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城鎮(zhèn)守官府上大廳,公子宇和顧帥位居上首,挺背端坐接受一波又一波下屬的舉杯敬酒。
公子宇面無表情的抬手喝了一口酒,異瞳緩緩打量鎮(zhèn)守官下屬的神色不同,在場官員分門哪派便可以猜的八九不離十。
喝完,聽完,他微垂眼簾,并不表態(tài)。
“三皇子,若您沉醉,不如小女帶您去休息吧?!?
夜幕微沉,橘黃色的夕陽籠罩在屋檐,給檐角上的鎮(zhèn)宅獸披上了暖衣。
鎮(zhèn)守官和家中嫡女使了個眼色,姑娘輕輕走到公子宇身邊遞上一盞邊關(guān)綠茶。
公子宇回身接過,忽然想起若是阿糖,一定又是沒話找話賴著自己陪她了解天下第一當(dāng)天見聞。
他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揚(yáng),迎著夕陽向天下第一關(guān)的方向望去——
“不知道阿糖今天吃了幾碗飯?”
“公子——”
門口傳來策馬疾馳的長嘯聲,所有人的目光循聲探尋——
一道青色身影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半跑半飛:“顧家軍顧銘有急事求見公子宇,顧帥——”
在場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手掌已經(jīng)覆在武器上,心中警鈴大作,只等顧帥軍令一閃,邊關(guān)烽煙繚繞。
公子宇身影一閃,于院中抓著顧銘的手腕,向下一壓,兩人落在院中。
所有的勞累著急以及心中驚恐的負(fù)罪感,隨著顧銘手腕受到的暖意,起伏不定的胸口這才逐漸安穩(wěn)。
顧銘灰頭土臉望著公子宇信任等待的眼神,剛說一個字,喉嚨仿佛被什么堵著,低頭不敢面對那雙透亮的眼眸:“公...公子,我們對不起你,阿糖被藍(lán)照國謝芳寧抓去了——”
空來一只手狠狠的掣于公子宇的心上,揪的他喘不過氣。
連呼吸都要用盡力氣。
他頓了一下,蹙眉懷疑自己聽錯:“什么?阿糖...阿糖不是在府里,短短兩日,怎么會和謝芳寧扯上關(guān)系?”
“這...”顧銘眼神閃躲,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半晌用力垂下肩膀嘆了口氣,直接半跪請罪:“我們想趁著您和顧帥不在,將火(藥)藏至藍(lán)照國皇宮。阿糖隨我們一起,為了救二十個被關(guān)押的孤兒,被抓了。”
“她被抓,你們呢?!”公子宇語調(diào)陰冷,袖中手掌一轉(zhuǎn),銀鞭把手已經(jīng)隨袖落入掌心,狠狠握緊。
他身形未動,言語也未曾波動,甚至眼神也依然與世無爭。
空氣中卻彌漫著悲傷的壓迫感。
觥籌交錯的熱鬧和快樂仿佛被收進(jìn)了無聲的口袋,就連舉杯的手腕,也感受到了千斤力量,無法抬起。
半晌,公子宇深吸一口氣,握緊掌心武器:“走!”
顧銘干裂的嘴唇用力咽咽喉嚨,乖巧的隨著公子宇轉(zhuǎn)身——
“等等,”未等兩人離開,顧帥跟著出來抬起胳膊攔住兩人去路:“我們摸黑偷襲藍(lán)照國本就已是死罪,現(xiàn)在還要大張旗鼓去救,豈不是給了對方擾亂邊境的理由嗎?!不可!”
“那怎么辦?阿糖她...”
顧帥站在兩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將顧銘罩在身下,臉色微黑,話音鏗鏘自帶十幾年來不許質(zhì)疑反抗的壓迫。
顧銘深吸一口氣想要辯駁,觸及顧帥藏于身影之中的眼神,低頭抿抿嘴。
半晌,跺跺腳,眼圈已經(jīng)發(fā)紅:“顧帥,且不說她不是我們顧家兵士,就算是我們顧家軍,正因?yàn)樗麄兊臓奚鼡Q來我們功成安定,我們更加不能就這樣安心喝酒,將個人的奢靡放置于一人身上,尤其是一個姑娘身上!”
未等顧帥回應(yīng),公子宇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門外。
一聲馬嘯長鳴,只留下冷冷一句話隨風(fēng)飄來:“我的侍女,我自己去救?!?
藍(lán)照國內(nèi)。
黃昏的光慢吞吞的,攀著窗檐,一步一步攻占屋內(nèi)城池。
白色衣角順著金色的光,大步走進(jìn)屋內(nèi),驚擾了靜慢時(shí)光,光影落在地板上輕輕搖曳。
熟悉的腳步聲從謝芳寧的背后傳來,趴在桌上歪著身子喝悶酒的謝芳寧循聲瞥了一眼,第一次沒有主動迎上。
對方察覺謝芳寧情緒不對,腳步聲停止。
謝芳寧身后男人眼神在屋內(nèi)快速檢視一巡后,重新打量謝芳寧:“你騙我?!?
她眉間一蹙——
他害了自己一輩子,騙了自己一輩子,現(xiàn)在反倒說自己騙他?
半晌她又想笑——
先生的每一句話每一聲音調(diào),都是一顆糖墜入自己心中,濺起的浪花都是甜的。
就算溺死在他營造的甜蜜中,謝芳寧也是愿意的。
“先生,這么多年,你沒話要對我說嗎?”
