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大雨愈發磅礴,擊打起湖水,激盪起波濤,將偌大的商船推得搖搖晃晃。不時雷鳴閃電,如刀客不斷拔刀綻放的寒光,不斷割裂著灰濛濛的天地。
船艙裡的氣氛也隨著話題逼近彼岸而愈發沉重。
柳巖實在太狂傲,但他的狂傲並非沒有理由,只是理由太過於飄渺。
京都黃家屹立大唐數百年,早已是商道中的龐然巨獸。
數百年來,欲屠獸者何止千百數?
柳巖想將其推倒又談何容易?
李元芳沒就此深說,轉而問道:“你要拿黃家開刀自行便是,與我龍堂有何干系?”
“有沒有干係,你自己最清楚。”
柳巖拿開放置在紫檀木盒上的酒杯,然後重新打開盒蓋子,隨手拿出一沓金票扔在李元芳面前,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雖貴爲皇子,註定錦衣玉食終生,但你無權動用國庫儲備,月俸不過數千兩白銀。光憑龍堂,你即便掏空家底都拿不數百萬兩黃金,更莫談數百萬數千萬。望遍大唐北疆,能有如此財大氣粗者,唯有富甲黃家。”
“這只是你的憑空猜測而已。”
“沒錯,只是猜測而已。”
柳巖不否認:“但對我來說,猜測便足以作爲定論。”
“笑話。”
李元芳不屑笑之:“僅憑猜測,你就想拿下我的龍堂?呵,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以股票代銀而賒的手續,我也早在月前便已辦妥。刑部、戶部、工部皆有備案,所有賬數皆按律例行事。你能奈我何?”
莎…
柳巖不著急著接話,他緩緩伸手入懷,從懷裡摸索出一張方正紙條擺放在李元芳面前,方纔說道:“現在我確實不能奈你何,所以我正打算擬定新的股商法,甚至上奏金鑾修改大唐律法。那便能奈你何,更甚至將你和黃家一網打盡。”
李元芳將紙條拿過眼前攤開細看。
紙條有些特殊,長寬七寸,白紙黑字,紙上四邊印紅框邊紋,頂部印公、義、信三字。
這是一張借據…
柳巖說再說道:“上月中旬,我在你們城北的堂口以股票抵押,借來了百兩銀子和這張字據。”
李元芳將借據重新放在桌面上,疑問道:“這字據可有什麼問題麼?”
“當然沒問題。”
柳巖道:“紙是季子東鎮出產的白艾宣稿紙,印是戶部公章,月息七釐,月還七兩,期限兩年。都在國法規矩之內,合情合法,毫無紕漏。”
“那你想說什麼?”
“當然是想說你們的貓膩。”
柳巖重新拿回借據,放在眼前,說道:“明面上這張借據確實是沒問題的,可若放在暗地裡看,問題就大了。而最主要的問題,就被你們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埋藏在借契的前置條件裡…”
李元芳貌似感覺到了什麼,不動聲色地將雙手合攏放在桌上。
輕微的動作變化柳巖看在眼裡,稍停頓下話題:“怎麼,開始覺得不安了麼?”
李元芳不接話,沉沉閉眼,說道:“你繼續往下說。”
“好。”
柳巖倒也乾脆,沒打什麼埋伏,接著就續道:“問題,主要有四點。”
“借契第五條,乙方若在規定時間內不能按時繳納利息,甲方則有權沒收乙方部分股票用以抵息,價格由當下官方股價爲基準。
借契第八條,乙方若在限定期限內不能如數償還債務或股價貶值至借貸下限額度,甲方則有權扣押乙方名下所持股票,同時要求甲方追加抵押財物。
借契第十四條,甲方不得在任何情況下追加乙方賒債之利息。乙方有權在賒貸合同期限內之任何時段,以股票市價償還貸款,並結束借貸關係。
還有第十七條,甲乙雙方爲私人借貸關係,除戶部應繳納之票稅以外,無需再承擔任何由股票交易所帶來的額外費用。如若產生額外費用,則全數由乙方承擔。”
四道條款說罷,柳巖放下借契…
“其他芝麻綠豆小事我便不費脣舌了,僅憑以上四章霸王條款,我便足以在金鑾殿上把你參倒,將所有受牽涉的官員送入天牢受審,並將龍堂置於萬劫不復之地。”
喳…
站在李元芳身後的黑豹此時臉色已相當難看,他悄然把手挽在後腰,像拿了什麼東西,隨時都要暴起。由於角度問題,柳巖看不到黑豹的動作,但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什麼,生冷說道:“想殺人滅口,我勸你得趁早,要不然再遲些就沒機會了。還有就是,在殺我之前好好掂量該如何處理後事,否則後果也不是你們可以承擔。”
黑豹愕然顯詫,李元芳隨之提起右手做出止勢,閉著眼睛不動聲色:“你繼續說。”
“說什麼?”
