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縣很小,名雖爲縣,卻並不比一個鎮子大多少。
晌午過後,碧藍的天空中掛著幾抹或濃或淡的白雲,幾隻雀鳥悠閒地在屋頂上蹦來蹦去,尋找著瓦棱縫隙間的草籽。陽光照在街道上,也透過窗戶照進了一間小客棧的客房裡。
“叮叮——叩叩——”屋頂上鳥雀覓食時啄上屋瓦的聲音將杜藍從睡夢中驚醒。她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翻身坐起。當她摸到自己臉上粗糙的、滿是皺褶的皮膚時,微微愣了一愣,這纔想起自己現在已經易容成了老太太。
“唉,餓死了。”杜藍睡了整整一個上午,感覺精神清爽了許多。昨晚她所受的傷並不是特別嚴重,肩膀上雖然中了一掌,所幸她避開得及時,並未傷及筋骨。在服下的幾粒藥丸的幫助下,她的氣血恢復了九成,肩膀上雖然還有些淤青,但已經不怎麼痛了。直到這時,杜藍纔想起,從昨晚到現在,她除了吃過幾粒藥丸,便再沒吃過其它東西。
這客棧只有四五間客房,一個掌櫃和一個夥計。如今除了杜藍和花奴租下了兩間,其餘的屋子都還空著,所以,儘管是大白天,這小小的院落裡也顯得很清靜。
杜藍拄著木杖佝僂著腰,步伐遲緩地來到花奴的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嘶啞著聲音輕輕地喊:“阿花,起了嗎?”
屋裡靜悄悄地沒有響動,杜藍警覺地側耳細聽,立刻就聽出屋裡根本沒人。她的臉色微變,猛地伸手推門,沒想到門卻是虛掩著的,一推便開。掃了一眼房間裡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杜藍心中暗叫不好,飛快地轉過身來,急急忙忙地往外走。雖然是在匆忙間,她仍然未將腰打直,只是木杖點地的頻率加快了不少,腳步顛顛的,像是一個身手矯健的農家老太。
“店家——夥計——”杜藍喊了兩聲,心中更加奇怪。怎麼連掌櫃的和那個夥計也不見了,整個客棧裡似乎就剩了她一人。
在杜藍喊到第三聲上時,從客棧後面的廚房裡鑽出來一個圍著圍裙,滿身油漬,漆黑精瘦的小夥計來。小夥計手上還提著一把明晃晃的、缺了一個大口子的菜刀。他先是探出大半個身子來看了看,隨即提著刀朝著杜藍飛跑過來。
杜藍的眼中閃過警惕的光芒,一直藏在袖中的手上已經扣了兩支銀針,正蓄勢待發,卻聽那小夥計大聲道:“姥姥,您老有什麼吩咐?我們掌櫃的和跑堂的七兒都出去了,您老是不是要吃午飯?阿花姑娘叫小的給您老留了飯菜,現還熱在鍋裡呢?!?
杜藍操著嘶啞的嗓音急急地追問:“阿花她上哪兒去了?”
滿身油漬的小夥計嘿嘿笑道:“阿花姑娘說想上街去逛逛,我們掌櫃的和七兒怕她迷路,就親自相陪著去了?!?
“……”杜藍無語地用木杖狠狠地在地上拄了拄。昨晚她就已經在清溪縣裡轉悠了好幾圈了,這清溪縣總共才那麼幾條不甚寬闊的街道,想迷路都難啊。至於客棧掌櫃和跑堂夥計爲什麼會有這種多餘的擔心,自然是因爲花奴那布衣和黃臉也藏不住的花魁氣質。
這小夥計卻根本沒注意到杜藍鬱悶的表情,猶自笑呵呵地揮舞著雙手道:“姥姥,您放心,有咱們掌櫃的和七兒陪著,保管阿花姑娘丟不了。姥姥,您老堂屋裡坐,小的這就給您把飯菜端上來?!?
這小夥計的態度透著十足的熱情,可惜手中多了一把豁口的菜刀,手舞足蹈間菜刀便在杜藍眼前晃來晃去。虧得這老太太是杜藍假扮的,如果真換了個尋常的老太太,像他這樣幾菜刀照臉前晃過去,恐怕早就被驚得提前見了閻王了。
杜藍看見那夥計如飛般跑回廚房去了,這才拄著拐慢悠悠地來到客棧的前堂裡坐下。她剛剛坐定,那小夥計就已經提了個食盒出來,先放桌上擺了一盤紅燒丸子,一盤炒白菜、一小碟泡黃瓜和一海碗浮著蔥花的肉片湯,然後又給杜藍盛了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白米飯。
杜藍早就餓得狠了,當下也不說話,舉筷如飛,不一會兒便將一碗飯吃得乾乾淨淨,然後操著嘶啞的喉嚨,倚老賣老地伸了伸碗:“小夥子,還有飯沒有?再給姥姥來一碗?!?
“有,有?!毙♀酚嬤B連點頭,端著碗飛快地跑回廚房,不一會兒兩手各捧著一個碗跑了回來。將兩碗冒著尖的白米飯往杜藍跟前一放,小夥計笑呵呵地道:“您老人家儘管吃,吃了這兩碗不夠的話,廚房裡還多著呢。”
杜藍乾笑著拉過一碗飯扒拉了兩口,啐道:“你這小夥子怎麼說話的?你當姥姥我是飯桶?”
