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多了一點潮濕,我安靜地佇立,知道身前是一道石門。
屋內,想來他已經察覺到了我的到來。
石門,還是緊閉,他沒有開,知道我來,仍然沒有開。
我從懷里掏出不大的瓷瓶,輕放在腳下,我知道,他快要開門了。
果然,瓷瓶放下不久,便聞噶的一聲,隨后一道疾風襲來。
他向我出手,但我沒躲。
拳頭在我的面門前凝住,一股腐爛的味道撲入鼻尖,他的軀體腐爛得已經不是樣子。
“你又來干什么?”
他問我,語氣里充滿了霸道與質疑。
我一笑,足尖一點,瓷瓶便借力騰起,落入掌心。
“送酒!”
“哼……”
掌心處的瓷瓶已經被他奪去,他應該是回了石室;門,卻還開著。
我進了屋,屋里是沒有光的。
有無光對于一個瞎子來說是沒有區別的。
“如何,對不對你胃口?”我正對著將軍問道。
“對胃口又如何,腐爛的軀體,五感早已喪失,聞不見,嘗不了……”
似是唏噓,似是愁怨,但都是遺憾!
“看看也好?!?
“也對,總比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好?!?
將軍的語氣是在嘲諷,我已經習慣。
沉默,突然的沉默。
我安靜地站著,他則應該是盯著那瓷瓶發呆。
他不僅好戰、好殺更好酒。
“想當年,金戈劍、鐵馬酒,看如今,物成舊,憶難追……”
咕噥一聲,他還是飲下瓷瓶里為數不多的酒水。
縱然無味,縱然無香,他還是選擇飲下。
“瞎子,無味的酒可還能澆愁?”將軍問向我,語氣是化不開的惆悵。
“不知道,我喝酒,但從不借酒澆愁?!?
“所以啊,你是個怪人,很怪很怪的人……”
瓷瓶破碎的聲音響起,身前再起勁風,我知道,他又出手了。
每逢酒后,他總喜歡出手,這是習慣。
拳,將至!
我身子稍偏,耳旁勁風刮過,將軍拳頭落空。
勁風不斷,一拳又至;目標,我的肚臍。
我身輕,凌空一躍,再次避開對方攻擊,將軍的攻勢卻步步緊逼。
大開大合間,耳旁風聲越急,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終于,還是被他抓住一個空擋,一掌打在我的肩上,我不由得往后退了數步。
“瞎子,你輸了?!睂④娕氖?,說道。
“是的,我輸了?!?
我必須得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將軍的招式毫無花哨可言,每一擊,每一招都為殺人而成,我沒死在他的手下,已經是他的仁慈。
空氣里多了一抹香,我知道他又將他那殘袍握在了手里觀賞。
殘袍我有幸摸過,已經很舊,上面卻沒有一絲灰塵,將軍將它保護得很好。
“瞎子,謝謝你的藥草?!?
我給他帶過許多次的酒,也與他交過許多次的手,但是,只有為他帶藥草時,他才會對我說聲謝謝。
殘袍的香味是藥草維持的,每隔一段時間我都得為他準備藥草。
他迷戀的從來不是那抹香,而是聞到那抹香時,腦海里浮現的那個人。
我嘗試著問過他,那人是誰,結果得到只有一句:
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從他身死到如今對那殘袍仍舊迷戀,我便可以得知。
他是將軍,好戰,好殺,也好情!
“你就沒想到見她一面?”
我的問話讓他陷入了沉默,握著殘袍的手甚至有了輕微的響聲,我知道此時他的拳頭一定是攥得發緊。
“如何見,我是亡魂,這殘破不堪的軀體,如何見人?”
將軍的身體腐爛不堪,體內寄居的靈魂更是亡靈,若要見人,的確是一件難事。
想了想,我還是道:“你若愿意,我可為你引夢?!?
引夢,便是讓將軍的亡靈進入那人的夢境之中,訴說自己想說的話。
這目前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
“引夢……”將軍呢喃著。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仍然是拒絕了我的提議。
“罷了,多年不見,再見已是物是人非;也許,她早已被人贖了身,不在那里,我如何尋得。”
茫茫天涯,尋一人,難!
我席地而坐,正對將軍方位:“我可以聽聽你與她的故事嗎?”
我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
“想聽?”
“是的。”
“好吧,我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憋了許多話,便都說給你聽吧!”
將軍是一個脾氣很怪的人,他肯跟我說,已經是難得。
我做好準備,仔細聆聽。
每個人的故事都會不同,所以每一個愿意給我講故事的人,我對他們都會很感激。
畢竟,故事難得!
“我記得那是春日,我與友人泛舟……”
將軍開口,語氣里卻是少了平日里的霸道,多了一絲溫柔。
這段記憶是他心里最溫柔的回憶,所以當他回憶起時,連語氣都會不自然地溫柔起來。
鐵血男兒尚柔情!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正在畫舫里抱著琵琶輕彈吟唱,她的歌聲很美,我從來就沒有聽過那么動聽的歌聲……”
將軍的話癡癡的,仿似又回到了那日。
畫舫下,男子凝眉而望,望向那琵琶遮面,輕彈淺奏的女子。
“我知道她是青樓女子,可我還是愛上了她;我之前從未愛過任何人,與我作伴的歷來只有刀劍,可當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因為我的人生差了她……”
人生,因為沒有遇見而完整,又因遇見而不完整。
我知道,將軍對那女子的愛,足夠深,足夠沉!
“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天空下了好大的雪,將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片蒼?!?
我不知道將軍的話為什么突然變得悲涼起來,語氣里更是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也許,是到了別離的時候。
“我連為她贖身都沒有來得及,邊關告急的文書便呈到了陛下的面前,而我,也在那一夜,匆忙趕赴邊陲,連一句道別都來不及親口對她說?!?
將軍好像哭了,輕聲的苦苦干嚎,鬼與亡靈是沒有眼淚的。
將軍是鐵血的男兒,剛硬的身軀上,有著密密麻麻的傷痕,可那些傷疤沒有一道可以讓他痛哼一聲,更別說哭了。
他現在哭了,在我的面前哭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孩提。
在鐵血的將軍,在剛硬的身軀,終于還是在這情之一字上,脆弱不堪!
情,是繞指柔,也是穿鋼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