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市郊游總算晉級到跨省游,讓大家小高興了一番,只有我心里躊躇不定,這一去便是兩天,樂樂是我暫不見光的女兒,自是不方便帶著。
晚上回家跟連姨商量。她倒很支持我,鼓勵道:“你還那么年輕,該多出去走走,多見見世面,多交交朋友。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樂樂著想。”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該找個男人照顧,樂樂該有個爸爸。早在孩子出生的時候,她便好心的要把他們過到她家,這樣我還是未婚未育,不會因為孩子有所牽絆。
我起初無所謂,卻在上戶口前一天反悔了。我兩歲前便是孤兒,不愿再讓自己的孩子重走這樣的路。即便我給不了一個完整的家,也不愿剝奪了他們喊媽媽的權利。于是,我成了未婚媽媽,間接的自斷了通往幸福的道路。
我垂眸不語,只心酸道:“一切順其自然吧。樂樂沒有的,只能是我對不住她,她長大后會明白的。”
反復考慮,加之大瑞反復強調團隊精神,我不好搞特殊,最終也報了名,和大家踏上了探訪江南古鎮之路。
蓮青色的水閣、廊棚、吊樓、河埠頭,以及懸掛在長廊下的如火焰般跳動的燈籠,那是印象中的江南水鄉。
那幾天恰逢陰雨綿綿,迷迷蒙蒙的天空,如煙如霧似夢似幻的雨絲,濕漉漉帶著斑駁的青石板,安靜悠閑……一個讓人尋覓已久的本色烏鎮就這樣鮮靈靈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于我眼里,烏鎮最好的景致便是在雨中,在看到的第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這里。傍晚眾人便懶洋洋的窩在西柵民宿里或打牌聊天,或枕水休息,或到紅酒坊發呆。我不愿荒廢了在這里的每分每秒,獨自一人出了門。
天色漸晚,天空淅瀝瀝的又飄起了細雨。上了咸寧橋,踱到了西柵大街,迎面而來的是一家傘鋪。一把把纏綿的油紙傘仿佛凝著怨愁垂落鋪前,渲染出古樸的韻味。
我忍不住買下了一把,聽著傘鋪老板夸著:“姑娘你的氣質很適合油紙傘。”笑笑不語。
“撐著油紙傘,
獨自彷徨在
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一個
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我在想,自己莫不就是那結著愁怨的姑娘么?
經過評書場的時候,隨著三三兩兩的行人走了進去。屋內可謂高朋滿座。
評書臺上擺著江南韻味的屏風、桌椅,一個不辨年齡的女子在聲情并茂的解說著,時而評彈。
我對蘇州小調也研究不多,只在小時候聽過一兩回,如今倒是饒有興味的靜候著她的表演。待她用濃重的蘇杭口音不明內容的評說一番后,才等來她抱著琵琶咿咿呀呀的彈唱。沙啞的喉音顯然滄桑不已,這是一位年長的女子,歲月的雕琢已經壞了她的嗓子,不再清亮的歌聲令我微微失望。
我無奈的起身離開,不再和眾人靜聽,卻也并未因此而破壞興致。外面還飄著雨霧,而且似乎越下越大,我打開油紙傘,撐了出去,閑適的往前踱步。
這樣的晚上是寧靜安適的,這樣的青瓦白墻是我留戀的,這里讓我遠離了g城生活的艱辛,遠離了過去的紛爭怨仇,仿佛可以蕩滌我暗沉污濁的心。
卻在這時,有一個聲音在我心里蕩起了水花。
“打油紙傘的小姐,能否停一停。”
不是沒曾想過重逢的情形,不是沒夢見過再見的戲碼。夢里有落淚的,有怒罵的,有平靜的方式,真的重逢了,所有的情緒都蜂擁而至了。
我假裝沒聽見,繼續邁著千斤重的腳步,我知道逃不掉,卻下意識的不回頭。
嗒嗒的穩步著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胳膊被用力一扯,一轉身,那張刻骨的面孔晃到了我眼前,快要掉落的傘被他接住。
“我沒有傘,只想……只想問能否同行……”他有些支吾,上下打量著我,仿佛我臉上有什么怪異,最后鎖住我的雙眸,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的心好似漏跳了半拍、幾拍,又或者,我再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只沒有焦距直視著他。評書場里咿咿呀呀的聲音漸漸的遠去了,周圍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感到沉沉的氣壓。
細雨潤濕了我的秀發,一撮劉海輕輕滑落眼前,我微微一驚,輕輕的動了動手臂,沒有言語,不懂如何對他言語。
他動了動喉結,低啞的說著:“是你,小瑤。”
他背著光,輪廓染著明亮的光暈,帶著清晰的細細的雨線,卻看不清眸光。
我以為我會大罵,卻一時找不到任何的措辭,只輕輕的又動了動手臂,但被他緊緊拽著。兩人無聲的拉扯著。
倏然,他拽著我往大街的方向走,我低吼著:“你放手!”他置若罔聞。
穿過西柵大街,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直往前,直到一處無行人的臨水休憩棚,他把我輕輕推到柱子上,俯視我,兩手環著,不讓我離開他的包圍圈。
搖櫓聲緩緩的蕩了過來,紅燈籠下他的臉龐灰蒙蒙的,看不清晰,只看到閃著微光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緊鎖著我。
我們都在等著,等著搖櫓船遠去,等著四周恢復寧靜。我終于聽見他有些粗重的喘息聲,終于聞見他身上珍鉆古龍水的味道,這么多年,依舊如此的熟悉,卻挑起了埋藏心底的怒意。
“有話就說。”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他像是一震,微微點頭,只問了一句,“六年半,我一直在找你。”
我突然笑了,嫣然的笑了。
“你去了哪里?”
