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長樂宮時, 獨孤太后、獨孤柳乃至皇甫倩俱已在正殿等候。先行國禮,再敘家禮。隨即,獨孤太后命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皇甫倩撒嬌不依。太后便讓她也坐到鎏金雲紋寶座上來, 一左一右, 摟在懷裡, 好不親熱。
獨孤柳笑道:“一年大似一年的了。姑媽還拿他們兩個當小孩子看。”太后道:“眼下還是小孩子。過了年, 就都是大人了。不可以再淘氣了。尤其是你……”說著, 看向皇甫倩道:“也該收收心了。跟著身邊的人學些女工針黹,或者靜下心來讀讀書也好。不要一天到底就想著如何取樂?!被矢煌律嗟溃骸澳负螅媸堑?。今日楓表哥纔是主角, 怎麼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來了?”
太后一聽,也是, 應道:“先饒了你。”便就言歸正傳, 問起獨孤楓這一年來揚州老家的情形以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少年逐一稟明。太后又提起明年三月要在宮中爲他行冠禮的事。獨孤楓回道, 已聽皇上說了,任憑姑媽料理。太后自是歡喜, 本打算將過完年就安排相親的事也一併說與少年知道,又尋思並不急於一時,便想著過幾日再說不遲。
聊到午時,大家同桌吃過中飯。因知悉少年這幾日將要抵達,太后心頭記掛, 又兼半百之人, 夜間本就難以睡得整覺。用過飯後, 倦意襲來, 略坐了坐, 便由侍女攙扶著午歇去了。剩下獨孤柳欲領獨孤楓回棲鳳宮說話。不想皇甫倩攔道:“你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叫我做什麼去?”一面說著, 扯住獨孤楓的衣袖道:“陪我去御花園好不好?梅林那邊花都開了,去逛逛去?!豹毠聴鞑恢每煞瘛*毠铝愕溃骸凹冗@樣,你們去吧。待會兒一塊兒去我那裡吃點心?!北惴潘送嫠Hチ?。
出了長樂宮,楓倩二人同往年一樣,不帶隨從,兩個人一路閒踱著逛去御花園。獨孤楓邊走邊問:“方纔你一直向我使眼色。什麼事?”皇甫倩道:“要命的事!”獨孤楓笑道:“裝神弄鬼的,說來聽聽。你的事還是我的事?”皇甫倩道:“一根繩子上拴了倆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獨孤楓越發(fā)樂了?!袄眽K媽媽的。究竟什麼事,你快說呀!”皇甫倩聽到少年揚州話都出來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笑完了,便將明年太后要爲他二人各自擇定未來配偶的事說了一遍。
“絕不可能!”少年乍聽之下,當場色變?!斑^年你就十七了。姑媽替你挑駙馬倒說得過去。她親口對你了說我的事?你如何知道的?”皇甫倩道:“我聽母后身邊的人說的。前些日子去長公主府,姑姑雖沒明說,話裡也露出來了。不信的話,你去問雲姬。她也在場。錯不了的!”獨孤楓一時默然。
行了二刻,楓倩二人穿過刻有“涵虛”二字的石牌樓。進了御花園,皇甫倩又道:“你倒罷了。要是不喜歡,大不了擱在一邊。我怎麼辦?嫁人可是一輩子的事呀?!豹毠聴鞯溃骸拔沂遣活娨饽屈N早成親。你幹嘛也不願意?成親了,就可以分府。到時候出了宮,家裡頭你最大。不好嗎?”皇甫倩道:“話是這樣說,可也得看駙馬是誰。那幾個要麼相貌平庸,要麼楞頭楞腦,要麼油嘴滑舌,不然就一味阿諛奉承,見了我跟見了他家祖宗似的。全是些紈絝子弟,沒一箇中用的?!?
