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個吊死的人用僵硬卻迅速的步子走到蘇紫的面前,那張臉依然保持著剛纔懸吊時的表情:滿臉的泥土與血跡,雙目圓睜,眼珠上翻,舌頭吊在下巴上。
蘇紫用極度驚恐的目光看著這個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他看上去更像……更像殭屍,傳說中的殭屍!
蘇紫的大腦只能思考到這裡,此後便一片空白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殭屍人擡起僵直的手臂,伸向自己。蘇紫才發現,他的手背上有一塊清晰的淡紫色屍斑!
蘇紫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跳了起來。她想打開門衝出去,但殭屍人已經在她之前堵住了房門。
蘇紫無路可逃。這僅僅十平米的房間,還擱置著兩張單人牀,哪有地方藏身?
可是殭屍人那隻帶有屍斑的手已經伸過來,另一隻也伸過來了。他會掐死她的……
蘇紫跳上牀,牀緊靠著窗戶。她一把推開窗子,一閃身,便跳了下去!
其實蘇紫往下跳雖然是走投無路,但也不過於冒險。房間僅在二樓,蘇紫也記得樓下是一叢花壇。
但落下去的時候,腳踝還是一陣猛烈的疼痛。蘇紫痛得大叫一聲,冷汗直冒,想掙扎著站起來,卻是無能爲力。
蘇紫終於大聲叫起來:“來人啊!”
片刻功夫,已經有一個人奔出樓來,那人正是唐天。
唐天看見路燈的光芒裡,蘇紫面色蒼白地蹲在花壇中,不由大駭:“小蘇,你怎麼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蘇紫一直緊崩的神經一下便鬆弛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邊哭邊將剛纔恐怖的一幕講給唐天。
唐天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蘇紫。蘇紫用手指了一下二樓的窗子,竟還優美地做了一個蘭花指。
這時又有幾個人跑下樓來了。大家費了好大力氣纔將蘇紫攙扶起來。蘇紫卻一步也邁不動,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唉呀”叫出了聲。
唐天立刻叫了急救車。與此同時,他還命令劇務徐滔帶上兩名保立刻去蘇紫的臨時宿舍察看有無異常。
蘇紫的腳沒有像她料想得那樣糟。因爲樓層很低,她又落在花壇裡的軟土上,所以只是將腳踝扭傷了,並沒有傷及筋骨。
而這在唐天看來,情形也夠糟糕的了。看蘇紫的腳踝腫起老高,敷藥之後鞋子根本穿不上了。明晚的演出,又怎麼能穿著那雙小巧的繡花鞋在戲臺上走雲步呢?
唐天不禁心煩意亂起來。昨天凌雲兒剛剛喉嚨發炎,還好搬來了救兵蘇紫,剛演過一場,誰知蘇紫的腳又扭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叫他如何是好!
唐天心裡窩火,正扶蘇紫上出租車準備回劇團,手機響了。
唐天嚴肅地聽了幾句,低聲說:“好,我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車上,唐天一言不發,臉色陰沉。直到他扶蘇紫下車,出租車遠去之後,他纔對蘇紫說:“剛纔劇務去你的房間看了。房間門是鎖好的,房間裡一切正常,並沒有你所說的什麼吊死的屍體,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他們將整個劇團都檢查過了,也一切正常。”
蘇此的臉“刷”地紅了。她本想張口辯解什麼,一時又不好發作,乾脆以沉默相對。
這個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唐天覺得剛纔的言辭有些生硬了,於是換了口氣說:“小蘇,我先扶你到宿舍休息。我會安排保安守在門外的,你是我請來的貴人,我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安全。”
唐天卻沒有回房休息,而是召開了緊急會議,商量晚上的演出怎麼辦。
穆蕭與凌雲兒都在場。他們聽說蘇紫回房間之後竟然發生了那種事情都是吃驚不已。有人甚至說那個蘇紫看起來有些古怪,會不會是神經出了問題?或者是故意編造事端來達到什麼目的?
唐天打斷了這些人莫名其妙的揣測,說那件事情會仔細調查的,現在當務之急便是今晚的演出。昨晚的幾場摺子戲,當數最後一段《遊園驚夢》反響最好。所以,這場戲無論如何要保住。
可是凌雲兒的喉嚨並沒有比昨天好多少。況且醫生已經交待了,短期內凌雲兒不能用嗓過度,否則她金子般的嗓子便要毀於一旦了。
而蘇紫的腳傷得那樣嚴重,又怎麼可以登臺呢?正旦的戲,要唱唸做全套的功夫。蘇紫今晚登場已經無望了。
再調女演員?唐天爲難地搖頭。如今像凌雲兒,蘇紫這樣出色的崑曲正旦已是鳳毛麟角。退一萬步說,就算再新調一名,女主角一換再換,如果再出意外又如何收場?雲城市崑曲團便要醜名遠揚了。
正當唐天一籌莫展之時,方媛媛突然開口了:“團長,我有個辦法!”
