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西戎,劍閣縣,鼎劍閣,六合殿。
明明不惑之年卻生了一頭堪比古稀老人的如雪銀發的負劍男子走到殿外,踏上第一級石階之前,停下腳步,微微揚起頭,望了一眼大殿正門兩邊的兩行遒勁的大字——“鼎立八荒何足道,劍掃六合只尋常”,莫名感覺一陣許多年不見的豪情。男子自嘲一笑,瞇著眼睛,不喜不悲,整理了一下身上背負的巨劍,踏上石階,一步一步地,他看見兩行大字正向自己走來。
大殿內仍然空曠如常,穹頂之上回蕩著后山弟子舞劍的聲音,清脆悅耳,生機勃勃,不過,少了一分戾氣。“鼎劍閣的戾氣,也許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經消散殆盡了吧”,銀發男子這樣子想著。
六合殿內陳設簡單,僅有幾張古色古香檀木椅,左右兩邊的墻壁上掛了幾把大同小異的古劍,大殿中央,供奉著鼎劍閣自創立以來歷代掌教的香火,小時候他就數過,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位。香火前方,一位真實年紀早已過了古稀,面相看來卻更比負劍男子要年輕些的老人負手面向各位祖師爺、背向入殿男子,仿佛一尊立佛,巍然不動。
“連右奴也殺不了他?”老人聽到腳步聲走近,依然不動。
“看來,遼沫安插在他身邊的高手,確實被我們低估了。”負劍男子帶點自責地答道。
“所以,現在你坐不住了?”
“我覺得我可以試一試,我也應該試一試了。”
“你死了掌教傳給誰?”
“復兒接掌,如有人不服,二叔可以殺之為他立威。不過鼎劍閣事務,就勞煩二叔多替復兒分擔,他太癡迷于劍道,天賦也奇高,不過我覺得對正事反而弊大于利,還請二叔多引導他,適當時候,引見笠夫先生與他。”
老人沉默不響,仍是巍然不動。
“說的好像你真的會死一樣。”良久,老人開口道。
負劍男子帶澀一笑:“九死,一生。”
北方的小鎮,新春伊始,寬不足六尺的狹窄幽深的巷子內,路面上的積雪踩上去也像是觸不到底,路邊的石墻古樸雅致,通常在丈余高處留一扇玲瓏的小窗,小窗式樣仿囊雪民居,開得小巧是為了關住更多暖氣,刷皂色原漆又是緣于想給行人制造一種溫馨的感覺,所以人人都說澈月匠人小心思多,倒也不是空穴來風;石墻至高處,仍是幾乎是全天下一個式樣的房檐房頂,檐下整齊倒掛有尺把長的冰棱,如在人頭上懸了一把把利劍,行人若是冷不丁抬頭一望,不免膽顫心驚;偶爾從房頂上落下一點再也站不住腳的積雪,鉆進脖頸,像是有蛇蟲爬進,也往往令人膽寒。然而走在這種帶著些許江南味道的北國深巷中,大多數時候,對大多數人而言,仍然不失為一種美好的享受。
遼以暢三人,因不敵鼎劍閣刺客掉下唱月谷,馬自然是丟了的,此時只好徒步穿行在這幽深又交錯不知方向的巷子之間。遼以暢和樊梨,即便是跟在老馬后面,踩著老馬的腳印往前,依舊是不敢半點掉以輕心地蹣跚而行,尤其走在中間的樊梨,雖然現在腳傷已經痊愈,仍然要拉著老馬的袖子,生怕一個不小心,栽進這幾乎沒膝的積雪之中,也確實有那么幾次,踉踉蹌蹌差點栽倒,不僅差點連累了一把年紀的老馬,更是幾乎躺到身后遼以暢懷中。不過歷經前次兩人的親密接觸,倒是沒有多大的尷尬,每次都是前面的女孩一個金剛怒目,再加一聲不屑的冷哼,前后自動分開,留下后面的少年哭笑不得。
遼以暢看著一馬當先的老馬,看他胸有成足一步一個腳印地摸索,就算深一腳淺一腳,且速度極慢,卻又是每一步都實打實地印出一雙讓人踏實的腳印。老馬畢竟比兩個年輕人多活了大半個甲子,多走過了半個天下,多見識過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多經歷了只可意會的物是人非,他就當然知道,這積雪下面,不過也是一塊一塊拼起來的青石板,而每塊石板的長寬尺寸、糙滑厚薄,終究是逃不過自己前面幾十年走過的每一條巷子之中每一塊青石板的規格,如今雖然老眼昏花,但人若是靠經驗前行,基本上能走個不偏不倚。遼以暢看一眼腳下足印,再看一眼眼前的佝僂背影,不禁想起幾天前那個仿佛自己主子的老馬那點算得上出格的舉動,一想到此處,又不免想到更遙遠的過去。
