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汜果然沒有被送來——我料的不錯,他確實沒有讓自己的叔父抓住把柄。
不過,我也很佩服李存勖的計謀,居然絲毫不在他侄子之下。李承汜算計得如此縝密,居然都是在他叔父的意料之中,是以我們出了軍營,已經到了冰湖之上,那李存勖的人馬還能趕上來,結果一場計劃損失慘重。
李存勖原來一直都在算計自己的侄子,這兩叔侄,平日里看似和睦,但是背地里卻在明爭暗斗。李承汜目前正是得意,威望既高,又功勛卓著,又是皇太孫。他叔父固然精明強干,怎奈一山不容二虎。目今燕國皇帝聽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立儲的事情早已是引得人人側目。繞著這一個皇位,背地里的爭斗自然少不了。這個對于我來說,從前就沒少在前朝后宮中見過,早就看得慣了。
哪一個國家的皇室,不是沾著血腥和虛偽的?
只是李存勖此番雖然算計得準,但是李承汜到底還是留了一招。想來他也預料到自己叔父精明過人,這計策不一定能瞞得過他,是以每一步都為自己留了后路,好讓李存勖抓不住證據。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在我這里,只要我不承認跟李承汜有私情,那么李存勖就拿他侄子沒有辦法。
可是我如今卻很想見他。
真的想見他。
我要見到他,問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為什么一直都不說,為什么一直都要瞞著我。
可是我又不能見他,因為現在正是我要跟他撇清關系的時候。
李存勖走了之后,倒是沒有再來,但是獄卒的苛待卻是一日勝似一日。每天只送一頓飯,而且都是冷的,讓人吃不下。牢房里又冷又濕,晚上的時候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那干草也是又冷又刺,很不舒服。我還在牢房里見了一只老鼠——我從沒見過真老鼠,景仁宮里從前是打掃得連根頭發絲也沒有的,如今見了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似的東西從腳邊竄過去,當然嚇得叫了起來。被那獄卒隔著柵欄在外面罵了一通,沒有理會我。卻被那老鼠將我的冷飯吃了個精光。
就這樣一直過了兩天。
到得第三日晚間,我正一個人臥在干草堆上,依舊是難以成眠。那墻角的洞口,兀自不停地向著這牢房之中涌著涼氣。我起身用干草塞了數次,但是每次都是不一會兒,那干草就被吹得散開了。后來終于泄了氣,躺在那兒,愣愣地望著那洞口。洞口還帶著幾縷干草,寒風中,此刻被吹得顫抖不已,就如同我瑟瑟發抖的身子,隱隱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我正茫然無望地瞧著,忽然就見那洞口外面,出現了幾根手指。
我登時渾身汗毛豎立,還以為碰到了鬼,當下“啊”的一聲叫喊出來。
那根手指立即停住,擺了幾擺,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后卻悄悄推進來一個小蠟丸。
我當即愣住了。
門外那獄卒這時候聽得我叫喚,也是嚇了一驚,只聽他在門外不耐煩地道:“怎的了?”
這時候,那兩根手指又將那蠟丸朝洞口里推了推,并且指了指那蠟丸,然后就向上,消失不見了。
“人呢?深更半夜的嚎個什么勁兒?”那獄卒罵道。
我趕緊又叫了一聲,裝作驚慌的樣子,顫聲道:“又……又有老鼠!好……好嚇人!”
獄卒又罵一聲:“他娘的!敢情老鼠都跑到你那兒去了么?幾輩子沒見過這玩意,值得如此?”說著,聽得他連罵幾句,走得遠了,關上了牢房的門,喃喃罵道:“三更半夜不睡覺,折騰的咱們這些人也不能安生,真他媽的晦氣!……”
我身子已經靠到了那有洞口側面的墻上,生怕他發現。聽得那獄卒漸漸走遠了,方才趕緊轉過身來,將那小蠟丸很快地從洞口摳過來。拿在手里時看,果然是一顆小蠟丸。
我俯下身子,努力地朝那小洞外望去,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聽見風從洞口灌進來,嗚嗚吹著。
當下回轉身來,仔細端詳著蠟丸,心里想道這其中必然有蹊蹺。于是用力捏了捏。那蠟丸其中果然有異物,一捏即碎,卻是一張字條,另有一枚黑色的小藥丸。
我見了那字條,心下立即跳得更快了。抬頭看看左右無人,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字條,只見上面蠅頭小字寫道是:“服下藥丸,自有人來搭救,稱病喚人診治之。要緊要緊。”
這幾行小字如同一連串石頭,咚的幾聲投到我本已絕望的心里,讓我重新煥發希望:這一定是仁軒他們寫的——要么就是李承汜叫人來寫的!
