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懷胎鴨5
陰雨綿綿天,為了去那濕毒之氣,四郎在大堂四角都點上了炭盆。有味齋用的碳是自家燒的,夏日伏中收取松柴或者青竹斫碎,又用黃泥水浸制,脫皮暴曬七七四十九天。這法子制出來的松木碳燒起來才不會有煙。槐大燒了許多,一個冬月都沒有使完,倒春寒時拿出來正合用。
斜街上住戶為了省錢,家里的炭盆早就熄了,晌午時分人最容易犯困,可是躺在床上,蓋著又潮又濕的被子,初春時節的陰寒氣息便一絲一縷的刺入人的骨頭里,加上鼻子里聞到有味齋里傳出來濃郁香氣,左右街坊都在家里呆不住了,尋摸到有味齋里來,縱然不肯花錢叫些山珍海味,可是幾碟豆腐絲花生米一杯黃酒,買個取暖說閑話的地頭,這買賣實在劃算。
雨后冒出來的蘑菇,鹽水汁洗去泥土,熬油炒出香味兒之后,盛出放冷。用冷濃茶洗去油氣,漏勺瀝干,放入好酒釀中,加入醬油,醉半日味透。取出來加上蔥白,淋上辣油,拌入脆嫩的雞皮,筍片,佐粥絕妙。或者切成丁,配上松仁筍絲,與老母雞同煨,也是十足的美味。
四郎做好之后,便依約送一壇子給坐在店里的李嬸娘。今年雨水多,交春先下的小白菜都漚在地里,山里路滑,野薺野韭也沒有人去采。斷橋鎮村民的餐桌就很有些單調了。因此,街坊看到四郎做的醉香蕈,都說要采了蘑菇照著做。
“只是這蘑菇可不能亂吃,有些是有毒的。上回間馬家老三的兒子貪嘴,挖了他家外墻根上長出來的一叢大蘑菇烤了吃,哭鬧著滿地打滾說是肚子痛,他家里有沒有大人,那孩子差點被折騰死,還是胡老板的表哥路過看到,給采了把鴛鴦草吃下去,才算保住一命,現在還躺床上將養著呢。”何不滿嫌家里兩個弟弟哭鬧不休,也躲來了有味齋。
有個婆子就說:“那馬家的男人出事后,馬婆子一直臥病在床,她的媳婦也不管家里的事,整日里和東街上的溫老板勾勾搭搭,他家小兒沒人管,常常餓肚子,因此,只是誰家里一吃飯,他必定會站在旁邊眼巴巴看著。我見他可憐,叫進自家來吃過幾次,正說這幾日怎么沒見著人影,原來是出了這起子事情。”
李嬸娘最愛傳些古里古怪的小道消息,這時候就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道,這是那老余家的冤魂來報仇了。”
“嚇,你可別胡說。”客人大多面露懷疑之色。
李嬸娘著了急,忙道:“可不是胡說。我打聽過了,那余家三口的尸體被挖出來的時候,身上長滿了毒蘑菇,如今他家里的小兒偏偏那么巧,吃到了毒菌?這多半是報應了。上次滿哥兒不是說過嗎,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站在馬家門外。”
街坊上幾個常年吃齋的婦人聽了直念佛:“哦米拖佛,他家大人不是東西,孽報也不該應在小孩子身上,怪可憐見的。”
見眾人都朝他看過去,何不滿趕忙說:“那天早晨有霧,是我眼花了也說不定。”
李嬸娘道:“什么眼花啊。我看那毒菌就是冤魂所化,誰若是采了回家,那冤魂也就跟著他了。”
剛說到這里,掛在門上的遮雨簾子忽然被人掀了起來,一陣穿堂風刮進來,在大堂內□□西撞。店里的客人被嚇了一跳,紛紛轉頭往大門口看去。店里一時沉寂下來。
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斗笠下一雙眼睛恍如黑洞。男人手上提著獵物站在門口。獵物的脖子上還在往下滴血。絲絲縷縷的血跡混著雨水留下來,將門檻都染紅了。