他記得父親第一次把這個怪老頭領到自己跟前的時候,自己像討厭囊雪大街上任何一個邋遢叫花子一樣討厭他,他給他鄙夷的眼神,沖他拳打腳踢,對著他大喊大叫,但這個老頭卻始終嬉皮笑臉,百般迎合。開始遼以暢以為他只是忌憚父親的權勢,不過慢慢地才發現,原來這個人根本就是這樣一副脾氣。而且接觸更多之后,甚至發現他的很多有趣之處,比如他的嘴碎,堂堂大男人卻生了一張不輸坊間潑婦的嘴,好像不論對誰都有道不完的故事講不完的理;比如他的好幾重心性,待自己和哥哥如同己出,遇事總能不論后果擋在前面,待旁人又總能和自己的心思保持高度一致,往往是能猜透這兄弟兩個的心事,而在對待那個之前是根本 沒想過去爭寵、每天給兩個世子當小跟班的,后來卻無緣無故坐上龍椅的曹瑨,老馬卻又叫人猜不透地來了個前后巨大的反轉。十年里,原本給人感覺圓滑且極好相處的老馬,竟是相當固執地沒有給那個無愁皇帝一次好臉色。
遼以暢記憶中,老馬給自己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張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廢話的碎嘴,就是他無窮的讓人驚異的小技能。比如他一介武夫,給父親扛了十幾年大旗的粗人,竟也寫得一手好字,自己那不成氣候的字也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比如他對醫術可謂是精通,自己這十幾年小病小痛全靠老馬一個人伺候;又比如他對測字、看相、八卦陰陽這一類秘術幾乎無一不通,常常是有未卜先知的神通,雖然偶有失算,但大多數時候能讓自己心服口服拍案叫絕。此外,遼以暢最感興趣又是最佩服的,是老馬高超的熬鷹術。
熬鷹,即訓練獵鷹,把野性難以馴服的老鷹訓練成能夠按照人的吩咐狩獵的幫手。老馬的老家在囊雪還要再往北數百里的地方,那是一片幾乎沒有滲進過當代文明的真正的蠻荒之地,雖說澈月建國至今一百多年間,帝國的版圖一直有劃到更北邊的地帶,可是那里的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部族之上還受制于一個名叫澈月的國家。老馬說起來應該算得上是周圍部族里面最先走出來看世界的人了。他后來曾不止一次地說起自己曾經是上千人的部族里面,第一個被送到南邊學院里讀書寫字的人,要不是后來就爆發了九國之間的戰爭,自己絕對還是方圓五百里數十個部族里第一個考上進士的。
童年的遼以暢一直把它當老馬的夸夸其談來聽,不以為然,直到后來父親告訴他老馬講的一字不虛時,遼以暢才開始重新看待起老馬的曾經來。以至于后來老馬又講他曾是部族里面最受姑娘們歡迎的啊、最身強力壯打獵最棒啊,他都不再全盤否定,起碼作半信半疑聽。拋開這些遼以暢再也無從證實的傳說,就熬鷹這一項技能,后來遼以暢是深有領會的。
老馬幫遼以暢熬的第一頭鷹,是一頭健美無匹的海東青。當時還是十年前,正是遼以暢沉浸在失去最親的兄長的悲痛中難以自拔的時候,那一天早上,出了兩天遠門的老馬帶回來一只健碩的老鷹,剛帶回來時,蒙住眼睛,在老馬手掌上使勁撲騰,扇起的風幾乎要將年幼的遼以暢擊倒,心情欠佳的遼以暢擺擺手,示意老馬趕緊把這東西拿下去。“殿下,過幾天老馬再把它帶過來給你玩,你一準會喜歡它。”老馬說完便走,一連十幾天遼以暢再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半個月之后,老馬再過來時,那只海東青正站在他的肩膀上,神采奕奕。不知道老馬吩咐了什么,那只鷹便又撲騰著翅膀落到他的頭頂,接著又飛到老馬的手背、左右肩來來回回,儼然一只溫馴的寵物了。遼以暢來了興趣,老馬也使喚他的寵物配合遼以暢,一人一鷹玩得不亦樂乎。老馬還給這只鷹取了個不好聽不過挺符合主仆兩人品味的名字——冬瓜。遼以暢才幾天就和冬瓜混熟了,也更愛攜它上街,叫那些只知道斗蛐蛐逛窯子的小紈绔們好生羨慕。而每次老馬一靠近冬瓜,它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嚇得躲到遼以暢肩上,看老馬的眼神也像見到了仇人,分外眼紅。
老馬說,其實這家伙心里雖然對自己折磨它十分惱恨,可一人一鷹畢竟相處了十幾天,以后它肯定是會更多的將老馬當成主人的。果不其然,當他把冬瓜交還給老馬后十來天后,遼以暢再去看,冬瓜和老馬簡直又親密勝似父子了。說是父子雖不合適,卻實在貼切,老馬從軍到現在足足三十年,沒顧上找媳婦,戰后瘸了一條腿,聽說身上還留下不少傷,加上老年遲暮,又要照顧世子殿下兩兄弟,也沒想再老樹發芽,所以理所當然地沒有子嗣,這一人一禽,親密無間,當真有種父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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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遼以暢提出要看一看到底這個老頭是怎樣馴服這些野物的。