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佳人聽了阿奴一番規勸, 似有所悟。晨起曉妝既畢,用過早飯,便在書房內坐定。鋪好雪浪箋, 研上翡翠墨, 當即蘸了銀毫書寫起來, 也不許綠珠、阿奴近前伺候, 只一人在那裡寫了又撕, 撕了再寫,寫寫撕撕,撕撕寫寫, 足足折騰了一個上午。至未時,用過些點心, 連午覺也不睡, 又一頭躲進了書房。綠珠、阿奴面面相覷, 甚覺僥奇。到了申時,忽然來了聖旨, 宣初雲公主至紫宸殿伴駕。方擱了筆,換了裝,隨著李延福去了。綠珠、阿奴趕忙步入書房,揀起地上紙屑,拼湊好了一看, 竟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你道如何?原來是簡寧欲效仿皇甫擎先前的做法, 來它個魚雁傳情, 鱗游達意。只因面薄, 不肯屈就, 再三斟酌措辭,仍不能寫得滿意, 便拖拖拉拉至此刻。幸而天子在第四日上,終於搶先一步喚了見面,這才免去了佳人頭皮抓破之苦。
“……無限幽恨,寄情空殢紈扇。應是帝王,當初怪妾辭輦?!?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綠珠、阿奴各自讀了數張箋紙,發覺其中兩首最爲上乘。綠珠讚道:“這兩首真是難得的佳作呀!”她哪裡知道,這是佳人腦汁枯竭,胡亂塗寫的柳七與武曌之作。又疑惑道:“只是太過悲愴、哀怨了些。公主不過三日未見皇上,哪來的這般感慨?”阿奴道:“詩文非得有感而發不成?你真是個書呆子。沒見過活的豬玀,豬肉總吃過罷。”
綠珠笑道:“倒是這個理!竟是我想多了。不過,公主的文采著實教人佩服。她平日謙虛,總說那些詞曲出自家鄉詩人的手筆。我卻不信。若真有這等好詞佳句,就算一介山野村夫,也早該揚名立身、天下聞名了。怎麼我讀了十幾年的書,竟一首不曾聞得?可見,全是公主自己所作,只是怕受聲名所累,才一味推託不肯承認罷了。”
阿奴接道:“正是呢。這些詩文,從前並不曾聽公主讀過,只是到了這裡之後,才自她口中念出。可見別了故土,離了爺孃,纔會生出這許多感慨,化作了錦繡詞章?!本G珠道:“說得在理。阿奴,你這人雖有時魯鈍些,卻不失爲一個明眼之人。”阿奴聽了高興,便學了佳人戲噱的模樣,搖頭晃腦道:“這叫做一人善射,百夫決拾。強將手下無弱兵嘛。”
綠珠道:“是呀。戲文裡還唱‘相府丫鬟七品官’哩。咱們好歹是公主跟前的人,自然非尋常人可比?!倍怂煨︳[了一陣。阿奴雖暗懷隱憂,但想到天子既已開口喚了主子前去,佳人又有了服軟的意思,兩廂裡肯互相遷就、體諒,便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來,不由轉憂爲喜,心下安定。
紫宸殿內薰著龍涎香,仍掩不住沖天的藥味。簡寧卸下貂皮斗篷,交予殿內侍女。李延福恭身打了個手勢,道:“公主這邊請?!北泐I人兒轉過漆屏,沿一側軒廊,行至偏殿門前?!盎噬显谘e頭等著,您自個兒進去罷。”言畢,李延福令鵠立門口的內侍推開殿門。簡寧提起裙角,剛跨過門檻,只聽“咯吱”一聲,身後的殿門已應聲而閉。
帷幔高啓,皇甫擎枕著錦被,正半躺在龍榻上翻閱奏章。新年伊始,庶務繁雜。榻邊的高幾上摞了厚厚一疊摺子。佳人行至御前,屈膝納福,口中呼道:“臣妾參見皇上。”皇甫擎連眼皮也不擡一下,有氣沒力道:“平身罷?!北憬又袷嘴墩轮小L熳由砩狭碚至艘粭l錦被,佳人一時辨不清他傷勢,相詢道:“傷怎麼樣了?還疼不疼?聽李公公說,早朝是讓人給擡著進的宣政殿?!?
