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很多選擇,向左走,向右走,無論選哪一邊,總會捨不得另一邊的風景。
拿到教師資格證後,我的面前就有兩條路:或者回老家,或者留在南京。回老家也許更安穩,但最終會在父母的施壓下,結婚生子,平淡一生。留在南京可以做一段時間的老師,同時尋找更廣闊的空間,雖然會辛苦些,風險和機遇總是並存的。
每次遇到兩個選擇自己猶豫不決時,我總喜歡抓鬮。把它們寫在兩張紙上,搓成紙團,隨便抓取其中一個,讓老天幫我做出最佳的安排。
打開一看,上面寫的是南京。
那就先從一個小學老師開始,過一段平靜的日子,這個結果也不差。
文成不在身邊了。沒有他,寫詩缺少了情趣。吃飯是一個人,散步是一個人,看電影是一個人,騎單車也是一個人,所有事情都變得平淡如水,原本的樂趣變成了時間的消遣。
我辭退了新月詩社社長的職位,退出了詩社話劇的舞臺。我算是老人了,是時候放手了。讓詩社輸入一部分新鮮血液,這樣纔會朝氣蓬勃,走得更遠。
一些老幹部很難接受,也無法理解我的決定。詩社裡的夥伴們都勸我好好考慮自己的未來,他們知道詩社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沒必要因爲文成的離開而放棄自己的夢想。
可是他們不明白,單翼天使飛起來真的很累。所謂夢想,在現實面前,變成了一個蒼白無力的詞語。
我給詩社推薦了幾個不錯的苗子,是在微博裡發現的新人。他們有活力,有創造力,好好培養,將來不比我們這些前輩差。
最後的送別會上,副社長問了我一個問題,凡是詩人,都會考慮死亡這個話題,沒有哪一個詩人不曾寫過有關死亡的詩歌,爲什麼唯獨我沒有寫過呢?
接過副社長親自給我調的吉布森,我笑著說,也許我比較特別,也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詩人。
其實,在我的字典裡沒有死亡這個詞。身體的消失並不代表死亡,離開的靈魂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只要我沒忘記文成,他便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活在我的心底,隨著我的脈搏一起跳動。
酒會散了,從詩社走回宿舍只需要過兩個紅綠燈。
我沒讓他們送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已經習慣一個人走路了。
第二個十字路口,左邊是宿舍樓,右邊是大排檔。路過大排檔時,想起了跟文成把酒言歡的場景。好像就在昨日,我跟文成坐在大排檔,兩瓶青啤,一盤羊肉串,文成開著玩笑跟我說,女孩子少喝點酒,以後成了酒鬼,沒人要,怎麼辦。
我說,反正有你。
冰櫃裡的菜各式各樣。晚上九點,人很多,沒有空桌。角落上有一張四人方桌,一邊兒坐著一個小夥子,他趴在桌上,好像睡著了。
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也許我在心裡期待著,當我坐下的時候,文成也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明明在酒會上喝了那麼多,此時此刻,腦袋依舊是清醒的,甚至還想再來兩杯烈酒。誰叫我有一個稱號,叫做“千杯不倒翁”。
我點了兩瓶青啤,一盤下酒的羊肉串。
大概是香味兒太重,那小夥子迷迷糊糊地擡起了頭。
“兄弟,介意拼桌麼?”我問他。
他的眼神有些迷離,並沒有搭理我,看樣子是大喝過一場。再看看那黯然銷魂的神情,八九不離十是失戀後的癥狀。這倒引起了我的興趣,如今周圍的圈子太和諧,很久沒有做情感大師了,我這分析能力和處理問題的水平可能下降了。
“兄弟,你這樣是不行的,要喝就喝個痛快,要醉就醉個徹底,”酒瓶抵住桌角,一用力,蓋子就開了,我遞給他一瓶青啤,“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不肯下來呢?醉了這一場,醒來後,還有大片森林等著你呢!”
