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牡丹公子的本名叫穆蕭。
三年前的一天,註定是穆蕭一生命運轉折的開始。
那天晚上,他所在的崑曲團在建團後,將在青城首場演出。而他將出演一段壓軸的摺子戲,《牡丹亭》裡的《遊園驚夢》。
與他對戲的是他的師妹凌雲兒。爲了這場戲能夠演出成功,他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回一次家了,除了吃飯睡覺,全呆在一起排練。而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因爲共同的追求,共同的夢想而越來越融恰。
在戲校他們是同窗,那個時候兩人便已互相傾心。只是他們都年輕氣盛,不願先向對方表白。因此,兩人只是表面上的金童玉女,只有同窗之情,情純若雪。
而隨著第一場演出即將拉開序幕,兩人都能確信他們已經是一條路上的人了。而且,也許會一直走下去。這讓穆蕭感到幸福的同時,也磨滅了對愛情的憧憬。
爲什麼愛情會這麼平實,沒有小說裡電影裡那樣蕩氣迴腸,驚心動魄呢?他看著凌雲兒的一雙眼睛,看了很久,兩人的目光卻沒有那麼熱切。甚至沒有在舞臺上排練時熱切。只有在舞臺上,凌雲兒飾演的杜麗娘看著穆蕭飾演的柳夢梅時,目光裡纔有了那種水樣的波動與柔情。
是假戲真做嗎?還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假作真時真亦假,每每令他惘然。
而決定他們事業開端的首場演出還有十二個小時就要開始的時候,命運之神戲弄了他們:凌雲兒早上起來,萬分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喉嚨忽然失聲!
她本來想喊同屋的方媛媛起牀的。方媛媛是個貪睡的女孩,每天早上凌雲兒都要叫她至少三遍才磨磨蹭蹭地起牀。
可是當凌雲兒張開口,想用正旦的韻白說:“媛媛啊,起牀了!”,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只發出了難聽的嘶啞聲,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婉轉甜潤。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只穿著內衣便跳下牀,站到了鏡前。她看到自己的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裡面全是驚恐。更恐怖的是,往日水靈靈的眸子,此刻佈滿了鮮紅的血絲,似水草般張牙舞爪。
她再想張口說話時,只覺得喉嚨裡火燒火燎一般。她一下跳到了方媛媛的牀前,猛地掀起了她的被子。
方媛媛被驚醒,大聲叫起來:“冷死了冷死了!死雲兒,快把被子還給我!”
凌雲兒一把將她的被子扔回去,也不說話,當然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她只是看著方媛媛,臉憋得通紅,眼淚都出來了。
方媛媛本來還要因爲凌雲兒掀她的被子而繼續數落凌雲兒的,但她看到凌雲兒這般表情,嚇了一跳,怒氣頓消,急忙問:“雲兒,你怎麼了?快把衣服穿上,會著涼的。”
此時已近中秋,清晨的氣溫有些低,凌雲兒只穿了粉藍色的蕾絲內衣站在牀邊。雖然她的面孔有些扭曲,但身姿依然很美,只是,肌膚因爲冷而起了細細的疙瘩。
方媛媛知道凌雲兒一定是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進自己的被窩裡。她摟著凌雲兒冰冷的身體問:“雲兒,快告訴我,出什麼事兒了?”
凌雲兒的喉嚨已經不像剛起牀時那樣難受了,她很勉強地說了四個字:“嗓子啞了。”那聲音粗啞黯淡。方緩緩看著凌雲兒眼裡被淚水浸泡著的血絲,摸了摸她的額頭,驚叫:“雲兒,你生病了,病得還不輕呢!” wωω ⊕тTk дn ⊕co
凌雲兒苦著一張臉說:“怎麼辦啊,今晚就要登臺了!”