四郎的聲音打破了滿堂死寂:“是老莫啊。怎么才回來。后頭熱水都給你燒好了,板鴨我也拿出來泡在鍋里。是前幾日用松枝稻殼熏出來的野鴨子。”
適才老莫提出今日由他來給自家主人做菜,四郎主隨客便,便答應下來。因要做懷胎鴨,老莫剛才就出門去打了兩只鵪鶉,槐大順便讓他捉一只肥鴨子回來做主菜。所以此時才會從前門進來。
眾人一聽這話,轉頭看見男人摘下了帽子,只是眼睛輪廓比常人略深而已,所以方才看上去才像兩個黑洞,其實并沒有什么古怪。往下看去,又見這侍衛手上提著的是兩只鵪鶉,一只肥大的桶鴨。大約捉鴨子的時候使得力道大了點,鴨脖子被扭斷了,所以一路往下滴血。
滿堂的客人松一口氣的同時,就都覺得適才心中漫上來的驚惶和恐懼有些可笑。
為了掩飾這種尷尬,立馬有人另提話頭,說起自家街坊近日誤食毒菌或上吐下瀉,或狂笑亂舞之事。說道最后,互相一通氣,才發現這幾家里的男人都做過僧兵。一時店里的客人面面相覷,心下驚疑不定,擔心真的有冤魂作祟。
雖然目前為止還沒鬧出人命,可一想到鎮上有冤魂四處游蕩著害人,身處其間的住戶難免毛骨悚然,有人就嘆:“臨濟宗的高僧如今也都不在寺廟里。不知道現如今去燒香拜佛的話,究竟來不來得及。”
四郎正坐在柜臺旁邊給嫩生姜去皮,他打算做一壇子脆姜,聽了這些話,就道:“大家也不必過于驚慌,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不去亂吃毒蘑菇,想來也不會有事。”
有客人就說:“可我們又不會醫術,也辨別不出哪種蘑菇是毒菌,這可如何是好?”
四郎道:“依我看,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別去吃野生蘑菇。若是一定要吃,須得十分謹慎。我常年和食材打交道,對于這些也只知道一點皮毛。大家姑且聽聽。第一個,顏色若是過于鮮艷,十之□□都有毒。再一個,毒菌為了誘人采食,常常散發出淡淡的蘑菇香味。普通的蘑菇聞起來,可能反而有股霉味。不過,僅從外觀和氣味上判斷也有風險,有一種鹿花菌,就與平常所吃的蘑菇極像,極容易被誤食。”
“若說試蕈之法,我倒有個更保險的法子。”侍衛老莫走到柜臺邊,忽然一字一頓地出聲說道。
“什么保險的法子?”眾人一聽,都很感興趣,仗著人多氣望,也不怕這黑著臉的陰沉侍衛了,紛紛出言相詢。
老莫并不賣關子,他拿起四郎剝好的一片嫩姜,對店里的客人說道:“最保險的法子就是在煮蘑菇的鍋里放入姜片,如果煮的過程中姜片顏色不變,就說明該蘑菇無毒,可以放心食用。”
“胡大夫,這位大哥說的是真的嗎?”李嬸娘一眼看到胡恪也從后院里走了出來,趕忙問他。
“嗯,是真的。這法子能鑒別出絕大多數的毒菌。”似乎急著出門,胡恪背著一個藥箱,點頭回答了這么一句,就抓起四郎放在柜臺上的油紙傘,急匆匆跨出大門,走了沒幾步便消失在雨簾中。
狐貍表哥這段時間,但凡空閑下來,就背著個藥簍子在山里尋找他那個藥方里的材料。路上遇見山民受傷生了急病,也會出手幫一把,漸漸地,鎮民都知道有味齋里住著一個妙手回春的胡大夫。只是這大夫也不坐診,十次有九次來求醫,可能都找不到人。不過,倒也真是個宅心仁厚的大夫,窮苦人家來看病,有時候竟不收錢。所以,狐貍表哥在鎮子上的名聲極好。
此時見他這行色匆忙的樣子,店里的客人都議論起來:“且下著雨呢,胡大夫怎么去出診了。”
“莫不是哪家又誤食了毒菌吧?”
