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行者最在乎瓜子西施的生死,因此第一個帶著小白貓追著綠云進了廂房。何不滿也緊隨其后。四郎落后一步,耽誤了片刻再進去時,就發現室內已然空無一人。
瓜子西施和何不滿母子去了哪里?四郎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暗地里強化了一下自己的聽覺。很快就發現某一處地板下面傳來呼嘯的風聲以及各種雜亂而沉重的呼吸。
四郎蹲□敲了敲地板,抬起頭問李保兒:“地板下面是空的。剛才你將手指往下,是想說明下面有人嗎?”
李保兒愣愣地沒吱聲,徑直走到房中最顯眼的那張大床上坐下。
“入口設在床上?”四郎詫異地走過去,蹲□在床沿上仔細查看。這是一張老式雕花大床,床架子上雕著尋常的龍鳳呈祥圖樣。只是因雕工比較粗糙,龍看上去像赤腳蛇,鳳瞧著像錦雞。
正撅著屁股對著床框敲敲打打,忽然感到有人從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危機四伏的陌生環境里,唯一的同伴也約等于沒有,這時候人是最不禁不住嚇的。四郎差點沒被這一拍驚掉了魂。他的心臟猛然緊縮,人也一下子跳了起來,反手甩出護身飛劍。因為蹦的太高,眼見著頭要撞到了雕花大床的框子上……
這一下若是撞實了,非撞出一個大包不可。
孤零零的四郎像根草,隨身攜帶忠犬的小狐貍像塊寶。在慘劇發生之前,已經有一雙修長而骨節粗大的手搶先一步墊在了床框子上。
四郎一頭撞在手上,除開因為用力過猛而暈乎乎的之外,腦袋半點都不疼。他回頭一看,立馬高興了:“二哥,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這屋子里氣息不太對勁。我見你總不出來,便過來看看。”二哥收回自己的右手,把左手握著的飛劍交還給四郎。
剛才跳起來那一下,不僅沒有撞到頭,反叫四郎發現一個有趣的東西--床頂的框子上雕刻著一張古怪的臉,凸額頭,大耳朵,三只眼,頗似前世見過的三星堆青銅人像。
“二哥你看,這是個巫人吧?”四郎踮起腳,用手試探著摸了一下那張雕刻精致的人臉。
二哥也瞇起眼睛看著結了蜘蛛網的床頂,半晌才說:“的確是后土族的典型長相。”接著,他又指著旁邊的一個古里古怪的象形紋飾給四郎看:“后土族的紋章也出現在了這里,下面的暗道很有可能連接著三惡趣中的地獄道。”
“聽說后土身化六道輪回,后土族原本是主治地下幽都的冥界王族,后來他們的地位卻被道教中的東岳大帝和佛教中的地藏王取代。”經過陸爹的特訓,四郎如今也是有常識的人了。二哥說道這些塵封往事時,他也能接得上話了。
二哥點點頭:“古早的時候,妖族掌天巫族掌地,幽冥界原本就是巫族的領地。后來巫妖大戰,巫族中的后土大巫生化六道輪回,天道一點悲心為泯,憐他為此方天地所做出的犧牲,便為巫族留下了一線生機。此后,幽冥之地便成了后土族人在巫妖之戰后的安身之所。直到后來佛道兩家的圣人出爾反爾,出手侵占了九幽之地。地上的凡人便只知有東岳,地藏,閻羅,而不知有后土了。”
史料與傳說雖然對那場沒有勝利者的巫妖大戰只字未提,但是流傳于百姓口中的神話傳說,看似荒誕不經的山海經等志怪筆記,卻巧妙的暗示了巫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用邏輯上存在的矛盾之處,比如互相重疊的稱呼等方式,巧妙而隱晦的暗示了那些風化在時間里的過往。
四郎撫摸人像的手不知道觸動了哪里,只聽床板吱嘎吱嘎的響了起來,然后便移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來,正是先前久尋不見的暗道。
洞穴一望不見底,好像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有陰寒入骨的風呼呼的朝外刮,帶出一股難描難繪的腐臭。四郎聞到的那股一直彌散在房間里的古怪臭味,原來就是從這里冒出來的。
兩人對視一眼,二哥率先跳進那個洞穴里。接著李保兒也閉著眼睛跳了下去。輪到四郎的時候,他往下面看一看,先前跳下去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這洞穴究竟是通向何處,洞中的黑暗如有實質,看得久了,就像是一張怪物的大嘴。
貪婪的大嘴?四郎立馬想起了饕餮,忍不住想笑,心里也不怎么不害怕了。很沉穩地閉著眼睛往下跳。
跳的時候沉穩,落地卻不一定沉穩。
這洞穴很深,四郎感到自己下墜了好久,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失重的感覺讓四郎很不習慣。快要觸及地面的那一刻,四郎才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是頭朝下落的!