“說你想說的…”
李元芳頓了頓,再道:“你說的這些,早已備案在刑部尚書檯。即便你舌綻蓮花能說成是罪證,最多隻能將我的部分羽翼拔除,還不能將我掰倒。更甚至,我還要感激你。因爲,父皇會因此看到我的能力,使我從衆皇子中脫穎而出。而你則會因此時惹禍上身,觸犯衆怒。”
“呵呵…”
柳巖放肆一笑:“若是你有能力如此,我就不會來自取其辱。可惜,你沒有。”
“……”
李元芳不話,柳巖見狀也不再自討無趣。
“成吧,既然你不見棺材不流眼淚,那我便成全你,好讓你心服口服。”
話說著,柳巖重新拿起碗筷,再隨意夾來許多菜餚,將飯碗填得滿滿,最後才邊吃著邊漫不經心地繼續說道:“你說的不錯,借款的條約你們早已在刑部備案,這事有刑部的官員託著底,火還遠燒不到你們的身上。而且你們的策劃確實也非常高明,要害深藏於淵,我足足花費了將近四十日時間苦思冥想,才堪堪挖出痕跡,弄懂其中奧妙。”
縱使李元芳有言在先,但隨著柳巖的思維越來越逼近厲害核心,黑豹實在忍不住暗暗把藏在腰帶裡的鐵爪套上五指。兩眼兇光畢露,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便是出手奪命。
柳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逐漸瀰漫在空氣中的殺機。
自顧自地,絮叨著…
“借契第五條,是你們的基本。”
“借款人若不能按時繳息,你們則沒收其抵押股票以充數,價格爲股市當時報價。而如今股票受金部司壓制,市面報價遠比黑市低出六成有餘。這六成的差額,可是要命的。無論借款人所持股票盈虧如何,你們倒轉手來都能穩賺翻倍利潤,此爲保底。
那當然了,現在股票行情大好,基本上沒人會虧得了錢。
借到錢的百姓只會一個勁的叫好,以爲自己真賺到了。
而你們的吃相也尚且還會好看些。”
柳巖大口將肉沫嚼碎生吞到肚子,然後豪飲一口清酒,揮袖抹去嘴角油跡,再繼續埋頭吃去也說去…
“所以,你們就趁此大好機會,鋪墊後路。”
“而借契第八條,就是你們的刀口。
借款人若在期限內無力償還債務,或股價貶值至借貸上限額度。你們則有權扣押其名下所持股票,同時要求他們追加抵押財物。宰人不吐骨頭,此計狠毒得很呀…
在股市行情大好的情況下,這兩道前置條件都如同虛設。因爲,如今股票價格一直在水漲船高,用不了幾個月大家都會形成慣性思維,以爲自己拽在手裡的股票都只漲不跌。可一旦前置條件滿足,那便意味著這種慣性被打破,所有股民都開始逐漸清醒。那時候,股票的價格都漲上了天,需要借的錢越來越多,而購買的原動力卻愈發匱乏。股民會恍然意識到,自己手裡的股票已經再難憑藉每月紅利來回本,更甚至連借貸的利息都無法持平,從而開始出現拋售以還貸念頭。
拋售的苗頭只要顯露,它便會成爲潰堤之缺,在極短時間內引致恐慌,讓越來越多的人重新定位股票的價值,這也將導致越來越多的人想把票子換成銀兩,從而退出這場擊鼓傳花的遊戲。
到那時候,真正的災難就會應運而生。
供不應求,價漲。
求不應供,價跌。
當所有人都著急著拋售自己手裡股票的時候,重重壘疊起的股價就會瞬間崩盤。從衆的恐慌心理更甚至會讓絕望的人失去理智,從而引發踩踏現象。所謂踩踏現象,就是爭先恐後的病態心理。爲了能儘快拋售手裡的股票,他們會不惜採取較價低賣的方式,在極短的時間內把股價拖入一個極不合理的低位。而在這個時候,你們隱藏在暗處的刀子,終於可以趁勢出鞘,開始收割了。
股價斷崖式下跌,股票急速貶值。
憑藉此道條款,你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吃下借款人手裡的絕大多數股票,而且還讓他們欠下一屁股債。月息七釐,年息翻倍,這還是我兩百兩銀的利息。若借額更高,利息就更高得離譜。沒有了股票的高價支撐,面對這筆債務,即便債臺高築的人,子子孫孫世代爲奴,都別想還清。
此計毒,真毒辣呀…”
柳巖彷彿也被自己說的話嚇得心寒,幾大口就把碗裡剩下的菜肉吃光,然後放下碗朝著身後勾勾手指頭,令道:“來,給我去盛碗白米飯,再來兩壺碧螺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