客人們各自驚疑不定,怕是家人出了事,都有些坐不住,不一時就三三兩兩的告辭離去。
店里漸漸安靜下來,四郎在柜臺邊不緊不慢的拾掇嫩姜,他耳朵靈,不時能聽到從二樓傳出來宇文青的抱怨之聲,說是菜上的太慢,枕頭也不舒服,睡得他脖子疼。
剝好了嫩姜,都裝進一個大甕里,四郎彎下腰去,從柜臺下面取出一把甘草,二兩白芷,少許零陵香塞進甕。他打算泡些甜脆姜來吃。
做好這些之后,一抬頭,就看到老莫背對著自己站在柜臺跟前,微昂著頭,目光在二樓眷戀不去,看似無動于衷的神情里隱含一抹哀傷,又有點自慚形穢的黯淡。
四郎多事,看他這樣,便安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與惡鬼的最大區別,就在于人有人心,不會失去控制,胡亂殺人。今日有您這一句話,日后便能免墜入下三惡趣之中。再者說,玄微師兄算起來也是道門弟子,略通鬼神之事,你二人肯定還能再見面的時候,誤會總有澄清之日。”
侍衛聽完沒吱聲,背對著四郎沉默的提著獵物,一低頭進了廚房。
四郎也跟著進去,先把抱著的大甕放在小爐子上,添了些木炭進去。然后就走到大灶臺邊看侍衛做菜。
豬黃瓜條一斤切成十六條,用秤稱出四兩白鹽全都擦在肉上,然后往釜中倒入大盞濃酒小盞醋,往里面撒些干的馬芹和蒔蘿。
蓋上鍋蓋后老莫回聲吩咐灶下燒火的小伙計:“改成慢火熬,熬到酒盡醋干為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這侍衛的架勢一看便知是平時做慣這些的人。
四郎在旁邊幫老莫把干貝泡發下鍋里煮,嘖嘖贊嘆:“這樣制肉脯的法子倒新鮮。莫侍衛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記得崔師兄往年可是以風雅清淡的飲食為佳,恨不得讓身邊的人同他一道餐風飲露,怎么到了北方,口味變重,也該吃起手抓肉條蘸辣椒面的人間風味了?”
老莫聽完似乎回憶起什么來,陰沉的臉上不由露出一個笑容:“這是北邊胡人制肉的法子,用牛肉做出來更好,可惜法令不許宰殺大牢。主人年少時的確愛吃素饌,到了北方后要與高大的蠻人作戰,便最愛吃手抓肉條。我以前常給他做。后來宇文公子不喜吃辛辣之物,主人便跟著不怎么吃了。”
說著說著,老莫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復又冷淡起來。垂目將自己采來的蘑菇在開水中焯去土腥氣,再細切蔥白,與麻油,醋一同熬出香味來。煮熟后撈出來,將蘑菇切成小色子狀,與花椒,砂仁,蔥,白鹽和勻,下綠豆粉調入鍋中作膩,開大火一滾后盛出。
四郎把煮熟的干貝撈出來去殼,鋪在盤子里遞過去,侍衛就將炒好的蘑菇鹵子用勺子仔細地淋上去。
槐大把鵪鶉拾掇好了,老莫接過來之后,就拿一個巴掌大的淺粉色蘑菇沾上鹽巴椒粉,去擦鵪鶉的肚子。之后,又把做成的干貝蘑菇全部塞入鵪鶉腹中,往鵪鶉表皮上抹了蜜糖在火上烤。
旁邊的開水鍋里已經咕嘟咕嘟冒起了魚嘴泡。另一邊的蒸籠里也噗噗的直冒白煙。四郎看老莫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又動手幫他收拾那只肥家鴨。因是老家鴨,所以褪毛是用的水溫就該高一些。
“多謝。”老莫對四郎客氣的道過謝之后,就揭開蒸籠,取出板鴨來脫骨。
四郎將手中的鴨子在開水中仔細褪毛,順便洗干凈血絲,略焯了一焯。口中說道:“板鴨是拿嫩野鴨做的,比之尋常雞鴨,皮都更加脆嫩易破裂。恐怕不怎么好脫皮。”
他話音還沒落,轉頭就看到老莫已經麻利的將板鴨連皮帶肉翻到了雙腿處,很快就脫去了骨頭。將一張皮肉翻過來時,形態上還是一只完整的鴨子,只在脖子上有個小小的刀口。
“不愧是上過戰場的人,這脫骨的手藝也是絕了。”四郎不由得贊嘆道。
老莫只說:“宇文公子愛吃鴨,做得多便很熟練。”
侍衛大哥真可憐,不只要打仗流血,還要伺候崔師兄以及宇文小鴨,真是做三個人的活拿一個人的工資,還終身無休。四郎不由得替他難過起來。
宇文侍衛并不知道四郎心里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只見他小心翼翼將鵪鶉塞入板鴨腹中。侍衛接過肥大的家鴨后,卻并不像四郎昨日那樣上籠蒸,而是在燒開水的鐵鍋里又放了一個大海碗,碗中不加水,只盤著一只鴨子和幾個用酒醉過的蘑菇,以及一把蔥。
“這樣隔水干燉,利用食材本身溢出的鮮味致熟,是為了保持鴨子和蘑菇的原汁原味嗎?”四郎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不由贊嘆道:“看來侍衛大哥于廚藝一道也是行家里手啊。”
老莫的臉上卻依舊不見一絲兒笑影子,只說:“過獎。”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后,他又上前揭開鍋蓋,將半熟的鴨子和蘑菇都拿出來,鴨子腹內塞入板鴨,與新鮮蘑菇、蔥白姜片一起放入海碗中,再將海碗用另一只碗嚴絲合縫的扣起來,還用一塊麻布包在最外面。最后選了一束八根長短一致的松木碳塞入灶下,最后老莫扣上鐵鍋蓋子,繼續隔水燉。
松木碳剛剛點燃,那宇文閥的侍衛就走了進來,看到老莫在廚房,他似乎有些詫異:“怎么是你?”