用盡力氣把自己顛倒過來,手忙腳亂的四郎便感到自己的頭重重撞在一個凸起堅硬的東西上。一時只覺腦中色彩斑斕,仿佛有朵朵煙花漸次開放。搖搖晃晃要站起來,眼前忽然出現一大片黑影,一雙寬大有力的手附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四郎就沒出息的暈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四郎一睜開眼,發現滿眼都是黑暗。自己似乎被人背著,在半空中飛掠而過。
“醒了?”二哥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了過來。
四郎點點頭,想到背著自己的二哥看不見,他趕忙補充了一句:“醒了,二哥放我下來吧。我要自己走。”
二哥捏了四郎屁股一把,聲音里似乎帶了點笑意:“不放。你實在太笨了,跳下來的時候居然會撞在骨頭上面,還暈了過去,要不是我在你身邊,早被此道中的惡鬼連皮帶骨啃干凈了。這里不比外頭。妖族于此間一點勢力都沒有,所以你得跟緊了我。”
四郎想了想,就不再堅持要自己走了,轉而開始東張西望起來:四周有幢幢的黑影夾雜這縷縷青煙,起初看不大真切,等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后,一副恍如無間地獄的圖景緩緩呈現在他的面前。
無邊的黑暗中,生了許多瘦骨嶙峋的枯樹,地上流淌著黑色的水里,水中黑浪滔天,浪花中間或隱現出一只慘白的手臂,畏縮著想要去抓踏水而行的二哥。不過,二哥的速度很快,飛掠而過時,帶起的疾風像刀子般削斷了這些鬼爪。
沒有黑水的地方蠕動著許多趴在地上的古怪人形。
天上落著雨,仔細一看,卻是小刀般的冰凌。盡管知道饕餮作為遠古龍族,身上的皮極厚,這些冰棱根本傷不了他,但是四郎依舊盡職盡責的用自己的體內的元氣撐起一個防護罩,細心的幫二哥檔去從天而降的刀子雨。
在這一片黑暗中,有隱隱有幾處紅光一明一滅。是一個個燒炭的空心銅柱,每根銅柱都綁著一個焦黑的人體,上面的罪鬼發出聲聲有氣無力的哀嚎。他們的身上被火光烙紅之后,又立馬結出冰花,此外,還要受盡凍餓之苦。而罪鬼的身體更是因為這一冷一熱而東裂開來,鮮血淋漓,仿佛身體中開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色蓮花。
“這是哪里?呆行者他們去了哪?還有李保兒呢,怎么不見人影了?”四郎四處張望,心里充滿了疑惑:“地獄?綠云為什么要把呆行者引來這里?”
二哥道:“這就是六道中最末等的地獄道。和尚和貓沒看到。至于李保兒?我沒怎么注意。他受到綠云攝魂術的控制,盡管極力抗拒,卻依舊沒能拿回身體的主控權,大約已經自動前去尋找主人了吧”
“那我們現在是去尋綠云和水生嗎?”
“對。”二哥簡潔有力的回答一句,然后便緊緊閉上了嘴。
似乎被地獄道可怕的風景震懾住了,四郎也老實下來,趴在二哥寬大的背上出神。
原來這就是地獄嗎?剛才撞倒了頭,現在還有些暈乎乎的,四郎自覺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然后,他的手就頓住了——自己落下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抬頭一看,發現頭頂上的門板好像自動合上了!
估計上面已經恢復了自己一進去時看到的場景。
四郎著急了,戳戳二哥的背肌,很擔憂地問:“我剛才看到地道口合起來了,待會怎么出去呢?”
“沒關系。我有辦法。”二哥沉穩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好吧,四郎再次安靜下來。可是心里到底有些不安穩,因此才過了片刻,他就自動往上爬了爬,努力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二哥的耳朵和脖子處。
“害怕了?”二哥用手拍拍他屁股,簡潔又俗套地安慰他:“有二哥在。”
就在這時,遠處的天邊忽然飄過來一朵血紅色的云,地上的惡鬼都蠕動著,哭號著四散逃開。
二哥也停住了腳步,皺著眉看一眼那朵紅云,然后迅速地繞到了一塊凸起的巖石下面。
四郎自覺地從二哥背上滑下來,喚出自己的飛劍和混沌鐘護衛在身前,打定主意不做二哥的小拖油瓶。
二哥騰出了手,隨手點燃了一個好像是火折子般的東西,還有閑心轉頭安慰四郎:“別怕。領路的人來了。”
話音剛落,四郎就看到那片紅云飄到了自己頭頂的天空,云中有許多蹈空而行的怪人。他們的手里全都拿著奇怪的黑色繩子,頭上還長著無比鋒利的角,背肉隆起,手爪上俱抓著一個鮮血淋漓,亂發覆面的惡鬼。
“這里是我巫族的九幽之地,由后土大神接掌,你兩個身為妖族,貿貿然闖入意欲何為?”一個如雷鳴般的聲音嗡嗡響起。
“我乃始龍族饕餮,進入后土所掌之幽都,乃是為了尋找方才那幾位誤入此間的凡人。”二哥沉聲回答。
半空中的巫人吃了一驚,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始龍后人?”然后,那隊怪人便漸次降落下來。
四郎打眼看過去,為首的那個居然是久未見面的番僧。
“失敬失敬,原來是龍子殿下和胡老板。汴京一別,今日方有緣重逢,故人風采卻更勝往昔。自從百年前地獄大亂,惡鬼紛紛出逃之后,人間與惡道之最的無間地獄連貫之路便忽然多了起來。那幾人方才便經由其中一條,往十六小獄中的缽特摩世界去了。既然是龍子殿下來尋,我便賣你一個面子,二位且隨我前來吧。”
四郎聽得一愣,邊走邊悄悄扯了扯二哥的袖子,低聲問他:“掌管地獄的不是閻羅王和判官嗎?”
