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臘月二十四封印、撣塵之後, 宮中的年味越來越濃。亭臺廊柱,披霞戴錦。彤牆朱扉,粉飾一新。貼春聯, 掛燈籠, 粘窗花, 處處張燈結綵, 喜氣洋洋。各宮按定例, 皆得了賞賜。古董珍玩,珠翠綾羅,大多來自地方歲貢。其中有東冥國進獻的兩頂鮫紗宮帳, 最爲珍貴,是由南海鮫魚吐出的絲織成。薄過蟬翼, 如同蛛網, 輕若無物。抖開來掛在牀上, 照得內外通明,兼有異香陣陣。天子看了喜歡, 遂將這鮫紗宮帳,一頂敬獻太后,一頂賜予獨孤柳。佳人聽聞,不免失落。皇甫擎察覺了,勸她說上回已賜了祖母綠, 這回須顧及皇后顏面, 不能再賜。簡寧表面上釋懷, 心裡終究不甘, 並非爲區區宮帳, 爲的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不知不覺,除夕來臨。清晨, 梳洗既畢,換過宮裝,薄施粉黛,佳人便乘彤輦前往長樂宮。按慣例每年今日帝后及妃嬪統統要到太后處行禮問安,共進早膳。抵至長樂宮時,各宮的車輦均已停靠在外。諸嬪帶同侍女,三三兩兩,正徐徐步入。簡寧與綠珠、阿奴一道下了車。剛走出幾步,便有張婕妤、薛嬪等幾名品級較低的宮人上來寒暄。簡寧絲毫不搭架子,與她們淺笑低語,一路並排而行。
先入偏殿,諸嬪由衆侍女伺候著紛紛卸下外袍。霎時間,衣香鬢影,釵光寶氣。人人內裡盛裝豔服,鮮亮奪目。四下裡脂粉香風,薰得人昏昏欲醉。這也難怪。除了正當得寵的,大多數妃嬪一年中難得見上皇帝一面。好不容易熬到年節,同場亮相,自然是精心拾掇,打扮得嬌豔欲滴,只盼望聖眼眷顧,能再分得些雨露。
稍後,衆侍從簇擁著獨孤太后出來,坐在正殿中央百鳥朝鳳畫屏前的鎏金雲紋寶座內。只見她雍容華貴,面相端莊,雖年近五十,但風韻不減,肌容甚是豐美。略一點頭,鵠立身旁的內侍副總管郭慶德即宣旨覲見。諸嬪隨即分昭穆魚貫而入,左右排班立定。左邊起首依次是簡寧、劉妃、趙妃、薛嬪、張婕妤等。右邊起首則爲韋妃、徐昭儀、李充容、王美人等。
一派花團錦簇中,唯佳人淡妝素裙,出塵不染,飄然若仙。太后一見,甚感悅目,問道:“公主近來想是調理得不錯,哀家看著較先前豐潤了不少。”簡寧恭身納福,回道:“多謝太后關懷。妾聞太后近日聖體違和,生怕叨擾,未曾時常拜望。還請太后恕罪。”太后和顏道:“好個孝順孩子,還惦記著哀家身體。這幾日已好了許多。你日前侍奉皇帝,必定疲累,身子又弱,無須時時前來問安,自己保重要緊。過了年便長了一歲,日後更要懂事、體貼。在這裡不要想家,缺什麼想要什麼,仍舊開口就是。哪裡有難處,去找皇后,或是來向哀家訴訴都無妨的。”簡寧頻頻頷首,連聲稱“是”。
此時,有內侍進來稟報,稱皇帝皇后乘御輦已到了宮門外。太后乃命人搬來龍鳳交椅,放至寶座兩旁。須臾,皇甫擎攜獨孤柳一同入內。天子戴金絲翼善冠,著交領廣袖團龍錦袍,束攢珠玉帶。獨孤柳梳凌雲髻,戴金絲掛珠鳳步搖,上著縷金廣袖鳳綃衣,下束翡翠撒花鬱金裙。二人行至一處,彩繡輝煌,眩人眼目。諸嬪依次恭身行禮。簡寧立在末尾,見獨孤柳雖姿容稍遜,但勝在氣度非凡,心中滋味,一時難以言明。
帝后二人行至太后跟前,雙雙跪倒。侍女奉上清茶,二人端了敬上。太后接過,各喝了一口,賞二人押歲的金銀錁及荷包。帝后謝過,往龍鳳交椅內坐定,然後由諸嬪按品級一一上前奉茶行禮。佳人乃天子按風俗親自上門迎娶,品級僅次於皇后,故第一個上前。踏上金階,簡寧跪在太后座前,說了吉祥話並敬了茶。太后喝過,賞了物件。簡寧又向皇甫擎、獨孤柳敬茶。天子手裡接過茶盞的時候,眼睛直往人兒臉上瞟去。簡寧心裡不痛快,便一副低眉順目的模樣,不予理會。
待諸嬪行完禮,已過辰時。偏殿宴席齊備。帝后二人扶獨孤太后坐了正中的高桌,由內侍正副總管李延福、郭慶德領兩名侍女一旁伺候。諸嬪按品級分左右排開,兩人一桌,俱有貼身侍女侍立在側。簡寧地位尷尬,略次於皇后,又高於諸嬪,只一人一桌坐在高桌旁,由阿奴幫著添菜盛湯。
除夕的早膳較平常豐盛。燕窩掛爐鴨子,掛爐肉,野意熱鍋,金戧碗碎剽野雞,金盤燒鹿肉,羊肉燉菠菜,海蔘溜脊髓各一品。松花餅,玉尖面,小米粥,蕃薯,盤年糕各一品。另外還有綠龍黃碗菜、霽紅碗菜,銀螺螄盒小菜,葵花盒小菜等。