“哦?”唐天眉一揚,“說來聽聽。”
方媛媛說:“她們一個壞了嗓子,一個壞了腳,倒是可以取長補短,來個‘雙簧’!”
此言一出,會場靜了片刻忽然就炸了。
雙簧是難度極高的表演了。兩個人並不熟悉,也未配合過,能成嗎?
唐天沉吟了片刻,拍案定板:“好,就這麼定了!但不要演雙簧,我們事先讓穆蕭與蘇紫錄好音,然後讓穆蕭與凌雲兒上臺對口型!”
衆人都愣了。他們知道,唐天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孤注一擲了。
誰都知道這屬於什麼性質,如果露餡又意味著什麼。
10.
穆蕭第一次見到“原汁原味”的蘇紫,是在崑曲團借用的一間錄音棚裡。這個時候臨近中午。穆蕭只匆匆吃了幾口飯,就被劇務徐滔叫到了錄音棚。
他是那場戲最後一個趕過去的演員。《遊園驚夢》第一幕戲他不出場,是小姐杜麗娘與丫鬟春香賞遊後花園,杜麗娘傷春夢春的一段戲。蘇紫飾正旦杜麗娘,方媛媛飾帖旦春香。
穆蕭悄然走進錄音棚的時候,蘇紫與方媛媛正站在話筒前,戴著耳麥伊伊呀呀地唱著。
蘇紫正唱到那支《醉扶歸》: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
亮晶晶花簪八寶珍填,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
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繡襦,異花疼煞小金鈴。
這一段戲講的是杜家小姐杜麗娘在丫鬟春香的陪伴下,遊玩後花園,在一片旖旎的春色裡,在菱花鏡中顧盼自賞,感嘆春色惱人,無人憐愛。含情脈脈的少女心態,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便在唱詞中流露出來。
蘇紫穿著一套淺紫的衣裙,一頭烏髮被一根細細的紫色髮帶束著,發稍微卷,自左肩散落在胸前。那衣領不高不低,恰到好處地露出蘇紫修長白晳的脖頸。如果說蘇紫在舞臺上的扮相似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那麼未著戲裝的她,就似一株淡雅飄逸的丁香花,整個人透出清麗靈秀的韻味。
雲手。蘭花指。美輪美奐。按說穆蕭從藝多年,對此早就習以爲常,應當波瀾不驚纔對,卻在這時,聽到蘇紫美妙的唱腔,看到蘇紫動人的身段,竟有了一種絕世的錯覺。似乎他走進的不是錄音棚,而是一片桃源。
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跳躍著。這便是昨夜戲臺上那張臉嗎?這張臉脂粉未施,卻是另一種美,似乎更美了。似乎就是詩歌《雨巷》中丁香般的女子,剛從雨幕中走出來,嬌羞,又帶了淡淡的憂傷。
這憂傷是與生懼來的,還是因爲她唱得太投入,帶上戲中人物的情緒了呢?
最後,穆蕭的目光定格在蘇紫的腳上。她的腳穿了一雙軟底的拖鞋,右腳踝纏著雪白的繃帶,與左腳的纖巧不同,這隻受了傷的腳腫得胖鼓鼓的,卻是觸動了穆蕭的心房。
她受傷的腳讓他心疼了。這種心疼穆蕭平生從未體驗過,所以有點不太適應。昨天凌雲兒生病的時候,他只是焦急,爲的是晚上她不能唱了。她病得那樣重,他卻並沒有心疼的感覺。
此刻,蘇紫帶著傷,架著一支柺棍在麥克風後投入地唱著,那句“沉魚落雁”她處理得太過完美了,竟牽扯了穆蕭的心飛動了幾下。那感覺,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蘇紫也看到他了。她一眼便認出來這個人便是昨天的搭擋。她的目光似秋水波動了一下,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表演起來。
直到有人去拍穆蕭的肩膀,穆蕭才猛然轉醒。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去看拍他的人,竟然是凌雲兒!
穆蕭跟凌雲兒坐在一邊看她們錄音。有好久穆蕭都覺得如芒在背。那並非凌雲兒的目光,而是源自凌雲兒內心的一種力量。
這種力量是穆蕭自我添加的。也許並沒有,但他還是很主觀地添加了。
因此他覺得微微的不安。他覺得對不起凌雲兒。可是他已經控制不住心的方向了。
很快該他跟蘇紫錄音了。在這之前蘇紫休息了一會兒,跟他們坐在一起,喝了點茶水。
穆蕭的對面坐著蘇紫,身邊坐著凌雲兒。三個人都不說話。蘇紫淡淡地衝他們笑著,手裡端著茶杯,慢慢地喝著。唐天對二人剛纔的表現給予了肯定。然後他對凌雲兒說:“雲兒,你多注意小蘇的節奏,今天晚上全靠你了!”