到底是誰寫的,如今已經不重要了,反正這藥丸不會是假的,我索性按其所說,服下這藥丸,看看到底有何變化。
那藥丸安安穩穩地放在我手心,我看它一眼,如同捧著一件珍寶。喉頭咽了一口唾沫,心下也有些緊張。雖說是有人搭救,但是是否是真的也不得而知。可是如今身陷囹圄,要想活命,也只有信這信上所說,放手一搏了!
我閉一閉眼,將那藥丸放入口中,沒用多大力氣就吞了下去。看看那字條,思量片刻,為了保守秘密,又一并吞了下去——這樣一來便再不會有人發現了。
我服下了那藥丸,當下便正面朝上躺在干草上。一會兒,果然覺得周身發熱不已,一摸額頭就發燙,整個人昏昏沉沉,但是卻并不冒虛汗,手上都變了顏色,就如同得了寒熱重癥一般。
我心下砰砰直跳,這感覺如此真實,到底是假的毒藥還是真的解藥呢?
這樣一想,心中更加不自在,渾身更加不舒服。把心一橫,索性真的三分真、七分假地叫喊出來。
那獄卒在外面聽得我又叫喊起來,不一會兒果然氣憤憤地在門外罵道:“活祖宗!又怎么了!被老鼠吃了么?”
我裝作痛苦的口氣,苦苦哀求道:“看……看管大哥!我……我實在難受得很!快……快幫我叫大夫吧!”
那獄卒聽了,疑惑著道:“你真的被老鼠咬了?”
“不……不是老鼠……”
獄卒推門進來,遠遠地走過來,見了我渾身發抖,縮成一團,又見我的面皮,先自變了臉色:“你……你這是怎么了?”
我□□道:“好……好冷!好難受……我……我八成是得了……寒熱病啦!……”
那獄卒一聽我這話,臉色更加驚慌,當下蹲下身來,伸手摸了摸我身上,立即便是一縮手,驚道:“媽呀!好燙!果……果然是寒熱重癥么?這……這可如何是好?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南陽王怪罪下來,這……”
我見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裝著痛苦,勸道:“大……大哥你莫慌,你快……快去請大夫來……來給我看看!”
獄卒大聲道:“好!只是不知……這三更半夜,卻到哪里去請大夫?”
“你……你快去請來便是……快!我……我要受不住啦!”我一聲痛苦叫出來,裝作突然昏倒的樣子,一歪脖子,倒在干草堆上。
那獄卒怪叫一聲,起身轉了幾圈,道:“好,我……我這就回過南陽王大人,去……去給你請大夫!”
我裝著昏迷,只是不理會,聽得那獄卒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睜開眼,心里一喜,暗道:果然上當。只是不知我這一裝,是否真的會有人來搭救?還是只是個計中計?
當時正值夜半三更,正是遲遲鐘鼓,耿耿星河,萬物歇止的時辰。我深夜發病,就是給南陽王聽了去,必然也以為是我幾日來被苛待,加之天氣嚴寒的緣故——生病是必然的。我自好好躺在這里,耐心等著大夫來便是了。只是不知那大夫來了又作何打算?我明明沒有病,卻被診治,萬一被發現怎么辦?
這樣想著,心下就冷汗直流。方才吞藥的時候卻不曾思量這么多,只是一股頭腦發熱就將那藥丸吞了下去,現在卻又瞻前顧后,然而已經是太遲了。
夜色深沉,寒風呼嘯,聽得到牢房外守衛的士兵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忽然又飄起了鵝毛雪花,直落了好久。我在牢房里,看見那洞口漸漸被雪花堆積起來。眼中一陣迷離恍惚,仿佛那手指突然之間又從那小小的空隙里出現了似的。只是恍了個神,就又消失不見。
也不知去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有外面把手牢房的士兵問話的聲音:
“大夫帶來了?”
