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良覺得緊張的氣氛隨之和緩開來,葉大哥整日閉門不出和村里人也不交談,除了跟隨到山林走走之外每天都待在房中,有時半夜醒來看到他屋中的燭火還亮著,很少看到他清閑的時候。
“元良,去找壺酒來。”年輕公子看了星夙一眼,“我和這位兄臺有事要談,武士是不喝茶的。”
元良木訥地點點頭,老人推了推他的后背,兩人速速離去。
星夙冷冷地看著對方,心里莫名地有種沖動想一槍刺死他,特別是他說出武士兩個字的剎那,像是被窺探了心里的秘密。
“怎么,閣下不肯賞光嗎?”
“我現在沒閑心喝酒。”星夙說著轉身要走。
“閣下瞳孔灰褐,可是來自南陸?”年輕公子隨口說道,話音剛落長槍刺破空氣已經逼到了面前。
槍鋒在伸進一寸足能洞穿他的眉心,星夙暗暗一驚,此人不但不慌反而搖頭嘆息起來。
“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年輕公子笑,“何況,還是打算幫你破敵之人。”
“你說什么?”星夙全身不由得一震。
“閣下可是星夙?雖未謀面可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
“你認識我?”星夙抓緊槍一刻不敢放松。
“沁陽城劫親、劫天牢再后來率領響馬山匪圍攻青石城,怎么會不知你的名字呢?如今被困在萬安城中情勢危急,你是想逃到鄰國去對不對?”
星夙難掩臉上的驚慌,近乎逼問,“你怎么會知道?”
“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的。”年輕公子緩緩抬手撥開了槍鋒,“現在閣下可愿一敘?”
星夙收了槍,這個人到底是何來頭?經過短暫的交談覺得此人并無敵意,他甚至夸下海口揚言破敵,心里多多少少會抱有一絲幻想。
“你不是說片刻都不能耽擱嗎?”年輕公子已經轉過身去,朝后招了招手,“那就進來坐坐,天很快就要黑了,夜下趕路就算是土生土長的獵人也會變成瞎子。”
星夙朝山林望了一眼,天邊已經浮現出幾顆星斗。他沒有多想跟進門來,心里再急這個時候根本沒辦法行路,何況他長途跋涉至此已經滿是疲憊。
“在此地相遇真有點讓人措手不及。”年輕公子坐在墊子上,低聲笑笑,“天意所向,若不然我的志向豈不成了泡影。”
星夙飛快地朝屋內掃了一圈,“你不是村里的人,為什么到這里來?”
“你應該清楚的。”
“清楚什么?”星夙只是站在房門口,這個白面文士似乎不懂武藝,不過可比那些兇蠻、殘暴的武士要危險的多。
“我知道勸你丟下兄弟離開南晉不太可能,對此你有什么打算?”
“你到底是誰?”星夙大聲問,對他所說的話并不理會。
“冀北,葉逍凌。”年輕公子字字有聲,“我從瀛國不遠萬里而來在尋一個人。”
對方眼中有什么很濃烈,星夙愣住了。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啊,在酒肆聽到人們談論你的時候我就確信。”葉逍凌指了指桌上的草圖,“今后的路我已經為你籌劃好了,想不想聽聽?”
星夙木然地望著他,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人肯定是個瘋子,大談什么今后的路還自信滿滿的模樣,眼下的局勢黑云壓城,就算能成功突圍能不能活命還是未知。
“怎么,你不信我的話?”葉逍凌打了個手勢,“長夜漫漫,你趕路一定也累了坐下來歇歇,鄉野小村沒什么吃的,不然我會叫人擺上一桌好酒好菜。”
星夙坐下來忍不住問:“你是在這里等我嗎?”
“不。我明日一早打算動身到萬安城去,沒想到竟在這里遇到還真是巧。”
“你為什么這樣做?”星夙想不明白他快是個將死之人了,就算這個人有所圖謀也不該選在這個關頭。
“因為你是個膽大包天的人,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要么默默離世要么飛竄凌云,我和你是一樣的人。”
“我們嗎?”星夙搖頭,“你怎么會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那并不重要。”葉逍凌靜靜地說,“你不愿向誰低頭,哪怕魚死網破,這就夠了。”
“幾萬條人命正等著我去救,讓我相信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是不是太可笑了?”
“好。那你打算怎么救呢?”
