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輛又一輛馬車,才發現車隊在夜晚還這樣熱鬧。透過車廂,可以看見裡面溫暖的燈光,還有男人女人放肆的笑。在這寒冷的夜裡,聽到這些略帶□□的笑,我卻連一絲噁心都沒有,只覺得渾身發涼。
阿莫在一座帳篷前停下,帳篷門口,正守著一個士兵,他臉上包著塊布,顯然是防感染的。這守門的士兵見了李承汜,當即摘下遮口的布,跪下行禮。
李承汜擺擺手,問阿莫道:“就是這兒了?”
阿莫點頭稱是。
李承汜又問那守門的士兵:“這都是染了疫病的?”
士兵點點頭:“這些……只怕都熬不過今晚的。明早上就直接處理了……”
我一聽他這一句,居然就有種想哭的衝動。幸而忍住了。李承汜回頭又望向我,道:“你真的要進去?裡面……”
我不耐煩地道:“你怎的變得如此囉嗦!”
於是李承汜便不再說話了,只遞給我一塊遮口的布,然後讓那守門的士兵,領我進去,找阿碧。那士兵走近了營帳,我也跟著進去。一進去,便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營帳裡幽森森的,沒有一絲燈光,只在頂上留了一個天窗,容月亮將光透過來,整個營帳裡只有這幽深慘白的月光。
營帳裡靜悄悄的,居然像是個死寂的一般,我似乎還聞得到屍體腐爛的味道。於是不自禁地用布捂住了鼻子,感到一陣噁心。這裡堆放的,都是整個車隊行進過程中,感染疫病無可救藥的人。十九當初如果不是被我看到了,現在只怕也已經被拖到了這裡。
我進去之後,李承汜居然也跟著進來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
領路的士兵走到營帳中間一處地方,指著腳下一個半躺著的人,她的臉還被旁邊一個的腿埋住了。
這人竟然就是阿碧。
士兵退到一邊,我則走過去,剛剛要蹲下身,李承汜卻先走過來,俯下身,伸手拿開那擋在她臉前的一隻腿。然後站起來,在我面前不遠處守著,望著我沉默不語。
阿莫點燃了蠟燭,擎著,燭光映照在營帳裡,四周都像起了影影綽綽的鬼影。燭光也照在我面前這人的臉上。
果然是阿碧。她躺在那裡,臉蒼白的就好像這天上的月亮,但比那月亮還要瘦幾分。
我伸出手,顫抖著,撫向她的臉,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還有沒有活著。
她的臉僵硬的,好像冬天的懸崖,又冷,又硬,一絲活氣也無。但總算兩手摸上去,還感覺到那懸崖下微微涌動的血。
“阿……阿碧。”我顫聲道,幾乎這兩個字是我最不想要喊出來的。可是我艱難張口,總算說出了這個讓我糾結的名字。
阿碧並沒有動靜,可是眉毛卻有了反應。
“阿碧,醒來……”我又喚道。
李承汜在我旁邊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站著,看我喚了幾聲,不發一言,阿碧也是毫無答話的意思。
那守門的士兵這時候終於開口道:“姑娘,這……這人只怕是不中用了。今天黃昏的時候擡過來就快沒氣了。”
我仍是在那兒等了一會兒,阿碧這才終於動了動,嘴張一張,道:“我……我這是到了地府了麼?”聲音好像從緊閉的石門裡拼命擠出來的一般。
我苦笑,道:“你沒有到地府。你還在人間呢。我是長安。你睜開眼看看我。”
阿碧聽了,突然激動起來:“公主?公主?”她叫了幾聲,忽然聲音又低下去,喃喃地道:“閻羅王呵,你莫騙我了。我定是在陰曹……陰曹地府了。公主怎會見我?我這一生,她……她只怕是不肯原諒我了!”
我心裡一陣難受,繼續道:“阿碧。你睜眼看看,我就是你的公主。”
阿碧閉著的眼,果然真的睜開了。那雙眼,還是像從前一樣,泛著光華,在慘白的月光下閃閃發亮。
阿碧驚喜道:“公主!你……你果然是公主!”
我也笑道:“是。我是。”
阿碧此時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居然一陣死命地掙扎,我趕緊伸手扶著。她自己坐起來,看著我,我分明看到她眼裡晶瑩閃爍。
“公主,你……你怎的來看我?我……”
我止住她道:“我……我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好不好……”
阿碧一雙大眼睛裡,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忽然哭道:“公主!你何必來看我?我沒臉見你,沒臉見你……”
她搖著頭,撲倒在另一邊,卻一摸,旁邊那人居然已經死了半日,當即嚇得叫了起來。
我忍住淚,將她攬過來,抱在懷裡。
阿碧掙扎了一會兒,忽然小聲試探著問道:“公主?你原諒我了?”