方媛媛說:“別急雲兒,你先躺著,我這就去團長那裡拿藥。他那裡應該有靈丹妙藥救急的。”
可是,一直到中午,凌雲兒吞下了大把大把各式各樣的藥物之後,還是金口難開。團長急得真成了團長--只會團團轉了。
還有一個更急的人,便是穆蕭了。他看著愁眉苦臉的凌雲兒,真想將她的喉嚨掏出來,在水籠頭下將病毒火氣什麼的沖洗乾淨,再還給她。
到下午兩點的時候,團長唐天已經徹底絕望了。在一陣搖頭嘆氣之後,他忽然眼睛一亮:“太好了,我們有救兵了!”
穆蕭原以爲團長這麼說是想到了一個神醫,有妙手可治好凌雲兒的病。事實上,他已經帶凌雲兒去了青城最好的醫院掛了專家號,專家也對今晚演出之前恢復她的嗓音無能爲力。
而出乎穆蕭的意料,唐天說的救兵是雲城崑曲團。他想從那裡火速借調一名女演員,來臨時頂替凌雲兒,完成最後的壓軸戲《遊園驚夢》。
儘管大家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爲了劇團的利益,只能聽從唐天的安排。
從唐天敲定了那個替補的女演員之後,凌雲兒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不全是因爲喉嚨難受,她是覺得有一塊巨石忽然從天而降,砸在原本寬闊光明的道路上,擋住了她的夢想,她的希冀。天空忽然坍塌,暗無天日。
穆蕭一直默默地陪著她。他沒有說任何安慰她的話,因爲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話都無濟於事。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對外演出要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擋搭,卻不是朝夕相處的凌雲兒,只覺得極度的無奈與迷惘。
他沒有任何把握演出成功。
他要凌雲兒在家裡休息,不要去劇場了。他害怕那種氣氛會刺激她的神經。--那曾經夢想了多年的舞臺,如今就近在眼前了,上場的卻不是自己。
還有,一想到是另外一個女子演杜麗娘,跟穆蕭唱那段恩愛纏綿的戲,凌雲兒就覺得心裡一陣刺痛。
可是凌雲兒還是固執地要求去看演出。穆蕭拗不過她,只好做罷。
一直到團長親自去後臺催促,穆蕭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凌雲兒,去化妝間化妝。
這個時候,那個雲城的女演員還沒有趕來。
穆蕭化好妝,穿上戲裝從化妝間走出來之後,他才聽到身後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他轉過身,看到團長陪著一個女子走進化妝間。
他只看到了那個女子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紫色的長風衣,就像一朵雲彩輕柔地飄了進去。
穆蕭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猜想那一定就是來救場的女演員了。本該去跟她打個招呼的,怎麼說一會兒也要同臺共演,也得臨時抱佛腳,溝通一下感情。
這時,扮演《遊園驚夢》裡丫鬟春香的方媛媛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方媛媛問:“她來了嗎?”
穆蕭知道“她”指的就是剛到的女演員。他木然地答:“在化妝間。”
方媛媛穿著一條月白色的羅裙,一件翠綠色的坎肩,說不出的嬌俏。她伸出手來,整了一下穆蕭的戲裝,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長嘆一聲向化妝間走去。
穆蕭想跟著她走,穿著戲靴的雙腳卻似定在地上一般。
團長急匆匆去後臺找他,要他與女演員見上一面的時候,他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了。上場之後我會處理好的。”雖然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沒有一點兒底氣。
他只是想在臨上場之前,再陪陪可憐的凌雲兒。
最後一場摺子戲終於拉開序幕。
悠揚婉轉的笛子吹響,杜麗娘上場了。穆蕭站在幕布旁邊候場,卻心神不定。
她甚至沒有聽杜麗娘唱了些什麼。那些對他已經爛熟於胸的唱詞他充耳不聞,即使是那支最美的《皁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jian!