凌雲兒只是點了點頭,眼睛不知道看著什麼地方,若有所思。
方媛媛忽然跳起來,一手拉著蘇紫,一手拉著凌雲兒,笑著說:“太好了,我有兩個好姐姐了。而且,今晚我能與兩位姐姐‘同時演出’!”
唐天白了方媛媛一眼:“你這丫頭鬼,竟然想到這一招。今晚演出若是成功,這月獎金給你發雙倍的!”
氣氛融恰了一些。大家都在笑,只有凌雲兒依然陰沉著臉。她忽然啞著喉嚨問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今晚的演出能成功嗎?”
笑容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凝住了。穆蕭只覺得心裡面“咯噔”了一下,忽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今晚的演出要砸了!而且,一定會砸在凌雲兒身上!
這種預感讓他六神無主起來。他聽到唐天很嚴肅地說:“雲兒,今晚的演出一定要成功,必須要成功!等一會兒他們錄完音,你一聽要多聽兩遍,跟穆蕭、媛媛他們一起對幾遍口型,時間雖然匆忙,但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
接下來的錄音很順利。然後穆蕭,凌雲兒與方媛媛又跟著錄音仔細地揣摩,認真地排練了幾遍。唐天一直在旁邊指導,面色漸漸鬆弛了很多,似乎對晚上的演出很有信心了。
只是穆蕭那種預感一直揮之不散。跟凌雲兒對戲的時候,他幾次想用眼神、動作來暗示她,暗示要與她配合默契地完成今晚的演出,就似他們每一次排練的時候。凌雲兒表面上雖然很配合,但穆蕭明顯感覺她不在狀態。
那是一種心理上的狀態。就是說,凌雲兒跟著錄音表演,對口型的時候,並沒有入戲。
不只是凌雲兒,穆蕭也覺得心裡面怪怪的。雖然是同樣的唱詞同樣的唱腔,但蘇紫與凌雲兒唱起來還是有差別的。外行人也許感覺不到,但穆蕭對此非常敏感。
平心而論,就嗓音、唱功,甚至表演來說,凌雲兒雖然資歷不及蘇紫,但這些決不遜於蘇紫。但聽慣了凌雲兒的戲,再聽蘇紫唱,穆蕭能夠感受到她們之間的不同。
那就是,蘇紫比凌雲兒多了一份靈氣。她能夠賦於杜麗娘這個角色以靈魂,她唱出來的段子是有生命的。這也許便是與生俱來的天份吧。
終於要上場了。當披一件粉紅色斗篷,扮做杜麗娘的凌雲兒上場一露相,場下立即響起了掌聲與喝彩聲。然後,在唱若遊絲的笛音裡,蘇紫那婉轉柔媚的唱腔響起。又是一陣叫好。
穆蕭卻傻傻地站在臺邊候場。一切似乎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但穆蕭卻越發心神不寧起來。要出事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輪到他上場了。他一身行頭整齊,手執一根柳枝,木偶般登臺亮相。
這齣戲到這裡便要掀起高潮了。昨天晚上這個時候,此情此景,穆蕭是何等從容瀟灑,飄逸風雅。而此刻,因爲心神不定,他再也找不到彼時的感覺了。只是本能地表演著,嘴裡天衣無縫地對著口型。相對於凌雲兒來說,他這個“雙簧”要容易得多。對好自己的口型,應該不難。
“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這句唸白“出口”之後,穆蕭的水袖輕輕托起凌雲兒的水袖,將那枝翠柳輕輕放在凌雲兒的袖邊。
穆蕭因爲心有雜念,根本沒有入戲,只是注意著凌雲兒的表現,生怕她露出半點破綻。
當他看到凌雲兒的表情之後,心裡忽然踏實多了。凌雲兒熟悉的面容就似往日般嬌美,且眼中水波盈盈,根本比自己表現得出色,甚至比往日彩排時出色。
可是,接下來突出其來的一切,卻令穆蕭猝不及防!
原本凌雲兒應該“說”她的那句唸白“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的。卻是恰在這個時候,凌雲兒那張嬌羞的臉突然誇張地扭曲起來,與此同時,她失聲大叫。那聲叫喊,卻是嘶啞無比,雖然她領口彆著的麥克風根本是關閉的,但那聲嘶啞的叫喊還是很響亮地傳遍了全場。叫喊聲因爲嘶啞而顯得更爲駭人!
更糟糕的是,音響師根本沒有防備,來不及處理這樣的突發事件,所以,事先錄好的音還在繼續。當凌雲兒全身發抖,失聲大叫的時候,蘇紫那聲唸白依然脆生生地說了一遍,而且蓋過了凌雲兒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