“你不需要知道。”星夙說著站起身來,離開萬安城已有四日幾經波折才在林中發現這個村落,不能再耽擱了尋路迫在眉睫,三日后無論如何也要趕
回去。
男人大步走向門口,葉逍凌倒也不急,拿起手邊的瓷碗喝了口茶。
屋外有腳步聲走近,元良剛一進門就觸到一雙近乎逼視的眼睛,“小兄弟,我知道現在不是行路的時候,可我不能等了。”
看得出來此人臉上的急迫,元良出于防備朝后退了一步,手里還提著一壇老酒,不知所措地朝里屋望了一眼。
“葉大哥……”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元良知道此人的請求非答應不可,雖然說得客氣卻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照他的話做。只是可惜啊把圈套誤認作是生路。”
“圈套?”星夙一皺眉頭,“這話是什么意思?”
“通向北楚的林道需要翻過一座山峰,山道很陡且有浮橋相連,即便人手再多也排不上用場,只需在山道一側的高坡安插百名弓弩手,阻擋些時日不成問題,再不然干脆燒毀浮橋,我倒要問問到那時閣下該如何是好呢?”
“你走過那條路?”
“剛剛回來。”葉逍凌看著他的眼睛,“還有一個更糟的消息,有百人小隊先行一步已經上山,呂離為了奪回邊陲失地對這片山林幾番研究,這條路他未必沒聽過,閣下既然是他的學生心里想什么多少該清楚一些。”
星夙默默不語,靜了一瞬快步走回里屋在毯子上坐定。
葉逍凌笑笑,朝元良打了個手勢,“難得有酒,你今年也不小了也到了喝酒的年紀,能和稱得上霸王的人喝上一杯這樣的機會可不是誰都有的。”
元良一驚,目光在高個男人身上不住打量。當世霸王正是葉大哥要尋找的人,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人就在面前,兩個即將震動天下的人就在他落魄的家中。
“你、你就是星夙星大哥嗎?”元良激動地大叫,提著酒壇跑了過來。
這個獵戶孩子之前還一副冷漠、抗拒的態度突然變成另外一幅模樣,星夙愣了一下而后點點頭。
“讓我跟著你吧,我跟你干了!”元良急聲大喊,近幾日葉大哥講了很多星夙的事跡,元良雖然不懂外面的人情世故卻也被他的所作所為感動。
“他這是……”星夙看向一旁的白面文士。
“見到你心里高興,這一次能不能脫困可都要靠這個人了。”
星夙直起身,遵照北陸人的禮節恭敬的探身行禮,“葉先生,剛才多有冒犯請你見諒。”
請教一個同齡人叫先生可見行事的嚴肅嚴謹,星夙孤傲無求此時此刻擯棄了身份虛心請教,對面前這個年輕人信任有加,不帶一絲的猶豫。
葉逍凌神色隨之認真起來,跟著坐直身子指了指桌上的草圖,“閣下今后的路就在這張圖上。”
“在圖上?”星夙側目掃去,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諸多符號,當年還是呂離親兵衛的時候學過畫圖,河流大川一目了然,那些邊角錯綜復雜的符號卻從未見過,這張草圖不知描繪何地,地勢竟然這般復雜。
元良也掃了幾眼,只覺一頭霧水。
“閣下一定沒看明白,我先來解釋一番好了。”葉逍凌指著西北一角,上面被圈了一個小圓,“這里是河汐部落的所在,東面是烏障領——毒蟲繁衍,瘴氣升騰是道天然的防御屏障,西面是部落河殤勢力較小與河汐部落交好同盟,北面有道海峽再前進幾里就是南晉的南端關口雙牙關,唯獨南面一馬平川,思前想后只有投靠河汐部落才有出路。”
從聽到河汐部落名字的開始,星夙漸漸看懂了這張圖的標注,羌絡草原覆蓋西南大部分土地,他隨娘親生活的部落就在那里,后來被河摩傾吞,單是羌絡草原上的部落就是幾十支。河汐是西北勢力龐大的一支,部落能長治久安甚至滅掉弱小的寨子有著一定的過人之處,河汐部落的人會驅蟲,那些人被稱作巫民號稱擁有邪力,曾經與臨界的部落交火,短短一夜營寨里的武士死得精光,據說死者頭顱密布著蟲洞被毒蟲蝕腦而死。
看星夙不作聲,葉逍凌繼續道:“北陸很快會有更大的戰亂,我們被擠在夾縫中很難生存下去。逃離南晉其他三國一樣會視我們為敵人,而南陸不同,何況那個地方對你而言并不陌生。”
“為什么要去南陸?”星夙認真地問。
“有利可圖才會被重用,對于逃往的一支隊伍居無定所食水稀缺,只有部落會收留我們,想要壯大隊伍日后有一番作為當務之急是如何活下去。”
星夙用力搖頭,“不可能的。部落的人一向保守,對外鄉人根本不信任,況且還是群北陸人。”
“這可不一定哦。”
星夙一怔,目光緊緊地盯著他,“怎么說?”