他聽不進去,因爲他固執地認爲,再沒有任何人可以跟她的雲兒媲美。
直到他聽到那幾句幽怨的“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之後,悠揚悅耳的琵琶帶出歡快的笛聲時,才如夢初醒。
穆蕭戴著藏藍色的戲帽,穿著白色的蘇鏽戲裝,手持一根柳枝,玉樹臨風般登場。那一瞬間,他不知道爲什麼情緒一下子就飽滿起來。
舞臺上,他第一次看到扮做杜麗娘的女演員蘇紫。
8
臺上一人,臺下千人。
臺上那個著了戲裝的女子,正飄飄然向自己迎來。水袖揮舞,那袖上的蘇繡蝴蝶便展翅翻飛。
臺下千人,臺上一人。臺上的女子宛如一朵天邊的流雲墜落於凡間。
穆蕭便在那一刻身臨其境了。他一上臺,便成了翩翩絕代佳公子,玉樹臨風,風雅俊秀。捏著柳枝的蘭花指微顫,手臂輕輕一甩,那四隻水袖便輕盈地糅合在一處,糾纏,流連。她水袖上的蝴蝶便落在了他水袖上的點點梅花上。落下,復又飛離。
四目相投,秋波盪漾,朱脣未啓先有聲。那聲音便是發自心底之音。
奇妙的音律,便宛如這場春夢。
這場戲,講的是杜麗娘遊玩後花園,感春傷懷之時做的一場夢。夢中,她邂逅了書生柳夢梅。二人在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芍藥欄前情投意合,雲雨暢歡。
而此刻,穆蕭覺得做夢的並非杜麗娘,而是柳夢梅。柳夢梅便是自己。是他自己在做夢。
“姐姐,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穆蕭的這句唸白張口便來。抑揚頓挫間,含情幾許。那是初見佳人,一見鍾情的獨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太遲,而此刻,原來你也在這裡!
卻見蘇紫飾演的杜麗娘,背轉過曼妙身姿,雙頰嫣紅,眉睫低垂。那一態的嬌羞柔媚,恰似落霞時分,園中一朵初開的牡丹,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穆蕭完全入戲了。他右手輕輕托起蘇紫低垂的水袖,蘇紫袖上的蝶翅與穆蕭袖上的梅花疊在一處,分不清哪是蝶,哪是花。
穆蕭邊將左手裡那枝翠柳輕輕放在蘇紫衣袖邊,邊說唸白:“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蘇紫雙目似兩潭春水,碧波盪漾。她輕啓朱脣:“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穆蕭此時用心聽了,方覺蘇紫的音色幽婉悅耳,勝似天籟。
穆蕭動情地接了對白:“姐姐,咱愛殺你哩!”他拖了長長的尾音,就似長長的水袖餘香嫋嫋。
花神的花瓣開始漫天飄飛。花雨中,二人雙雙起舞。
穆蕭唱道:“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女自憐。”
他這幾句唱詞簡直是超水平發揮,聲音清亮甜潤,立刻贏得了滿場的喝采。這個時候,穆蕭方覺臺下還有數千人,他剛纔只顧沉浸在臺上美妙的二人世界中了。
穆蕭唸白:“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他牽起蘇紫的水袖,似將滿天的彩霞拉入懷中。
蘇紫唸白:“哪裡去?”
穆蕭唱道:“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釦鬆,衣帶寬,袖梢兒摸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二人合唱:“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合唱的部分,二人已是夫唱婦隨,配合默契。如果說剛纔穆蕭剛出場,二人初見,配合尚有些青澀的話,此刻已經是酣暢淋漓了。二人忽執手相對,忽相偎相依,忽對影飛轉。水袖翻飛,衣袂輕旋。曼妙的身段,動聽的唱腔征服了臺下的觀衆,亦征服了他們自己。
穆蕭從未料到自己的首場演出會如此成功。在彩排的時候,穆蕭是在演柳夢梅,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就是柳夢梅,他是在演自己。
只是因爲女主角的不同,表現與感受便會有如此不同嗎?究竟是因爲這個五光十色的舞臺的誘惑,還是因爲蘇紫?如果此刻的人不是蘇紫,而是凌雲兒的話,他的狀態會不會這般好?