皇甫擎看得認真,似乎並未聽見人兒說話。過了半晌,才擡眼道:“拿筆來。”簡寧執起擱在高幾上的御筆,蘸好朱墨,遞送過去。皇甫擎接過,在奏章上批示起來。簡寧心道:原來這就叫伴駕呀。於是搬來坐墩,坐至天子榻前。要遞摺子便遞摺子,要伺候筆墨便伺候筆墨,要喂茶便喂茶。天子不復往日溫情,待人甚是冷淡。簡寧心裡早有準備,便想著沉住氣,等皇甫擎表明了態度再說。
大半個時辰後,天子眼痠體乏,撂下了手中摺子。“你問朕傷得如何?喏,自己看罷?!被矢η嬉贿呎f,一邊掀開被子。只見他右小腿上綁著兩塊夾板,拿布帛裹得嚴嚴實實,看著竟比平時粗了一倍。簡寧伸手輕撫了幾下,問道:“還疼不疼?”皇甫擎不答,捉住人兒小手探入自己衣內。簡寧一觸碰到天子肋部,便覺有異,竟是腫得十分厲害。不知怎麼的,眼淚就下來了。
“果然風度相貌不敵英勇果敢吶。哼!”驀地裡,皇甫擎冷哼了一句。簡寧聞言,當場格楞。是了,一定是皇甫倩說的。三樣事情連在一塊兒,難怪他要起疑心了。原來那日擊鞠賽前皇甫倩曾無意中向天子提及此話,本來不過爲激勵鬥志而已。誰知後來鞠場上霍青反應異常,鬧出了天子墜馬一事。前有佳人提出離婚,後有霍青異樣的行爲。二人一路來也確有機會相與,外加上這一句看似玩笑的話。天子細細一想,稍加推敲,自然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今日見佳人言行鎮定,對自己的冷漠絲毫不覺驚詫,心中便再無半點疑問。
“我……”簡寧咬著脣兒,意欲一吐爲快。原本是打算服軟的,可人家既已挑明瞭,再遮遮掩掩反而難看,不如直接承認來得大方、乾脆?!澳闶萘瞬簧??!辈涣匣矢η娲驍嗟?,“臉容也憔悴了。可曾爲朕擔心過?”說著,一手捏住人兒下巴,一手去接她睫下珠淚。
怎麼沒有?佳人哭得越發兇了。話到了嘴邊,哽咽半日,硬是沒能說出口去。皇甫擎挪開手,道:“朕累了,想在晚膳前睡上一會兒。你回去罷。”簡寧心頭紛亂,悲慼、愧慚、憋悶、釋然,樣樣皆有。只是一件,最爲清楚,就是現下哪兒都不願去,只想呆在皇甫擎身邊照顧、服侍。
“別讓我走……若不嫌棄的話……讓我留下來照顧你……成嗎……”簡寧拿帕子擦著眼淚,柔聲道:“日後要怎麼處置……隨你喜歡……都是我的錯……別趕我走……”皇甫擎不吭聲,人兒便眨巴著溼漉漉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望著他。終於,天子道:“先扶我躺下?!焙唽幦绔@赦令,立時探身上前,小心抽去天子身後的被褥,令其平躺在龍榻上。
“真的要服侍?”皇甫擎問。“嗯”簡寧應了一聲,俯身將榻內的御枕推了一隻出來,捧定天子頸項,伺候他躺得舒服?!笆颤N都肯做?”只這幾下,人兒已微微氣喘,小臉紅撲撲的,好似搽了桃紅的胭脂。
“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好咯?!奔讶俗亻竭?,替皇甫擎掖好錦被?!澳呛?,你既是自願,便留在殿內伺候罷。”語畢,天子閤眼睡去。簡寧在一旁陪護,絲毫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