謝芳寧站起身面對先生,身上衣衫抖落,那些和阿糖一模一樣的傷口特征被她標(biāo)出來——
她膚若凝脂,骨若青竹,黑發(fā)如海藻瀑布一般墜落鎖骨。
黑眸紅唇,她原本就很好看。
先生漠然的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陡然不耐煩的甩甩手:“你不聽話。”
最后一個話字剛剛出口,先生暗中運(yùn)氣,袖中五指勁瘦轉(zhuǎn)了個圈,向謝芳寧用力一揮——
謝芳寧睜大眼,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排山倒海的氣場惡意滿滿朝自己面上傾灌。
“再有下次,以后不要你了?!?
先生丟落最后一句話,抬步離開了房間。
金色余暉帶著暖意,順著屋內(nèi)謝芳寧潔白的脊椎,一柱一柱扶著她,徒勞的想暖熱她。
驚魂未定的謝芳寧捂著自己的臉,鮮血順著指間滴落在地上。
她對阿糖做的,先生十倍懲還。
“公子...”
潮濕陰冷的地牢內(nèi),一陣外面的清冷氣流吹起阿糖長發(fā),半昏半迷中的阿糖努力抬起頭,瞇著眼睛看到白色身影瀟灑風(fēng)流朝自己飛來,口中呢喃著公子宇的名字,重新垂下頭腦袋。
之前聽著鳥鳴在書房聽課的時(shí)候,公子宇看到阿糖用盡全力只能瞇著眼睛和自己說話,拂袖坐在桌前不理她。
還是阿糖苦著臉委屈解釋:“公子,我真的很累,昨晚做夢有人追殺我,我在夢里將城里跑了兩圈,出了一身汗...”
一定是這樣,阿糖感到身體失重了一下,滾燙有力的臂膀保護(hù)著自己。
她的臉貼著干燥舒服的布料上,中藥人參的味道甚是好聞。
之前的傷痛是個噩夢啊。
原本緊鎖眉頭漸漸舒展,她下意識雙手攀上懷中人的脖頸,在對方漏在外面的皮膚上,輕輕嘆了口氣:“我想你了...”
抱著她的臂膀頓了頓,她聽到了男人一聲嘆息,額頭感到潮濕柔軟的觸感。
巨大的困意襲來,她睡了過去。
北陌國質(zhì)子府內(nèi)。
時(shí)寒鷙坐在書桌邊,右手拳頭撐著額頭蹙眉小憩。
一陣鳥叫聲從窗前劃過,驚醒夢中人。
他突然睜開眼睛,眼角滲著血紅,像是覆上一層殺氣。雙拳捶在桌面急促貪心的呼吸,時(shí)刻保持戰(zhàn)斗姿勢,不多時(shí),已是滿頭大汗。
窗外綠樹新芽,隨風(fēng)搖曳。
半晌,陰鷙可怖的眼神漸漸恢復(fù)往常的黑白分明。吸氣吐氣之間提醒著時(shí)寒鷙自己此時(shí)在何年何月何地。
這么多年他只做了一個夢。
十二歲的少年被家人故意拋棄,負(fù)氣光著腳穿著薄衫從深山往家的方向走。
一步,一步。
等到他意識過來,抬起頭,四下早已荒野無人,灌木枯葉間隙藏著不懷好意的光亮和偶爾野□□流的咕咕聲。
腳下刺痛提醒他此時(shí)的兇險(xiǎn)。
天空開始飄雪。
腦袋比少年身體還要重,他垂下頭,瞪著自己的馬尾黑發(fā),迷迷糊糊趔趔趄趄向前走,身后白雪被他踩出一條血路。
就在他準(zhǔn)備撲進(jìn)天地純白時(shí),遠(yuǎn)方飄雪之中,出現(xiàn)一襲紅衣少女。
她提著裙角跑到少年面前,將自己紅色狐裘披在少年肩膀,將少年冰冷的腦袋貼著自己滾燙胸口——
濕潤溫暖的紅唇貼著他的額頭輕聲絮語:“別怕,我?guī)慊丶??!?
“你是誰?”
“謝芳寧?!?
從此,時(shí)寒鷙長夢,不曾醒。
“這是哪里?”
阿糖躺著翻了個身,臉頰傷口蹭到枕頭,被疼痛刺激一時(shí)無法分辨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直到手掌劃過冰涼絲滑的床鋪,這才意識到不是自己家。
“你醒了?”
聽到阿糖醒來,時(shí)寒鷙立刻收回沉迷中的眼神,轉(zhuǎn)身來到阿糖床邊。
不等對方說話,他抬手覆在阿糖的額頭測試溫度:“嗯,還有點(diǎn)燙。”
直到四下環(huán)顧三遍且偷偷用力掐腿三次,痛到齜牙咧嘴,阿糖才意識到這不是夢,自己真的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別著急起身,”時(shí)寒鷙并沒有在意阿糖夸張的瞪著自己的眼神,溫柔道:“你受傷了,需要靜養(yǎng)。我給你準(zhǔn)備了你喜歡的豆腐腦,吃一碗就睡吧。”
“???”
修長手指為阿糖掖了掖被角,習(xí)慣的手掌覆在她的肩膀處,對于她滿眼問號,輕輕拍拍似笑非笑:“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阿糖眼神隨著對方手指的方向而轉(zhuǎn)動,聽到對方這么說,她用力眨眨眼,嘆了口氣。
抬起頭迎著時(shí)寒鷙撇撇嘴一顆眼淚落下來:“所以我又成了北陌國的戰(zhàn)俘,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