我猶豫一下,心裡掙扎著,劃過那些過往,所有的傷心和喜悅,恩情和背叛。臉上苦笑著,悄聲道:“是啊,我原諒你了。那些……那些本該是必然的啊……”
我感覺阿碧忽然開心地笑了,只聽她喃喃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主肯原諒我,是我這一生最開心的事。阿碧……阿碧死而無憾了。”
她躺在我懷中,轉頭望著那月亮,悠悠地道:“公主,我就知道,這世上只有公主和姐姐,對我最好。可惜姐姐去得早,這世上只有公主了……公主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公主,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的姐姐是誰麼?”
我望著那漆黑的營帳,道:“是誰?”
“我的姐姐,便是那號稱‘千面狐貍’的玉陽紫。她……她是江湖上第一易容高手……”
我心裡一驚:沒有想到阿碧的姐姐居然是一個江湖人士!而她有那麼好的身手,多半也是傳自她姐姐了。她那一手易容的絕活,想必也是她姐姐所教。
“……可是,可是現在,公主是我的姐姐啦!我好高興……”她說到這裡,聲音已經明顯小了下來。
營帳裡的幾個人都不說話了,都知道她這是迴光返照,只聽她一個人喃喃地說話。只聽她接著道:“姐姐……公主,我從你見你第一面起,就很感激你……那時我奉了公子之命,假裝成民女賣身葬父,是你第一個……第一個出來爲我解圍……”
我笑了笑:沒有想到,那年我隨著李承汜出宮,在那客棧之外見到的那個賣身葬父的貧女,居然就是她!怪道我後來見了阿碧,總覺得她有些熟悉。後來那宮女我將她送給了李承汜,李承汜又將她打發走了,其實就是爲了在宮中方便跟她見面,因爲她是可以隨便易容的,當然可以做眼線……
李承汜那次肯答應同我出宮玩,又是去翰文軒,又是去酒樓吃飯什麼的,原來都只是爲了遇見阿碧,然後借我的身份,帶她入宮,再讓我將她送給他。他那時候就已經打算好,我定然會將“阿碧”送給他。
我想起了李承汜那時候的話,他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答應跟我一起出宮。
我還想起了他領著我,頭一次去了翰文軒,還來到那鬧市上,我玩了那扔圈套物的遊戲,結果只得到一個草帽,而他隨隨便便一出手,就什麼都能套中。
我知道這一切李承汜是算計好的。但我從不知,他竟然算計得如此早,如此深。在我們還剛認識的時候,在我還沒對他心動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算計我。
我沉默著,聽阿碧繼續道:“……那時候……那時候雖然阿碧是易了容的,但是阿碧的身世卻是真的,阿碧的感激……感激也是真的。後來在公子的寓所見了公主前來探望,我……我幾次想見,但都……都不能見……直到後來,我易容跟隨公子去江寧,在船上見了公子,對我笑……”
原來那日跟隨李承汜去江寧,在船上遇到的那個害羞的女子,也是阿碧易容的。
“阿碧認識公主,這一生也不後悔了……阿碧這一生,做了最隨心的一件事,就是讓公主南下去找公子,自己易容扮成公主的樣子……雖然……雖然後來,公子在信中很生氣,責備了阿碧,阿碧也不後悔的……”
我心中一片慘然。
原來阿碧此生最得意的事,居然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事。我如果不隨著李承汜下江南去南詔,也許就沒有這一切的糾纏。我最後悔的,便是這一次冒失的南下。它讓我,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場絕境。
只聽阿碧又道:“公主……公主,你喜歡阿碧麼?你不恨阿碧麼?小衡的事情……是阿碧不對,我也沒有想到那一層……我沒想到她會中箭的!那箭……箭”她說著,眼光上移,看著我對面,李承汜目光沉沉,正默默站在那裡。
“……都怪我,都怪我……”她語聲有些激動,居然越來越弱了。
我使勁攬住她,含淚道:“不怪你,不怪你!沒有人要怪你!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
阿碧又含糊道:“還有南陽王……南陽王他……”她還在喃喃自語,我卻止住她道:“莫說了,再莫說了!你累了,你該睡了……該睡了……”
阿碧聲音終於小了下去,語聲微弱地道:“阿碧累了……”
我眼淚流下來,也重複道:“累了,就睡吧……”
“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公主……給阿碧……”阿碧如做夢一般低語著,那聲音,如同已經離了弦的琴音,就快要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逝。
我沉默片刻,突然呼出一口氣,笑了笑,流著淚,慢慢唱道:
“打支山歌過橫排,
橫排有路哥哥在。
妹有山歌一條河,
哥想聽歌劃船來。
阿哥老遠劃船來,
妹送阿哥千隻歌。
阿哥你沒帶籮筐來,
一雙空手怎裝歌?”
