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天邊一彎月兒高懸,清輝灑落在竹林前的小溪里,蕩漾出熒黃光澤,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窸窸窣窣的昆蟲鳴叫聲開始點綴著夜的幽靜,我和安陵泓宇不知何時已經肩靠肩的坐在一起,靜默良久。
“從你出世到十歲,龍永昌一直扮演著父親角色,而你對他的仰視也決定你不可能對他的慘死無動于衷。可惜,他卻是親手殺害你娘親的兇手,所以你對他其實也是又愛又恨,對么?發顫和發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你心里沖撞澎湃,十歲的你又怎能處理好如此復雜的情感?”
安陵泓宇緩緩道來,字字落在我靜寂得近乎荒蕪的心湖,冒出一圈又一圈小小漣漪。時至此時我才發現他其實是個很理解他人的男人,這樣的理解是因為他和我留著同樣的血脈還是他本性如此呢?這么久以來,我將他視作對手,可說到底我對他的了解的確淺薄。
對男人來說,文武雙全風度翩翩固然重要,但胸襟的廣闊博大其實更重要。在知道落塵傾心于他之后,自認為文韜武略均不在他之下的自己瘋狂的想知道究竟為何,現在看來,我已經找到答案!
見我不言,背靠竹竿的安陵泓宇轉頭揚唇淡笑:“仇恨的種子在你十歲那年就已深深扎根于你心里,不過這也難怪,畢竟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些實在過于沉重。之前,我曾覺得自己幼年凄慘,和你相比,我想來要幸運得多。落塵若能親耳聽到你平靜說出這些,必然十分高興,真的。你能說出來就代表已經在慢慢放下,這是她和我都想看到的。”
云淡風輕的語調讓我莫名舒心,瞅著他滿臉的淡然蕭遠,我奇怪道:“你幼年凄慘想來是因為伍太后,難道你從沒恨過她么?”論年紀,他還比我年幼幾歲,但在深沉如海的他面前,年長的我反而顯得飄虛。
“呵,怎么可能沒恨過呢?可恨終究太累人。如若落塵沒有出現在我生命中,我和她也許會拼個魚死網破,用最極暴戾的方式來清算我們的恩仇,可因為有了落塵,我只想好好和她相伴到老,其它恩仇看淡了。與其痛恨別人那么累的活著,我不如和落塵攜手歸隱,去尋求我們的世外桃源。”
盡管天色已暗,但我清清楚楚看到安陵泓宇在說到落塵時雙眸閃爍著似乎永遠不滅的光芒,這光芒里飽含他的真摯和深情。男人和男人之間很多東西無需言明,只需一個眼神或是一句話就能展示得淋漓盡致。從他過往種種所為和現在的眼神我看得出來,落塵在他心底是最金貴的珍寶。
為了落塵,他能拋棄榮華富貴和顯耀皇位,他能舍得性命,甚至是男人通常最看重的尊嚴,他更能放下所有一切,只為能落塵想要的生活。是的,我從來都很清楚冰雪聰明的落塵想要煙波深處得自由的恬淡生活,可惜的是我卻給不了她。捫心自問,我能愛落塵像安陵泓宇這般用心良苦么?恐怕不能——
如果能,我就不會將她安排進復仇計劃之中;如果能,我就不會三番兩次的利用她來達成目的;如果能,我又何須在那飄滿桃花的美麗時節將她送走?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歲月看似美好無暇,其實不過是場虛幻的表象,落塵曾沉溺在那場表象中,所以我覺得即便送走她她也終歸會屬于我,所以我相信離別不過是暫時的,但最后,離別終成永別:
桃花紛飛的那日,我和她之間早已有條難以跨越的溝壑,從此,還能見面,還能關懷,甚至還能擁抱,可這些都已與愛情無關。游離在那場虛妄表象中時而清醒時而瘋狂的我,其實是用恨的名義結束了自己多年的愛情。安陵泓宇說得對,恨終究太累人,這些年謀劃算計的我早已疲憊不堪,不是么?
一場愛恨糾纏,如若輸給個自己心服口服的人,也算無憾了吧?想到這,抬眸遠眺彎月的我豁然開朗。
“你有何打算?準備永居永離還是、、、?等落塵分娩之后,如若你愿意我帶她去一趟永離如何?你也知道她精通岐黃之道,也許能翻到典籍給你醫治眼睛。”
流露出關切之情的言辭讓頓覺輕松的我忽覺感動,揮揮衣袖起身將碧玉笛別回腰間我淡淡道:“不必了,這只眼睛的朦朧是我應得的懲罰,也是一種警醒。肉目盲與否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心境通透。”
同樣起身的安陵泓宇朝我笑道:“好一句心境通透!老聽落塵說她的表哥是個多么出類拔萃的男子,現在我開始慢慢感覺到了。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不再多說。不過有件事我想問問,雅寧、、、泰宇已歿,除開立宇,你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血緣兄弟,所以我有必要代父皇問問。”
“瞧你這口氣,呵,好像你到成了長兄似的。”這句似是玩笑的話迅速溜出嘴邊,看到安陵泓宇露出的欣慰笑臉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覺已承認和他的兄弟關系。別扭之感不像從前那么嚴重,但不習慣在他人面前流露太多的我依舊正了正臉色掩飾: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應該知道我并不愛雅寧,所以、、、我不會趕她離開,如若她要走我也不會挽留,這就是我的態度。”
看著安陵泓宇的眼神變得若有所思,從不懷疑自己的我竟然有絲絲疑慮:一年多來雅寧不離不棄,我這么說是否太冷血?可是,也許我不如安陵泓宇那么愛落塵,可至少在我心中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所以我能做的唯有如此,不是嗎?
“你會帶她來此說明過去一年多里你們并未分開,對于你的態度我不能多說什么,只是想問一句:真會是這樣么?你自己斟酌斟酌。”
他的聲音剛剛落下,童童叫我們用膳的聲音穿過竹林飄來。拍拍我的肩頭,飄逸的安陵泓宇率先徐步折回。望著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原地不動的我懷著困惑跟上去,不覺亂了心波:難道他覺得我已愛上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