他模模糊糊地說了一些話,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口齒不清,倒是有一句話說清了,差點沒把我嗆到。
“有些人,就愛這棵歪脖樹,就算掉下來,也要坐在樹下乘涼……”
“咳咳,你是真醉還是假醉?看你說的這什麼話,風這麼大,還乘什麼涼,歪脖子樹都被颳走了。還是森林好啊,砍了這棵還有那棵,種類齊全隨你挑。”
“我就是愛她……愛她……”
“好啦好啦,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我就不信失個戀還會活不成。”
“我要……要她……”
他嘟囔了一陣,一口酒沒喝,又倒了過去。
我一邊喝酒一邊看著面前這個爛醉如泥的人,哭笑不得。
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不必爲了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這些話都是從我嘴裡說來的。可是當我看到包包上的酒壺吊墜時,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只會說漂亮的話。無論我把別人的事情看得多透徹,卻始終看不清自己的方向。
也許大道理大家都懂,只是當局者迷,真正陷在情網裡的時候,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文成說過,酒,要和最在乎的人一起喝。一個人不能喝酒,因爲一個人喝進去的是酒,流出來的是淚。兩個人喝進去的是酒,品出來的是情。
我說,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我以爲文成從來沒有離開過。
如果喝完酒,直接走掉,是不是就不會有接下來的故事?然而緣分似乎早有安排,我跟眼前這個酩酊大醉、昏昏沉沉的陌生人就這樣在街角的酒桌上相遇了。
我拿著包包,付了錢,他卻突然抓住我的手,依然叫著那個陌生的名字,不讓我離開。周圍的人看著我們,我儘量解釋著,我和他根本不認識。有些人指指點點,有些人回過頭做自己的事情。這時候,他叫得更大聲了。
我可以甩開手,完全不用管這個陌生人。可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聽到他撕心裂肺的聲音,我彷彿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自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再者,夜風大,若是把他丟在這裡,大概會受涼。找了半天,他身上除了手機和鑰匙,還有一些零錢,完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表明他的身份或者是他的地址。
“兄弟,你遇到好人了。”
在這座城市裡,有很多流浪的動物,雖然我沒有精力養寵物,不能給它們一個家,但我總是會先把它們帶回去,之後再幫它們找到合適的主人。陌生而浮華的城市裡,扶持是最重要的吧。
我扶著他回到了我的宿舍,多虧宿舍就在大排檔對面,否則,我的骨頭一定會散架。看著他高高瘦瘦的樣子,不胖,卻很沉。脫了鞋,我把他扔在沙發上,拿了枕頭和薄被褥。
“兄弟,你可別幻想電影裡的情節,我是有潔癖的人,絕對絕對不會讓你睡我的大牀,也不會幫你脫衣服替你洗澡的。你就放心在這兒睡吧,我不會對你動手動腳。”
舒舒服服洗了澡,把酒壺吊墜擦乾淨放在牀邊,對那個已經熟睡的兄弟說了聲“晚安”,關了門,這一天宣告結束了,詩社生涯宣告結束了,繁雜的過往宣告結束了。我要好好開始一段平靜的生活了。
第二天,睡在客廳沙發上的人不見了,我卻聽到門鈴在響。
“大姐,你家的冰箱裡怎麼都是酒,什麼吃的都沒有。你還真是個酒鬼啊。”
“我從來不在家吃飯,再說,酒鬼怎麼了,要不是酒鬼把你帶回來,你昨天可就要睡大街了。說不定今天早上就被掃大街的阿姨掃進垃圾車了吧。”
“你怎麼拐著彎兒罵人呢?阿姨眼神兒再怎麼不好,也不會把我當成垃圾吧,瞧瞧,我這麼英俊的人……”
“得了得了,你這小子怎麼連個謝字也沒有?”
“謝謝你了,大姐。”
“大字去掉,叫姐就成。”
“那好吧,這是早餐,算是謝禮。姐,我走了。”
“喂,你就準備這樣報答你的救命恩人嗎?兩個菜包子就想糊弄我?”
“什麼救命恩人,不就是……”
“現在外面可危險了,要不是我收留你,保不準會遇到流氓。”
“好吧,姐,你說你想怎樣?或者留個手機號,還是其他聯繫方式?來日小弟必當報答你的大恩大德,行吧?”
“手機拿來,”他雖無奈,卻也乖乖交出了手機,“你也玩微博啊,那加關注吧。記得,這一次可是你欠我的!”
“好,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小弟就先告辭了。”
“不送。”
“後會無期。”
他揮著手,頭也不回,瀟瀟灑灑地離開了,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萍水相逢,相遇就是緣,至於緣深緣淺,倒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我不知道心裡在竊喜什麼,百分之五十是因爲看到他的微博原本就關注了我。可能他也是新月詩社的成員,剛巧關注了社長;可能他是個喜歡詩歌的人,剛巧關注了同樣喜歡詩歌的我。
也許他還沒有發現,收留了他一夜的人就是他微博上特別關注一欄裡的那個人——在詩界小有名氣的“千杯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