我慢慢地唱出來。這首歌,我在金陵後海等李承汜的時候唱過,在金陵的鬧市裡當著衆海客的面唱過。我唱過好多次,卻沒想到,如今在北上燕京押解俘虜的車隊裡,我會在臨終的阿碧面前,又一次唱它。
這樣好的一首歌,這樣歡快的一首歌,爲什麼要在這時候唱來。
因爲我只會這一首歌。
我唱完兩遍,感覺到懷中的阿碧漸漸地冷下去。久久過後,歌聲都沒有了,低頭看去時,月光正照在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還含著笑容。她找到了她的姐姐。
我流著眼淚,從堆滿死人的營帳裡走出來。李承汜隨後跟上來,默默地望了望我。但我的臉隱沒在黑夜的陰影中,低著頭,不作聲,只有兩行淚還掛在臉旁。
“明日清晨,將她好好安葬了。……千萬留心。”李承汜低聲對阿莫吩咐道。
我在心裡卻冷笑:人都被你利用完了,價值早已挖掘殆盡,還做這些假慈悲,有什麼用呢?
我一路沉默著,李承汜也慢慢走,一語不發。
他沒有什麼話好說,我也沒什麼話好說。事已至此,我實在對於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方纔,定然聽到了阿碧無意中的吐露,如今我對他的陰謀算計知道得更加多了。而相對於我不知道,或者也根本不想知道的那些來說,這意外的吐露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對於一個從一開始認識你,就在算計你的人,有什麼話好講呢?
我們都彼此沉默著走著,只聽得腳下踩住草叢,發出聲響。
進了馬車,我走到屏風後面,剛要到牀上去坐著。
“明日……”他聲音有些沙啞,但畢竟還是開了口。
我動作一滯,隨即又恢復如初,徑自坐到牀上,慢慢躺下來,那邊聽得他低聲續道:“明日,我派岑大夫給你來看看,以防……以防萬一。”
他是害怕我今夜看了阿碧之後,被她傳染上,所以明天還要請大夫給我看。
我慘然一笑,卻沒有吱聲:好一個細心的李承汜,好一個周到的李將軍!你,還真是盡職盡責,爲了將我安全護送北上,果然是時時刻刻都要保我周全。
這多麼像那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在金陵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是要護我周全。他給我講習功課,他幫我逃離六月節父皇的嚴密監視,他在我南下去大理的往返途中照顧得無微不至……
那時候的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公主。那時候的他,還是個一文不名的質子。
轉眼間,什麼,就都變了。
不變的是,他一直都在保護我。因爲各種緣故。從前有一個緣故,如今又有一個緣故。所有這些,只有一個相同點,那就是皆非他所願。他從最初的最初,就已經計劃好這一切。也許,連我的感情,也是在他計劃內的。
我默默想著,心中的那座愛的小城,如果說曾經它被上了鎖,那麼如今它已經變成了冰,永遠的碎掉了,觸不可及。
一時之間,真是覺得這一切都太可笑。就連我在煙雨樓那一次相遇,都那麼可笑。那次相遇,我以爲是偶然,現在我卻寧願相信那也是必然。
李承汜說完那句話,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但是我並沒有說話。
我還要說什麼話,他這樣對我,我還要說什麼。
我翻過身,拉起被子,將自己那邊的燈吹滅了。過了一會兒,屏風那邊也靜了下來。再過一會兒,所有的燈都滅了。
我悄悄伸出一隻胳膊,拉開窗戶,月光正好斜斜地照進來。天上的月亮,已經過了中天好久了,沉入西邊的夜空,如入大海。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阿碧也是個可憐的人。唉。
最近晉江震盪比較厲害,一陣風波又起,不知何時會停。聽說要一直持續到年底。不過我這篇清水慢文,雖然因爲某個詞被鎖了一章,但是總的來說還是安全的。到目前爲止男女主角連個吻都沒有,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在後文中加一個。不過總感覺跟劇情結合怪怪的,沒到那種程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