我緩緩探向他的臉,輕輕的吹了一口氣,回過身,笑而不語,輕蔑的神情表露無遺。
他突然俯身要往我臉上蹭,我用額頭狠狠的撞了下他。“砰”的聲音震著我的大腦,讓我有一絲的快意。
他猛地往后一退,手卻未離開我周圍,只緊蹙著眉頭。
我冷笑著:“你不會又想用強吧。”
他卻喃喃道:“不會,再也不會。”
“那放開我。”
“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他輕道。
我無話可說,用沉默表明我的立場。
“六年前發生了太多事,這六年,你過得好嗎?”他聲音里似乎帶著一點點的顫抖。
我像看著小丑戲碼一樣盯著他,靜聽著他如垃圾般的訴說,心說:“六年前那么對我,六年后又是憂傷給誰看,有種你哭啊。”
我繼續沉默。他呼吸聲開始急促,又說:“你剪了頭發了,更成熟了。”
我眼皮只偶爾眨著,其余時候直愣愣的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和堅定,我真的如磐石般再無其他情緒。
他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說話?告訴我,你這些年都在哪里?”
我覺得應該換個表情,便又淺淺一笑,繼續默然,在想:讓你這獨角戲唱給小橋流水吧,虛偽!
他終于沉默了,好似受了傷的動物。
就這樣耗著,兩人靜默著,不再言語,旁邊民宿里偶爾發出上樓下樓踩在木板上的噔噔聲,臨水的窗邊不時傳來高聲朗笑的說話聲。
還有,我手包里傳出的手機鈴聲。
我一怔,繼而鎮定的掏出手機,在他眼皮底下劃開接聽鍵,是同事大維。
“小瑤,我們都在似水年華,快過來一起啊,就差你了。”
我眼眸抬了抬,回道:“你們玩,我待會到。”
收線后用眼神示意:我有事。
他似乎沉了一口氣,突然奪過我的手包,伸手在里面搗弄,最后掏出一張卡片。
是我的身份證。
這是我隨身帶的手包,證件齊全。我心中猛地一緊,他這是干嘛?
他就著燈籠微弱的燈光掃了一眼上面。
“林詩瑤……g城……難怪我查了全國的系統都找不見你,你改名了。”他如釋重負般自言自語,又好似帶著其他情緒。
他有的是辦法進到全國居民系統,只不過樂以瑤這個名字已經塵封了,他自然找不到我。
我伸手要抓,卻被他閃開,胳膊高高伸著,不讓我夠著。
“明天到枕水酒店找我拿回你的身份證。”他將卡片塞進褲兜,突然又搶過我手機,在上面按了一串號碼,撥通。隨著他兜里的鈴聲響起,他掏出來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機和傘還給我。
“似水年華是嗎?我送你過去。”說著拉起我要走。
我霍地掙開他,終于怒道:“你還能再討人厭點嗎?”
他笑了,“我以為你自動屏蔽與我對話了。走吧,從前面遷善橋過到對面,一直往下走便到,我剛好回酒店。”
我心知他不會還我身份證,便不再徒勞爭辯,也沒有再理他,匆匆的走在前面,過了橋,經過枕水酒店后,身后總算擺脫了他。
我沒有打傘,細雨輕掃著我的臉,突然變得熱烘烘的,有種液體混著雨水沖開了我的眼眶,身體伴著快腳步劇烈的抖動著,整個人搖搖晃晃。
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在這婉轉的江南煙雨中,漸次爆發。開動腦筋虐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