這些其實是穆蕭下臺之後才細想的事情。在臺上,只是一閃而過。他不知道,謝幕時,伴隨著臺下如雷的掌聲,當全劇組的人都歡欣鼓舞的時候,只有一個人黯然神傷。
沒有人看到凌雲兒的淚水。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穆蕭未想明白的事情,在蘇紫心裡則是透亮的。
她清楚地知道,今晚她超水平發揮了。事實上,她超水平的發揮是在穆蕭登場之後。所以她知道,她的感覺完全來自穆蕭。當她看到穆蕭手持柳枝,款款登臺之時,感覺便排山倒海地來了。
而她卸裝的時候,並沒有看見穆蕭。當她在臺上“驚夢”時,穆蕭便消失了。在臺下亦無影無蹤。
劇團吃消夜的時候,穆蕭仍未出現。
回到劇團給她安排的臨時單人宿舍時,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還沒有去劇場之前就在團長唐天的陪同下來過這裡,將行李放置妥當。此刻,她在宿舍的樓道里跟唐天道別之後,便匆匆去宿舍休息。唐天說,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在原來的女主角恢復嗓音之前,由蘇紫繼續出演《遊園驚夢》。
蘇紫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樓道里靜悄悄的。大家都已經休息了,蘇紫跟唐天在飯店多聊了一會兒纔回來。
房間不大,只有十平米左右。門的對面就是窗戶,窗簾沒有拉上,因此窗外的燈光月光星光統統收入房內,令房間一片朦朧。
而朦朧中,蘇紫覺得有些不對頭。
她沒有想出是哪裡不對頭。剛剛多喝了兩杯紅酒,她的步態已有些飄搖了。
她伸手去摸電燈開關,卻怎麼也摸不到。牆上光溜溜的,開關在哪裡呢?
她邊嘀咕著邊走向她的牀。她記得牀頭櫃上有一盞檯燈的,她想試試能不能打開。
蘇紫剛走到牀前,忽然覺得朦朧中,有一個黑影晃入視線。
她一驚,擡頭,只見在窗外燈光的背景下,一個人影半吊在屋中,腳是懸空的。
蘇紫冷不防屋裡會有一個人,而且是以這樣詭異的姿勢吊著,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用手掩住嘴巴纔沒有叫出聲。
如果剛纔那一聲驚叫發出來,整座樓的人立刻會被吵醒。
蘇紫手腳發軟地摸到檯燈,打開,房間裡立刻明亮起來。
蘇紫朝那個人影看去,幾乎跌坐在地上。
只見房間正中的天花板上,吊著一根長長的繩子。繩子套住了一個人的脖子。那是個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皺巴巴的滿是塵土,雙臂垂下來的姿勢極度可怕--他的胳膊怎麼會這麼長啊?
而當蘇紫看到那張臉時,再也撐不住了。那張臉滿是泥土與血跡,看不出原來的臉色。他的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向上翻著。嘴巴張得很大,鮮紅的舌頭伸出來,吊在下巴上。
蘇紫幾乎昏了過去。她剛想大聲呼叫“救命”,卻聽到吊著那個人的繩子發出“咯咯”的聲響,然後那個人便直直地掉在了牀上。落牀的姿勢很古怪,有點兒像體CAO比賽的時候,運動員完美的落地,極穩。那雙腳落牀幾秒種之後,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
這個時候,蘇紫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向門口跑去。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吊死的人忽然動了。開始的時候,只是揚起手掙扎了一下,接著很快,他整個人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從牀上彈了起來。說怪異,是因爲他的行動僵硬,而且居然很迅速。所以,那個人很快便從牀上跳下來,走到蘇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