發現熬鷹其實就是先要消磨掉鷹的戾氣,先是整夜整夜地不讓它睡覺,不給它進食,還把鷹放到粗繩子上,人就用木棒不斷敲打繩子不讓鷹睡覺。然后就給鷹洗胃,只給它飲茶或者飲鹽水,這樣子熬它個幾天,再健碩的鷹也會被整得皮包骨頭,毫無斗志。此時,老馬開始馴鷹了。他用眼罩給鷹戴上,讓它看不見任何東西,給它喂好吃的比如兔肉雞肉,這個時候遼以暢發現,原本戾氣十足根本不讓老馬接近的老鷹漸漸就對人失去了警惕感,甚至有時候為了一塊肉對老馬搖尾乞憐。
遼以暢記得那時候老馬對自己說:“鼎劍閣就像是這只鷹,王爺就好比馴鷹人,鼎劍閣的戾氣,就得王爺給磨磨。不過,這只鷹好像野性尤其大,你看他們這幾年又有抬頭之勢,這鷹啊,多時不給它點厲害看看,難免他就會想起來自己野慣了的時光。”
鼎劍閣的戾氣啊,這些年著實是給自己制造了不少麻煩呢,遼以暢突然感慨。
要不說老馬跟遼以暢是心有靈犀呢,用大多數囊雪人的話講,這叫臭味相投。遼以暢正在焦慮這跟遼家、跟自己父子兩人不對付了二十多年的鼎劍閣,老馬就適時問道:“殿下,你說這鼎劍閣要是后續知道咱們大難不死,會不會再派幾個高手半道上堵咱們啊?”
遼以暢略一思索,正待回答,老馬卻又自問自答道:“我覺得那幫兔崽子肯定還不死心,而且下次肯定是更厲害的角色,難道是孔家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我猜派那個什么劍鼎也不是不可能。哎,咱們這一路上怕是要遇著些麻煩咯!”
說起來算是上了賊船遭受無妄之災的樊梨卻出奇地興奮,聽到老馬一番唉聲嘆氣,反倒是莫名自信地說:“讓他們來,多來幾個高手才好呢,反正我是感覺,你爹肯定是早就安插了更厲害的高手在你身邊的。你想啊,你父親什么手腕什么心計,你遼以暢在他心中什么位置?你這趟出行也是他早就一手謀劃好的,遼家濫殺無辜,樹敵無數,這一路千里迢迢,他要是不做點布置肯定是說不過去的——除非,你遼以暢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什么叫濫殺無辜?九國戰爭中死在王爺手上的人,有一個不該死的嗎?”老馬為自己的王爺打抱不平起來。
樊梨也不依不撓:“那就多了,都是爹生娘養的,哪個是該死的?就算那些擋了他鐵蹄的皇帝大臣該死,策劃了九國戰亂的蘇儀該死,那些根本沒有參與到戰爭的、只是被無端禍及的百姓呢?總不該死吧?十八年九國戰爭死了多少平民百姓?三百萬有沒有?那個時候的澈月總人口也不過這個數吧?”
老馬還想據理力爭,遼以暢搶先說道:“我爹殺了那么多人,確實罪不可恕,哪個留名青史的大將不是踩著一地的尸體走過來的?然而我還是認為,他這一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就是給自己造成的這么多麻煩,現在還牽連到我也真是冤,你們說,這些鼎劍閣的人還真是喪心病狂,我招你惹你啦?孔承燾又不是我殺的,西戎又不是我滅的,打不過我爹就來找我的麻煩,還真是無恥啊。這個時候就不要指望老馬你這個王爺給咱們暗中安排了幫手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車到山前必有路!好歹我遼以暢也是通幽境界,好歹還有一戰之力,哎,可就是帶著你們兩個拖油瓶······”
樊梨就不服氣了:“你這個通幽境高手,我還真是沒看出來你到底高在哪里了。上次不知道是誰,被那鼎劍閣殺手一劍就挑落山崖,還害得我差點沒命,你倒好意思洋洋得意呢?”
看著遼以暢憋著嘴不服又無話可說的委屈樣子,老馬沖樊梨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兩個人難得站在了一條戰線上。“失道寡助”的遼以暢狠狠踹了瘸腿老仆一腳,自顧自一馬當先大步走了。走了兩步又猛然轉過頭來,著實嚇了身后兩人一跳。
“你老實交代,你個老東西是不是就是你家王爺安排在我身邊的死士?”
沒等老馬作答,旁邊的樊梨早就笑得前俯后仰,儼然這是她聽過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瘸腿老仆樸實地一笑,拿起腰間酒壺,說道:“我老實交代,老馬我,就是王爺安排在殿下身邊的——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