聲音雖小,番僧還是聽見了,他單手附在心口處,行了一個古怪的禮,道:“自從一個月前地獄大亂之后,判官等天道走狗被惡鬼所害,天庭一方已經失去了對地獄的掌控權。為了追回那些逃出去的惡鬼,佛道兩方都不得不同意無間地獄由我巫族再次接管。”
四郎扳著手指頭暗暗計算了一下,地獄大亂正是在汴京之亂后面,巫族自編自導的一出大戲終于落幕。看來,在人間退出中原的巫族卻在九幽之地大獲全勝。
“那你看見一個抱著只白貓的和尚經過嗎?”四郎抬頭問。
番僧笑了一下,很友好的卷著舌頭回答四郎:“看見了。我們正覺得奇怪。這六道輪回本來就是由巫族族長后土化身而成,卻被禿驢搶奪了去,將六道蔑稱為‘穢土’,極是可惡。想不到,如今還有阿羅漢膽敢只身進入。”
四郎猜想,這阿羅漢便是指的水生了。看來他的確也是有來歷的人。
番僧后面一個青面獠牙的巫人看見四郎這幅思索的模樣,似乎覺得很有意思般上下打量他,然后聲如洪鐘般笑道:“想不到啊,天道之子竟然是個可人愛的小東西。龍子,你怎么帶著這么一個寶貝進入此間,他的味道如此惹人垂涎,若是被哪個不長眼睛的咬一口,您可不能怪這沒見識的地獄眾生按耐不住啊。”
臥槽!四郎心里憤憤然,面上卻老老實實低下頭做鵪鶉狀。
饕餮看四郎一眼,嘴角浮現出隱約的笑意:“一路上都暈著呢。”
這巫人心里奇怪,覺得龍子殿下也不像外界傳聞的那邊冷酷兇殘么,便有些忘形地繼續說:“我琢磨著也是,若不暈著,這樣鮮美的靈魂氣息,純正的混沌元氣,早就招來那些東西了。”說著,他再次將四郎從頭看到腳,說道:“這一位就是混……”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掌風推出去幾丈遠。
四郎被他看猴子般的眼神看得極不舒服,早就想要揍他一頓了。也不奇怪二哥會出手,只是他到底將這幾個巫人的話聽進去了,一時只在心里琢磨著:混……混什么呢?沒有道理一見面就罵我混蛋吧?
番僧揮手阻止了身后**的部下,大步踏前,再次對著饕餮躬身行禮:“龍子殿下何必動怒。該知道的遲早都會知道。”
聰明的點到為止,番僧不動聲色地引開話題,指著前方一處隱約透出火光的地方說道:“兩位大人,你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行了一陣,火光漸漸明亮起來,番僧便停了下來:“貧僧便送兩位大人到此處。因為接掌了地獄,必須將當年趁亂逃出去的惡鬼都抓回來。我們這邊諸事冗雜,這便告辭了。”
二哥對著他們拱拱手,也轉身拉著四郎離去。
雙方背道而行。
四郎邊走邊回頭,走出老遠,他還聽見番僧在唱著那只蒼涼的小曲。只是這一次卻換了詞,蒼涼的曲調了也增添了一絲絲自在和闊達。
生死異路,城郭何處?地下幽都,土伯居處。千秋萬載后來歸!千秋萬載后往返!
二哥拉著四郎朝火光處走去。一路上,四郎感覺自己好像踩破了一層層發硬的黃紙或者是木頭刨花上。
等走進了,借著那透亮的火光一看,入目的場景簡直叫四郎差點沒吐出來。
他們就站在一個血池旁邊。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一片血紅。
岸邊干了的血卷起來,一層層好像被太陽曬得翻卷起來的紙或者墻皮。所以,剛才四郎的腳踩在上面,才會發出輕微的破碎聲。墻角還有破碎的斷肢,成群的蒼蠅嗡嗡叫著,好像一朵黑云般飛遠了。
池中的血水里,有許多活人和斷肢載浮載沉。
“救……救救我。”四郎感到自己衣角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水中伸出一雙黑紅斑駁的手,一個腦袋上長著兩節身子的人趴在岸邊蠕動。四郎嚇了一大跳,一腳將這怪物踢開了。
類人型的東西被踢開后,在血池中分散為兩個,瘋狂的游動一陣,又嚎叫著開始互相吞噬,一個已經將另外一個吃了一半進去。吃人的那個面目猙獰,恍惚間有些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似的。
對了,這不是趙正和瘦道士嗎?他們怎么在這里互相撕咬?這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半夜12點后還有一更。完結這個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