“……不錯。這是岑先生,連夜叫起來的……”
“快進去吧,不知道死沒死……”
我連忙又裝出痛苦的表情,迷離著眼,躺在那里。
那獄卒便領著三個人進了來,三人都戴著擋雪的帽子,此時一面摘下帽子,一面撲打身上的雪。
那獄卒變了個人一般,陪著笑臉,一面跟著走,一面恭聲道:“岑大爺,犯人就在這兒了,這會兒耽擱了些時辰,只怕更是不好了,您看……”
這當先一人,身材并不高,有些駝背,我睜開眼來看時,果然便是岑先生。他后面卻還站了兩人,有一個身材略高,另一個略矮,看打扮都是他的隨身藥童。
只見岑先生不語,只是回頭把那獄卒淡淡看著,那獄卒當即沒了言語。只聽后面其中一個藥童沉聲道:“這里沒你的事了。我家先生看病的時候不喜旁人在側,你不知么?快出去!”
獄卒當即點點頭,答應著,過來給我的牢房開了鎖,又轉身對那三人拜了幾拜,往后倒退回去,將門掩上,就出了門去。
這里岑先生卻還兀自站著一動不動,宛如木然了一般。他后面兩人,有一人卻走到了門邊,將門反鎖上,朝這邊點了點頭。這邊這個藥童會意,便突然伸手,連點岑先生身上幾處大穴。
我吃了一驚,眼睛立即睜得大了,再也顧不得裝病。只聽那岑先生悶“哼”了一聲,低聲冷嘲道:“我已經如此,你們還犯得著點我穴道么?”
只聽那身材略矮的藥童沉聲道:“少廢話!卻是不得不防……”聲音清脆柔軟,哪里是個男子,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
說話間,她忽然朝我一笑,走過來,蹲下身,低聲道:“長安,快,起身跟我們出去!”
我又驚又喜,當下也忍住心中驚奇,低聲道:“青姐?”
這男人打扮的人自然便是靳青。她點點頭,另外一人走過來,也笑了笑,對我道:“公主,事不宜遲,咱們動作快些。”
這人卻是阿莫。
我站起來,顫聲道:“你……你們怎的來了?”
靳青看著我,眼里一軟,道:“自然……自然是阿汜叫我們來的,想必……你早已知道他了……”
我心中一熱,張了張口道:“他……他如今怎么樣?”我其實是想要問,他為何不來?為什么苦心搭救我卻又不來見我?我想要見他!
靳青看我一眼,低頭黯然道:“你……你就莫管他了,咱們時間緊迫,要趕快行動!”
當下靳青和阿莫往地上坐下,各自從隨身攜帶的葫蘆里倒出了些什么,然后就沿著臉的邊緣抹了開來。抹了片刻,輕輕一揭,那一張人皮面具便自脫落了下來。——這自然是阿碧的杰作,她雖然人已不在,只是不知生前留下了多少人皮面具。
靳青他們忙活完自己,又將那“岑先生”的面皮也揭了下來,這人的真面目就露了出來,卻叫我大吃一驚——這人居然是李存勖的得力愛將,那日在宴會上舞劍助興的李驥!
“怎么……怎么回事?”我指著李驥問他們倆道。
李驥動彈不得,只是冷冷一笑,道:“公主還是問他們吧,北海王……”
阿莫喝道:“閉嘴!當日你以舞劍為名,幾次三番對公主無禮,想要試探我家公子爺的心意,你還待怎的?”
李驥冷哼一聲,只是不語。
我說:“你們怎么抓到他的?”
阿莫忙著又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張人皮面具來,細細地為李驥戴上,李驥當即就是一皺眉,恨恨地道:“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靳青過來摸了摸我,放心道:“藥效果然發作了。我給你戴上面具,莫慌……”
她說著,又在我臉上涂了藥液,將自己方才脫下來的那張面皮又仔細地戴在我臉上。
我一邊任由她為我戴,一邊指著李驥道:“這……這是怎么弄的?”
靳青笑了笑,道:“他中了我們的毒,當然是手到擒來……”
李驥憋著氣,道:“還望你們……你們信守諾言,我既已如此屈從,你們定要將解藥給我……”
阿莫推了他一把,將李驥的面皮整理好,又讓我吃了一驚——這李驥居然活脫脫變成了我的模樣!他戴的那張面皮竟是我的,是阿碧在金陵的時候做的那張!
阿莫笑道:“放心,李校尉,只要你什么都不說,我們自然會每年將解藥相贈。你幫了我們大忙,李存勖也不會對你怎樣……”
正在說著,只聽門外有人敲門。大家都是一驚,只聽得門外那獄卒問道:“大爺?可有大礙?怎的診了如此長的時間!”
我們對望一眼,彼此終于吐出一口氣,只聽阿莫沉聲罵道:“多嘴!正在緊要關頭上,你這廝又來聒噪!卻是多事!”
