自己下手,但是母妃呢,她的態度天樞沒有把握。
“殿下,你怎么不吃呢,是怕苦嗎?”
萬俟千襲撿起天權扔在地上的傘為天樞撐起,天真無邪地問道,兩只明媚可愛的大眼睛骨碌骨碌直轉,顯得特別機靈。
“不,不是……”天樞咋舌,他該怎么解釋呢,雖說怕苦也是事實,但是他更怕的,其實是藥里有不該有的東西,只是這樣的話他是怎樣也不能對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講的。
“不怕不怕,我這里有桂花糖。”萬俟千襲歪著小腦袋等了一會兒,見天樞始終支支吾吾的,便認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在袖子里掏啊掏,居然真的掏出兩塊桂花糖來,于是分出一塊遞到天樞手上。
“不能不吃嗎?”搞不明白這小孩為什么對于讓自己吃藥這么執著,天樞只得盡量放低語氣,和他打起商量來,心中念念有道,蕭姐姐,你在哪里啊,你家兒子怎么這么難纏啊。
“不能。”萬俟千襲搖搖頭,這是娘親交待他的事,他是肯定要做的。可惜他忘了告訴天樞,這藥是他爹給他娘的,不是從君妃那里來的,所以天樞不敢服用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是夜,文帝在清安宮設中秋家宴,天樞果然如他揚言的那般缺席了,于是胤文帝在開席時向君妃詢問的第一句話就是,“愛妃,飄兒呢,朕聽璇兒說他昨日就回宮了,怎么朕到現在還沒見著人?”
“啟稟陛下,齊王殿下身體不適,所以不能前來。”
蕭雨霏瞄了一眼君妃的臉色,欠身行了禮,大著膽子代為回答,想必娘娘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拆她的臺。
“什么?飄兒病了,嚴不嚴重?有沒有傳太醫?”
“回稟陛下,娘娘已經看過了,并無大礙,只需靜養幾日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胤文帝此時已經徹底忘了,他最初要找天樞是想追究他和天璇兩個三番五次違抗旨意,逗留江南不歸之事。
見文帝不再追問此事,蕭雨霏長出了口氣,心里想,總算是把這事兒給應付過去了,只可惜她低估了皇帝陛下思兒心切的急迫心情。
酒過三巡,宴席剛剛過半,文帝就起身提前離席,準備擺駕漱玉宮。蕭雨霏驚了,回頭愣愣看著君妃,殿下現在還跪在漱玉宮的宮門外,皇帝這一去,豈不正好撞上,這該如何是好。
既然皇帝已經起駕,君妃自然也是伴駕而去,留下身后無數艷羨或是嫉妒的目光,看來陛下今夜又要留宿漱玉宮了。
蕭雨霏怔愣了一會兒,趕緊跟了上去。不過她最擔心的事情終是沒有發生。文帝和君妃回到漱玉宮時,天樞好端端地在床上躺著,太醫院院首萬俟軒在一旁守著,就連天權也在床邊陪著。
文帝見到天權也有些吃驚,先前他就注意到天樞沒去宮宴了,沒想到天權竟然也沒去,不過他現在也沒有心思管他,目光復雜地看他一眼便朝床前走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漱玉宮內的情景會和她描述的一模一樣,總不會是她家殿下和她心有靈犀到了這種程度吧。蕭雨霏正在納悶,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門前晃來晃去,于是悄悄走了過去。
她一把抱住萬俟千襲,問道:“襲兒,告訴娘親,發生什么事了?”
“殿下不肯吃藥,我就非要他吃,他就是不吃,我們就吵起來了。”
萬俟千襲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敘述著她們赴宴之后發生在宮里的事情,語氣有些小小的懊惱,娘親要他做的事他都沒有做到,嗚嗚……
“然后呢?殿下怎么會這樣的,你爹又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蕭雨霏想起方才見到天樞的臉色,慘白異常,確實非常難看,不像是在裝病的樣子,大概是在雨地里跪久了真不舒服了。
“娘親和娘娘走了沒過多久,殿下就說肚子疼,后來四殿下過來了,是他讓我去把爹爹叫過來的,可是殿下不讓爹爹給他看病,他是不是很害怕吃藥啊。”萬俟千襲對于天樞怕苦的印象已經是根深蒂固了。
肚子疼,該不是孩子出什么問題了吧,蕭雨霏面露憂色,她想了想,趴到萬俟千襲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小家伙聽完呵呵一笑,立刻搖搖擺擺地跑去萬俟軒身旁轉述了。
過得片刻便聽萬俟軒拱手道:“陛下,殿下需要休息,您在這里……”文帝聞言猶豫半晌,囑咐君妃照看好天樞,方起駕離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