獨孤楓聽了,咂嘴道:“你這話可是把所有人都給罵進去了。我也是個紈絝,你以後也別理我?!被矢坏_道:“人家心裡正發(fā)愁呢,你還嘔我!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說你,他們怎麼好跟你比呢?”渡在石拱橋上,獨孤楓應道:“別生氣嘛。實在不行,我就做你的駙馬吧。反正我是不要娶那些醜八怪的?!闭f著,兀自下了橋,鑽入湖畔的假山叢中去了。
這些時日皇甫倩因不滿意那幾個駙馬的人選,每嘗輾轉之際,也曾經想到過這個辦法。此刻聽得少年之言,正中下懷,雖是一句無心的話,到底給提了出來。於是竟顧不得什麼女兒家的臉面了,卯足一口氣,便三兩步追上前去,意欲自己把自己的親事給說定下來。
轉出假山,便是梅林。枝頭上千萬朵紅梅已競相開放。信步賞玩其間,陣陣清香撲鼻,少年不禁神怡心曠。忽聽得那廂傳來人聲,獨孤楓循聲望去,只見佳人款款行來,髻綰雙鬟,釵簪金鳳,身披大紅的妝花錦緞白狐斗篷,雙手於身前收在一隻白狐袖籠內,耳朵上還套了一對白狐耳套。耳套下懸著的碧璽耳墜,鮮紅奪目,隨步搖曳生輝。
“你什麼時候到的?”簡寧見著獨孤楓,真似老友重逢一般。近前施了半禮,便笑問道:“來的正好。上個月的信怎麼沒回?”獨孤楓還禮道:“人來了還回信做什麼?”簡寧道:“那倒是。等過兩日到表哥那裡去,我們仔細商量一下基金會的事。”獨孤楓道聲“好”,目光停留在佳人發(fā)間。
簡寧察覺了,便道:“攢了兩年總算可以梳高髻了。怎麼樣?這叫望仙髻,是秦朝的樣式。難爲漱霞手巧,居然會梳這個。這宮裡頭沒有幾個人會梳的。不知道薛師傅會不會?等下回見到他,我得問問看?!奔讶肃鲞龅卣f著。獨孤楓打量她面龐不似今年年初時那樣虛腫,已全然回覆了昔日模樣。更兼整個人神采熠熠,華光內斂,想來一定與她在信中所說的時?;顒咏罟怯嘘P。
此時皇甫倩亦轉出了假山。見他二人正立在梅樹下說話,便湊上前來問佳人何以到此。簡寧便說,吃了中飯,散散食,就想到來梅林看看。如今天太冷,不大敢抱寶寶出來。所以一個人來逛。三人聊了幾句,簡寧因察覺皇甫倩似有心事,怕自己妨礙他人,遂告辭道:“你們逛,我該回去了?;仡^再見吧?!闭f完,回身親去沁芳閣內喚了隨侍的阿奴、漱霞兩個,索性從梅林那一頭出去了。
且說佳人離去後,楓倩二人在梅林中賞玩了一會兒。方纔沒能一鼓作氣,此刻再要提起,便沒那麼容易了。畢竟是女兒家嘛。等到皇甫倩好不容易又鼓起勇氣來,獨孤楓卻道:“去竹林看看吧?!币慌男∧葑蛹珙^,扭頭就走。氣得皇甫倩立在原地,衝著少年的背影直跺腳。
到了竹林,踩在由無數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徑上,兩旁千百竿翠竹遮應。寒風一起,翠拂波濤?;矢粦案杏|,憶起從小到大與她的楓表哥在這裡嬉戲玩耍的情景。所謂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楓倩二人距詩中所云之青梅竹馬,實不遠矣。
“找到了?!鼻胺讲贿h處,獨孤楓尋著了那根高屆丈許的老竹。不知哪一年起,每至歲末,二人總要依著各自的身長在那根老竹上刻上一道作爲記號。等第二年再來時,復刻上一道,便知道這一年裡長高了多少。
獨孤楓背倚老竹,拿手放在自己頭頂比劃了一下,轉過身去瞅了瞅,便衝皇甫倩道:“看來明年不用再量了。今年我只長高了一星點兒。明年應該不會再長了?!被矢挥先?,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來。獨孤楓接過,在去年的記號上方毫釐處,深深地刻上一道?!霸撃懔??!比会嶙尦龅胤?,扶定皇甫倩的肩頭,將她推到老竹邊立定?!班拧阋矝]怎麼長。”一面替皇甫倩刻上記號,一面道:“瞧,和去年差不多。還是比我矮那麼一截?!?
獨孤楓替皇甫倩將髮簪插回鬢間,低下頭去,小妮子不知何時竟紅了眼眶?!霸觞N啦?沒事你哭什麼?你可是從來不哭的。”只聽皇甫倩嗚咽道:“楓表哥,你剛纔說的話算不算數?”獨孤楓何曾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應道:“別哭啊!有事好商量。再哭我就走了?!?
皇甫倩一咬牙,這纔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獨孤楓先是一怔,隨即笑道:“方纔我同你玩笑來著。怎麼當真啦?我還不想成親呢。”皇甫倩擤了擤鼻子,拿帕子抹著眼淚道:“反正早晚要成親的。你說不成親就不成親啦。咱們兩個在一塊兒不好嗎?到時候我也不要分府,跟你回揚州去。你說你什麼人都瞧不上,我也不願意嫁給那幾個中的任何一個。咱們這就去找母后說去,好不好?”
“不好!”獨孤楓緊接道:“別說傻話了。姑媽不會應允的。不然,幹嘛要爲你我另擇配偶。再說了,我只拿你當作小妹妹,我不喜歡你,更不要和你這個野丫頭成親。”皇甫倩嚷道:“可我喜歡你呀!就在方纔。原來我心裡一直都喜歡你的。我剛剛發(fā)覺。”
什麼亂七八糟的!獨孤楓不耐煩起來。“你要是不願意嫁,你就去向姑媽說明。我自己的事我也會向姑媽稟明。哪有大姑娘家自己給自己拉縴說媒的?羞不羞啊你?走吧,姐姐在宮裡等著我們呢?!毖援叄倌贽D身邁開步子。
皇甫倩——帝國的公主,平日裡何等囂張跋扈,霸王似的一個人,這時候卻被獨孤楓幾句話說得是滿面通紅,羞憤無地?!澳氵@個揚州赤佬!大混蛋!”氣極了,瞥見小徑邊泥地上殘留著的各色形狀的鵝卵石。揀起一塊,衝上前去,往少年的後腦勺用力砸下。
“哎喲!你……”轉瞬間,少年轉過臉來,緊蹙眉頭,捂著腦袋,再要多說兩句,卻張著嘴說不出來了。顫巍巍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