老莫總在宇文青跟前獻殷勤,他自己毫無所感,旁人卻將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宇文家的侍衛自然十分厭惡他,此時居高臨下的吩咐道:“動作快點,公子好容易醒過來,菜上的不及時的話,又該不肯動筷子了。”
明明剛才還在和崔師兄撒嬌,怎么就說是好容易才醒過來?四郎不服氣,正想分辨兩句。低頭做菜的老莫卻躬身應道:“我知道了。要不先把做好的端上去?”
真是個沒出息的。總這么退讓的話,師兄就被宇文小鴨拐跑了!四郎作為一個旁觀者,在旁邊握著拳頭干著急。
案臺上擺著一個清拌鴨舌,是四郎用新掐下來的迎春花加上白酒釀,熟鴨舌拌的,崔公子愛吃。還有槐大用茶油炒的鵪鶉,四郎記得也是汴京時崔玄微常點的菜。除此之外,就是方才做的那一盤手抓肉條了。
宇文青身邊的侍衛看了看這些菜,皺了皺眉頭,也沒多說什么,只哼了一聲:“你也不笨嘛,倒知道該先討好誰。”
老莫抬起眼睛,冷冷地掃了那侍衛一眼,就轉頭問四郎:“主人嗜茶,這幾日又有些上火,有鴛鴦草嗎?”鴛鴦草就是金銀花。
四郎想起狐貍表哥昨日出診歸來,的確帶了一把金銀花。就去柜子里翻找出來,一回身就看到老莫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煮茶的壺和銚子,里面已經煮好了茶水,將茶壺放在風爐上,老莫又把四郎遞過來的鴛鴦草,以及一塊姜片加進去煮。
那侍衛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發憷,居然再沒有多話,老老實實在旁邊等著。
“這幾日濕毒重,春雨里帶著的寒氣最能傷人根本,這么煮茶就能祛風散毒。胡老板也嘗一嘗。”老莫見四郎好奇的盯著這壺茶看,就給他倒了一杯出來,然后將一壺茶整個放入食盒中,叫那侍衛一并送上去。
“戚,真人不露相啊。原來老莫你還會這一手。這下連我們公子都得對你另眼相看了。”那侍衛端起食盒,打趣道:“你可真是能干,一個人就將丫鬟廚娘的事情一并做了。”
老莫依舊沒有笑,只低頭道:“宇文公子脾胃弱,只怕吃不得這茶。再說,他也一貫受不了在茶湯里加姜片和其他調味藥材,待會我給他做道什錦鴨羹吧。”
那侍衛撇撇嘴,道:“幾日不見,倒是精乖了不少。罷了,我們公子愛吃的那幾道也快些上來。”
“是。”淡淡應一聲,老莫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將數個巴掌大的蘑菇切去蒂,清洗干凈后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用竹簽固定好后,放入油鍋中炸。
陰雨天本來就黑的早,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但是天上卻迅速的聚集起一朵朵鉛灰色的低云。
宇文小鴨的侍衛走后,廚房里越發黯淡,四郎一晃眼,看到那些可食用的普通蘑菇似乎在散發著熒熒的光輝,但是被油一炸,又全都成了酥黃色,再看不出什么異樣了。四郎想了想,就去把廚房四角都點上蠟燭。巨大黑影在廚房的地板和墻壁上亂晃,原本正常的廚房忽然之間陰森恐怖起來,仿佛到處都是鬼影幢幢。
老莫沉著臉不講話,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廚房里只剩下鍋碗瓢盆的碰撞和柴禾的噼啪聲。這一片壓抑的沉默就和外面的天氣一般,似乎在平靜中醞釀著一場大暴雨。
四郎本來是要做那道什錦鴨羹的,也被空出手的老莫搶了過去。于是他只好走到一旁,撐著頭盯著窗外發呆。
恰好這時候,甕中煮的脆姜煮好了,四郎就把姜塊都撈出來,切成片子,吃起來脆美異常。因為加了甘草香料的嫩姜,也不特別辣,反而在辛辣之余有股淡淡的甜。