“河摩的勢力日漸壯大,對西北一直虎視眈眈,聽說部落的頭領叫薩貊是個很有野心的人。稱霸三大草原是無數男兒的理想,若不是如此毫無休止的爭斗又是為了什么呢。”
“河摩……”星夙輕聲念著這個名字,眉頭跳了跳。
“如今羌絡草原上怕是已經腥風血雨,河汐是西北舉足輕重的一支首當其沖,這個時候有人援手應該不會拒絕吧?”
“你是說……我們?”
“沒錯,就是我們。”葉逍凌加重語氣道,“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擊敗河摩羌絡草原一半已盡入囊中,若沒有九死一生的膽識我也不會選中你。”
星夙臉上興奮的神采轉瞬即逝,“可我們又能做什么呢?北陸的騎兵雖勇卻少了南陸人原有的血性,更別提是些打家劫舍的山匪。”
“所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跟去,困于圍城能活下來的人不會太多。”
星夙繃緊臉,咀嚼著他話里的深意,“你到底想說什么?”
元良覺得氣氛驟然間緊張起來,他小心地朝碗里填著酒推到了星夙手邊。兩人靜靜對視著,像是一場無聲的角逐。
“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只有最親密、忠心不二的兄弟可以活下來,其他人生死有命。”
星夙依舊不動聲色,他端起酒碗垂下頭去,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坐在一側的元良面露擔憂,覺得這兒平靜中暗含壓力,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我也要奉勸你一句。”葉逍凌大聲說道,“成大事者舍小義,成大器。他們追隨你無非是尋條活路,若連自己的性命都無從保障一切也就沒了意義,忠于你的人就算再少也是星星之火,不忠你的人多一個就多一分危險。”
“逃往南陸是條不歸路,我們是要在一條死路中走出一條活路來。貪生怕死的人跟去只是累贅,有弊無利,我知道其實你很想回去的,這樣不是很好嘛。”
星夙仰頭把酒灌進肚里,低聲問道:“多少人可以活下來?”
“最多兩千。”
“兩千……”星夙緊握拳頭,萬安城山匪響馬有六七萬人,若是這樣除了清風寨的幾百弟兄和追隨謝隋舊部,其余人都要死了,鬧出這么大的事情哪還有什么活路,不能跟去南陸的人逃竄四處到最后還是會被追趕的晉軍砍殺。
“葉先生,就不能……”星夙及時收住了話頭,聽得出來兩千人已經是承受的極限,就算成功突圍帶著兩千人的兵馬未免招搖,逃到南陸要通過雙牙關對于一群不明身份的隊伍想通過根本是不可能的。
“其實我是想讓你帶著五六個人離開這里。”葉逍凌嘆了口氣,“那樣脫身會容易很多。不過想想還是需要帶上一支隊伍,若不然到了河汐部落單憑幾個人幾張嘴是辦不成事的。”
“就算我們逃出了大軍的圍堵,可想要通過關口需要行碟、批文,只怕……”
“大可放心,我們不走雙牙關。”
“不走雙牙關?”星夙驚得瞪大了眼睛,“我們不是要去南陸嗎?”
“對手可是呂離,想要在他手上討條活路可要多動動腦子才行呢。”
對方故意不說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星夙沒有再問,急躁的情緒稍稍舒緩下來。
“這孩子叫元良,箭術不錯還是個尋路的好手,他可比你身邊的武士重要的多,你可要把他帶在身邊保護他的安全。”
“葉大哥……”元良投來感激的一瞥,聽得出來這番話完全是為了照顧他。
“我和你星大哥的命如今都握在你手上。”葉逍凌笑著朝他點點頭,“這可不是恭維的話,我選中你可不單單只是你認識路這么簡單。”
酒剛入喉,元良被嗆得咳嗽起來。此話一出連星夙都微微一驚,目光靜靜地壓來,像是壓著一座大山。
“葉大哥,我……”元良有點怯怯的,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他想說我什么都做不了的,可又覺得對方并沒有在說笑,話里帶著極大的信賴。
“你不必擔心,這件事對你來說并不難。這幾天不要出去亂走,我之前交代你的也不要對村里人說一個字。”
“我知道了。”元良用力點頭。
“我們天一亮就動身。”葉逍凌轉向星夙,“這場**是時候該結束了,呂離想借此避開進兵瀛國的計劃,只怕晉靈王已經按耐不住了。”
“葉先生是說……”
“快要開戰了,萬安城內已是兵荒馬亂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