小夥計嘿嘿笑道:“瞧您老人家說的,我哪兒敢?不過,姥姥您的牙口倒是真好,我孃的牙比起您老的都要差遠了?!彼强匆姸潘{整齊白潔的牙齒有感而發。
“什麼‘牙口’好?姥姥我這叫‘牙’好!”杜藍決定不再搭理這個小夥計了,瞧瞧這小夥計做事和說話的風範,敢情以前是喂牲口的?於是她揮了揮筷子道:“好了,小夥子,你去忙吧,我自己知道吃飯。”
“那您老人家慢用?!毙♀酚嫻斯?,雙手在滿是油漬的圍裙上擦了擦,便顛顛地往廚房跑,剛跑沒幾步,便聽一陣低啞嬌柔的笑聲進了客棧,忙回過頭來瞅了一眼,立刻飛一般地跑回前堂,對剛剛走進客棧的花奴討好地笑道:“阿花姑娘,你回來了?小的照著你的吩咐給姥姥一直溫著飯菜,現在姥姥正吃著呢?!?
“多謝錢三哥?!被ㄅ匀寡诿嫞瑢χ人阕惆艘粋€頭的小夥計淺淺地一笑,身體也隨之微微一擺動,立刻將那名叫錢三的小夥計的魂兒給勾去了大半。
杜藍總算知道這小夥計爲何會如此殷勤地伺候她了?;ㄅ诖夯菚r,彈首小曲兒便能讓那些貴介公子一擲千金,如今雖然衣服穿得樸素了,相貌也差了很遠,但用來迷倒這種小店裡的小夥計,還是有大材小用之嫌。
別說這廚房小夥計,那跟在花奴屁股後面,笑得口水差點沒掛到地上的客棧掌櫃和跑堂,各自抱著七大包八大件,屁顛屁顛地跟在花奴身後,不知情的人,還以爲那是某家小姐身後的跟班小廝呢。
“咳!咳!”杜藍已經兩碗飯下肚,這時便放下碗來乾咳了兩聲,抓起桌邊斜靠著的木杖在地上重重地頓了頓,拉長了滿是褶子的老臉、嘶啞著喉嚨嚴厲地道:“阿花,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花奴款款地扭擺著腰肢,走到杜藍身邊很自然地坐下,一手便摟住了杜藍的腰,將頭親暱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柔柔地道:“姥姥,我們不是要去看望舅姥爺嗎?剛纔我看您還在睡覺,就讓赫大哥和小七哥陪我上街去採買了些吃的和用的?!?
客棧掌櫃和那個跑堂夥計把手裡的紙包布包一古腦兒堆放在旁邊的空桌上,掌櫃的瞪了一眼扎著手跟在花奴身邊傻笑的小夥計一眼,大聲道:“錢三,姥姥吃過飯了,你還不收拾桌子去,等著捱打麼?”
小夥計趕緊收拾了碗筷跑回廚房去了。
“姥姥,您如果要走陸路,我倒是能幫您們租到便宜的馬車。”客棧掌櫃也坐了下來,順手從跑堂夥計手中接過兩杯剛沏好的青茶,分別遞給杜藍和花奴。
杜藍被他這一聲親切異常的姥姥叫得又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要知道,這客棧的掌櫃是個三十多歲的麻臉漢子,而且身材矮而胖。
“赫掌櫃,不用麻煩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車上的顛簸,我們打算坐船去?!惫烂@位掌櫃多半是死了老婆想找花奴續絃,杜藍忙婉言謝絕。
旁邊站著的那跑堂夥計小七卻喜出望外地插嘴道:“哎呀,那敢情好,我爹打漁的那漁船雖然小,坐三兩個人還是不成問題。而且我爹是水上的老把式了,什麼大江大河都敢去得。要不,我下午告個假回去跟我爹說說,讓他送您們一程?”
面對小七那熱情洋溢的笑容,杜藍只能無奈地笑:“哎喲,這人年紀一大就不長記性兒,我不是暈船的嗎?小夥子,多謝你啦,咱們也不坐船?!?
花奴慵懶地靠在杜藍單薄的肩膀,雙手環著杜藍的腰,活脫脫地像一個正在撒嬌的孫女,演繹了一副溫馨的天倫之圖。他在杜藍的耳旁輕輕地笑著,吐氣如蘭:“姥姥,我知道的,不是早就說好咱們僱兩匹騾子,慢慢地走著去麼?!?
杜藍的耳根後被花奴的氣息吹過之處,全部起了一排細密的疙瘩。她想推開花奴,可現在兩人扮演的身份,做這樣的動作無疑是很不合適的。正當杜藍渾身不自在地懊悔自己不該和花奴假扮祖孫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她不經意地往門口一看,卻正見一輛豪華氣派的馬車從客棧門前的大街上飛馳而過。
那馬車,以金爲架,以綢爲幕,趕車的是個精悍瘦削的漢子,車轅旁還坐著兩個機靈乾淨的小廝——杜藍的心跳就此漏跳了一拍——那是葉嘯樓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