姜通神明,這種濕度聚集的天氣里,正該多吃點姜片,去寒邪扶正氣。
老莫把香菇盒子炸好后,又將野鴨肉切丁,配上松菌、筍尖、火腿丁,用老雞湯燴熟。最后為了提味,還將蔥椒剁成的泥攪拌進去,只是唯獨沒有放生姜。
四郎吃著姜片,在一旁百無聊賴的坐著。廚房里暖氣熏得人昏昏欲睡,不一時,他的頭就開始小雞啄米似的往下垂。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四郎忽然聽到外頭如同炸開鍋似的鬧騰起來,似乎有很大一群人從有味齋前面跑過去,口里嚷著:“死人了,馬家死人了!”
廚間也沒他什么事,四郎忍不住跑出門去看熱鬧。
馬家大門敞開著,門口停著一輛獨輪車,幾個好似地保樣的人指揮著一些精壯大漢將幾個長條狀的東西往外抬。
街坊都三三兩兩的站在自家遮雨的屋檐下,對著那頭指指點點。
四郎聽他們的議論,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去年出了那件事后,本來馬家得罪了冉將軍,眼看著是要家破人亡的,誰知后來冉將軍自己想不通,居然和宗門過不去,最后過了個**而死的下場。馬家除了那幾個被捆走的男人再沒回來之外,其余財產和仆人分毫未損。馬家的三兒媳婦年輕守寡,手頭又有錢,難免守不住,幾個月來零零碎碎,竟把馬家的庫房都搬空了,也不知都搬去了哪里。眾人都說她和東街上一個姓溫的老板有私,可一問那邊的人,卻并沒有溫姓人家,倒有人見她在余家客棧附近徘徊。
馬婆子雖然慪病了,可看在小孫孫的份上,仍然掙扎著沒死。昨日寶貝孫子大病一場,馬婆子就下了地。誰知到家里庫房一看,居然什么都沒有了,一氣之下就對著媳婦說了幾句難聽話。
馬婆子罵起人來,真是臟到不行,那媳婦子被婆婆一通亂罵,也是氣得失去理智,被鬼迷了心竅。她知道兒子是吃什么中的毒,馬家墻根下的雖然被鏟除掉了,可樹林子里還有。這媳婦子就去胡亂挖了些野蘑菇回來剁碎,煮進湯里給家人喝,為了減輕婆婆的懷疑,她自己也喝了一點。
馬家媳婦的本意約莫未必是要殺人,只是想要叫婆婆受點罪繼續回去躺著。她覺得那毒菌的威力也并不怎么樣,連脾胃嬌弱的小兒吃了,也不過上吐下瀉,嚼些金銀花就好了。家里除了一個老虔婆,都是身強力壯的大人,料來也不會出什么事,最不濟還有隔壁的胡大夫,她早就請胡大夫午后時分再來一趟,給兒子復診。
誰知長在樹林子里的毒菌更比路邊的那種毒了許多倍。還沒等請來的胡大夫到家,喝過湯的一家五口,連主子帶奴才,全都死掉了。只有那小兒沒有喝湯,可是自此以后,他也成了孤兒,家里又沒有財產,未來的日子只怕并不好過。
街坊咒罵一回那媳婦子的愚蠢狠毒,又后怕自家人可曾去林子里胡亂采過蘑菇吃。更有人慶幸自己沒做過虧心事,不用提心吊膽冤魂回來報仇。
等那一輛獨輪車走的近了,四郎就看清楚了幾個長條狀的包裹都是些破席子裹住的尸體,席子外還露出一雙死人的腳,腳上的皮肉都裂開了,在細雨中一晃一晃,看得人頭皮直發麻。
四郎聽余家英娘說過,吃毒菌致死之人,口鼻內多出血,皮肉皆開裂。
等到獨輪車過去之后,看熱鬧的街坊似乎心有余悸,都聚集在有味齋里坐下,皆盡嘆氣。
四郎聽他們說,這馬家庫房里的錢都被喪門的媳婦不知道搬去了哪里,那媳婦自己也死了。地保不肯再管這攤子晦氣事,就讓人將他們一家人的尸體運去林子里遠遠埋了了事。大家都是街坊領居,縱然素日有些矛盾,可是看到馬家落得這樣的下場,眾人心里多少有些難受。
只有四郎明白,馬家人今日的死法,正與余家的主仆五人一模一樣。鐵護衛這以牙還牙的手法果然干脆,他抬起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二樓,心里暗忖著:不知道樓上那個還能活多久。一時四郎心中也有些擔憂,若是蘑菇里真的有毒,那人就不怕崔師兄也誤食了嗎?