簡寧一早起來,空著肚子捱到此刻,早已飢腸轆轆。見衆人動筷,便也咂巴著小嘴開動起來。太后在高桌上見了,笑道:“雲姬到底還是孩子,吃起東西來香得很。”又瞧了瞧其他妃嬪。“雖不及別人文雅,倒也看著有趣。”獨孤柳接道:“她身子弱,是該多吃些。身子壯了,將來也好生養。”說完,便看向皇甫擎怡然而笑。天子領會其意,在桌面底下握住她荑手。太后點頭道:“嗯——是時候了。早日有了皇嗣,再替倩兒訂下一門親事,哀家便事事順意,別無所圖。見了先皇,也有個交代。”
“母后,我才十四歲。別急著把我嫁出去嘛。”說話間,只見皇甫倩自帷幔後閃身而出,一屁股坐到獨孤太后右手邊的空座上。太后皺著眉,搖頭道:“過年就十五了。及笄之年,該拿出些莊重樣兒來了。這般淘氣,看到時候誰敢娶你。”皇甫倩扮了個鬼臉,端起碗筷邊吃邊道:“那樣纔好呢。我正想多陪母后兩年。再者,這駙馬之位有人會不想坐?我卻不信。”獨孤柳打趣道:“倩兒從小就同楓弟要好。若實在找不著婆家,咱們獨孤家就娶你當媳婦吧。楓弟的樣貌,不委屈你喲。”
皇甫倩才喝進去一口小米粥,聽了這話,“噗”一聲差點沒嗆到,忙放下碗筷,撫著胸口道:“得了吧,柳姐姐。楓表哥長得是俊,可傻不隆咚的,脾氣又大,我纔不要咧!”太后笑嗔道:“猴兒似的!還嫌人家?”帝后皆笑。其餘宴桌的妃嬪紛紛投去眼光。簡寧心裡直髮酸。人家纔是正宗的一家人。我算什麼?那麼多女人又算什麼?“公主,還要不要粥?”阿奴接過佳人手裡空了的小碗。“要,再盛一碗來。”某人決心化那啥爲食量。
皇甫擎間或環視殿內,見佳人埋頭苦吃,偶而與自己目光相遇,也是躲躲閃閃,便知她又吃了味,不由低嘆一聲。獨孤柳是明白人,乃附耳過來道:“不如請公主過來坐。她那裡沒個說話之人,怪冷清的。”皇甫擎一頓,回道:“不必了。既嫁了過來,便要習慣這宮裡的規矩。”獨孤柳道:“她是公主,自然比旁人高傲些。又是個孩子。”皇甫擎道:“過年就十七了,哪裡還是孩子?”說著,擡手替獨孤柳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她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獨孤柳抿嘴淺笑,頗爲受用,親手夾了鹿肉放到天子碗中。
卻說皇甫倩在高桌上吃了個半飽,耐不住性子,便自說自話竄到了簡寧那桌。內侍搬來坐墩,鋪上皮褥,與她坐了。太后知曉其與佳人交好,遂命侍女捧了碗筷過去,允她二人同桌而食。獨孤柳乃又向天子道:“你瞧,母后都不介意。還不如早些請公主過來一道兒坐了呢。這下倒教我難爲。”皇甫擎無奈道:“倩寧這瘋丫頭,無法無天。早一日嫁出去,宮裡就太平了。”又道:“你不必多心。雲姬心裡是敬重你的。”獨孤柳道:“我曉得她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只是別生出誤會來纔好。”皇甫擎點點頭“嗯”了一聲。
帝后附耳交頤,喃喃低語。簡寧與皇甫倩邊吃邊聊,偶而瞥過,面上難保不流露出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這是頭一次,皇甫擎與獨孤柳同時出現在自己面前。兩人眼神交接,舉手投足,那樣默契,那樣自然。簡寧忽然聯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是相親結合,卻也互敬互愛了小半輩子。
“雲姬,打今兒晚上起,麟德殿裡要連演四天的戲。你去不去看?”
“大夥兒都去,我自然也去。”
“那咱倆還挨著坐。若同母後、皇兄一處,我少不得又要聽他們教訓。”
“好呀。”
“也不知子陵表哥、楓表哥他們來不來?往年他們總是初二、初三才來宮裡看戲的。”
“是嘛。”
簡寧放下碗筷,自阿奴手裡接過茶,漱了口,拿帕子擦著嘴角。皇甫倩拍去手上的餅屑,命侍女端來金盆洗了手。阿奴又端香茗上來,二人便一同吃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