那獄卒方才不敢再問了,這里靳青終于將面具都忙活完,阿莫也將“岑先生”那張面皮戴在自己臉上。靳青則將阿莫帶的那張面具貼在自己臉上。
我又換了一身藥童的衣裳,那李驥則穿了一身囚服。阿莫換好了“岑先生”的裝束,將李驥一推推到干草堆上。李驥冷哼一聲,沒有反抗。靳青又不放心,走過去,一拍他穴道,李驥驚得一張口,靳青早將什么東西送到他嘴里,李驥只顧驚慌,徑自將那東西吞了下去。
“你……你們給我吃的什么?”李驥驚道。
靳青低聲笑了幾聲,道:“放心,并不是毒藥,只不過讓你渾身發熱,就如同得了寒熱癥一般。你好好在這兒裝你的公主,不一會兒就會沉沉睡去。我們走時,你若多說一句話,這解藥就別想得了。”
李驥聽了,鼓著腮幫子不語,臉上氣得通紅,不多時,果然面色沉沉,發熱了起來。靳青又將他的頭發解了,攪得一團亂,這下子,除了身材略高,整個就如同另一個蕭長安臥在那里一般。只是他身材本來就并不高大,又既然臥在這里,身材高矮自然更加看不出來。
我隨著扮成“岑先生”的阿莫還有靳青,朝門走去。走到門前,回身望了望躺在干草堆中的“公主”,一動不動,似是早已睡去。
阿莫看了看我倆,我心下還有些忐忑。于是靳青握了握我的手,輕輕按著,柔聲道:“莫怕,待會兒出去,你只不要出聲,低著頭直走便是。出得外面,你就跟我們走。——外面自有人接應。”
我點點頭,當下將帽子往下拉了拉,盡量擋住自己的容顏——其實我既然已經戴上面具,那些人就很難看出我來,除非我開口說話,否則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就是連日來被他們奉命看守的晉國公主。
阿莫將門邊的蠟燭吹滅了,屋里頓時黑了下來。又將門閂下了,門吱呀一聲打開,北風就迎面撲過來,夾雜著雪花,直往人身上砸。我們拉緊了衣裳,心想這三更半夜的,看也看不分明,守門的士兵自然不會注意我們身材高矮的變化。
門外的雪已經下了半尺來深,腳一踩出去,便是深深地陷了進去。門口深深淺淺的腳印甚是凌亂,外面火光微亮,幾個士兵正圍在那兒,空氣中飄過來一陣酒香,甚是濃烈。原來這些守門的讓我這一鬧,已經不敢再睡,都在這兒等著,此刻多時不見我們出來,已經徑自在外面寒風中燙了壺酒,一伙人邊喝邊等。
那獄卒當先一人迎了上來,笑道:“大爺,如何?可有什么不對么?”
阿莫將我擋在后面,我低著頭,聽他只沉聲說了兩個字:“不好。”他也并不太會學岑先生講話,是以只說兩個字,字說得少,那獄卒自然更難發覺。
靳青在后面,啞著嗓音,道:“我家先生已然給犯人看過了,犯人得了寒熱重癥,現已服過藥,需要歇息調養,你們莫要擅自進入打攪。”
獄卒點頭稱是,又笑問道:“多得大爺忙活一陣,辛苦診治,這雪天嚴寒,不若來小的這里,吃幾杯酒,如何?”
阿莫抬頭看著他,臉色沉沉,只聽靳青又喝道:“混賬!一群小卒混吃了幾杯酒,竟想要我家先生吃?你們也配?”
那獄卒呆了一呆,連忙點頭賠禮,笑著送我們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三更,說不定會有四更,因為今天就是我發小說三個月啦!我的第一章是今年1月20號發的,算算已經過了這么多日子。一開始寫的時候,雖然有存稿,但是完全沒想到會寫這么多字,也沒想到會寫這么長時間。剛開始幾乎沒人看,只是我自己寫了自己看,到今天這個地步,能上的榜單都上了,已經心滿意足(雖然多半是靠字數)。我的小說里有很多不足,也有不少人吐槽,可是……您將就看看吧,多謝吐槽!
多謝那些一直陪著我,追著我的小說看的人,那些收藏的沒收藏的,那些評論的沒評論的,是你們給了我最大的動力,讓我每天瘋狂似的刷新后臺前臺看評論看收藏看點擊!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今天如果有四更的話,那么最后一更便是卷尾了,將是目前為止最虐的,我個人也認為是最感人的,總之自己當時寫的時候感動很多!各位敬請期待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