這么想著,四郎正打算回廚房去看看,就見胡恪打著那把老青竹做骨的雞皮紙傘進來。一進門,他就將傘收了放在柜臺,叫嚷著讓四郎給上一碗濃濃的茗茶,放些姜片進去祛寒氣。
胡恪才剛坐下,不少街坊都涌過來,圍著他問誤食毒菌的急救之法。
胡恪也顧不得形象了,他端起茶杯牛飲了一壺,這才對著周圍的街坊道:“這毒菌除了與姜片同煮能辨認出來之外,若是中了毒,宜以苦茗雜白礬,和水沖服下,大多也能解毒。再一個,金銀花也有解毒的功效。”
原來如此,四郎微微點頭,又問:“那每一種毒菌發作時間都一樣嗎?”
胡恪擺手道:“每一種都不一樣。有一種淡粉色的毒菌,食用后發病較快,會立時就惡心嘔吐,呼吸困難,嚴重者會死亡。而鹿花菌要十二個時辰后才會發病。有的發病的癥狀不是腹痛,而是精神不安,心跳加快,發冷,病人甚至會看到一些幻覺,可是之后又會突然病愈,好幾天沒有半點癥狀,實際上毒素正在向內攻,破壞五臟六腑,死亡之時,往往痛苦不堪。這種蘑菇倒過來看,好像一只大腹便便的鴨子,加上色彩十分鮮亮有光澤,好似鴨羽,所以又稱為鴨腹菇。”
“這些毒菌都長成什么樣啊?”“大夫,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那種鴨腹菇,對!就是在林子里。”“大夫,我舉得自己好像誤食了毒菌,您千萬給我看看……”
四郎見狐貍表哥已經被街坊領居團團圍了起來,只好退出來,走上樓去。
剛到二樓樓道口,就聽見宇文青在屋中說道:“莫護衛,都是你做的菜嗎?辛苦了。我很歡喜。”
崔玄微聲音里帶著寵溺:“果然還是個小孩子,就喜歡吃這種稀奇古怪的菜式。”
宇文青撒嬌道:“可是這些蘑菇真的好像一只只小鴨子嘛。鴨子肚子里是什么,快掏出來看看。”隔一陣又贊道:“都說有味齋的胡老板手藝好,我看做這懷胎鴨還不如我們莫護衛呢。”
“好了好了,喜歡就多吃點。我剛才已經飽了,現在喝茶就好。”崔玄微道。
“我昨晚又做惡夢了,好多犬戎人。我……我變成了一只鴨子,任人宰割,真的好可怕。有鬼纏著我,崔叔叔,你今晚別走好不好?”宇文青的聲音孱弱而緊繃,聽得出來他的確很害怕,并不作態勾引。
崔玄微自然也聽出來了,便開口答應道:“也好,那……”話還沒說話,忽然響起是翅膀拍動的聲音。
崔玄微似乎站起來走到窗邊,四郎聽他說道:“北邊又有書信傳來。”
因為有正事,宇文青就懂事的沒有再糾纏。
等崔玄微帶著侍衛離開后,四郎想了想,就沒有進去,轉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就聽到宇文青的聲音混著樓梯的嘎吱聲傳過來:“天黑了,你送幾節蠟燭過去,別的不要多說,就說青兒等他回來。”這聲音極度冷漠,與他平日清澈微甜的聲線十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