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說完話, 覺得與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說這些,有些不莊重,便低頭撥弄案幾上的短劍。
平陽卻自知不覺, 她知道自己長得像母親, 又因此最得父親寵愛, 但這樣的話聽別人說, 比起她景仰的姨父來說, 意味當然不同,心里甜滋滋的。
“姨父也覺得娘親是最好的嗎?”平陽笑嘻嘻的問。
韓信輕輕“嗯”了一聲,沒有抬頭。
平陽心里卻更樂了, 說娘親好,那另一層意思就是說自己好了。平陽心滿意足, 離開淮陰侯府, 回到宮里。
黑夫正抱著小女兒走來走去, 看到心愛的大女兒,叫道:“寶兒, 快來看看你妹妹,你這兩天瘋哪兒去了?”
平陽上前瞅了眼襁褓里睡得香甜的小人,有些吃味道:“睡著了爹爹還抱著,爹爹都不疼寶兒了。”
黑夫把小女兒遞給一邊的乳母,拉過平陽, 摸了摸女兒亂亂的頭發:“你大了, 整天不沾家, 爹爹閑了想看你一眼, 都找不到。還來怪爹爹。你看你這一頭亂發。”
平陽吐吐舌, 往內室走去:“我去看看娘親。”
西西正躺在床上熟睡。剛生完孩子,她需要好好休息。黑夫陪著平陽在內室呆了會兒, 悄悄走了出來:“你娘親剛生完你妹妹,這個月要養身子,沒事就不要去鬧她。”
“我知道的。”平陽道。
黑夫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不是和你次兄、表兄一起去上林苑了嗎?怎么這么快都回來了?靖兒怎么不見?”
“他們不等我,我去時他們都走了。”平陽不滿道。要是以前,平陽肯定會把韓信救他的事情向父親大說特說一番,但這次不知為何平陽不想讓父親知道。
黑夫笑了起來:“天寒地凍的,到處是積雪,不去就不去了。等天好了,爹爹帶你去。”
平陽拉住父親的手臂,嬌聲道:“爹爹,你要把我嫁給表兄嗎?”
黑夫吃了一驚。平陽已經十三歲了,民間嫁娶,秦時法令,女子十三歲就可嫁人。雖然漢令是女子及笄后,但民間并沒有硬性規定,多按以前的風俗來。
這一年多來,黑夫暗中觀察著長安城的適齡公子。但他的寶貝女兒,嫁給誰他都舍不得,覺得沒有一個人配得上。韓瑜穩重,又沒有長安公子的驕奢之氣,這次來又準備在長安書院上學,黑夫倒愿意觀察一下。
“你還小。”黑夫道,“爹爹不想讓你早早嫁人。寶兒有喜歡的人了嗎?”
平陽搖搖頭:“他們都太幼稚了。我想一輩子陪著爹爹和娘親。”
黑夫拍拍平陽的頭,笑了笑:“爹爹前殿還有一堆事要處理。你自己玩,沒事可去找你長兄,或者邀你的小伙伴進宮來玩。”
“她們顯宮里不自在。”平陽道,“爹爹,我想出去找她們玩。”
“好。”黑夫不疑有他,抱了抱心愛的女兒就走了。
平陽得了父親的首肯,出宮更是頻繁了些。西西又在坐月子,黑夫吩咐沒有特別的事不得打擾皇后,所以平陽這些日子里具體做了什么并不清楚。
韓信陷入無比的矛盾中,他背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并無大礙了。本來快到了新年,長安城里迎來送往,同僚之間噓寒送暖,好不熱鬧。韓信又接到新的任命——太尉,主管一國軍事。前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可韓信除了不得已,并不去前廳見客,常呆在后院的起居室里對著案幾上的棋盤發呆。
平陽來時,有時和韓信一起下幾盤棋,有時看韓信舞劍,聽韓信講各種故事。一代兵仙韓信,已成了一個很好的講故事機。
這天,蕭何來訪。他一是來道賀,二是有些小心思。他三女兒三十多歲,新寡,正與韓信相配,他來探探口風。
管家把蕭何引到正廳,道:“丞相稍等,小人去請侯爺。”
蕭何止住他:“聽說淮陰侯前一陣得了病,我也沒事,剛好去看看他。”于是,蕭何跟著管家,來到后面的院子里。
還未走進屋子,蕭何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你賴皮,你輸了,不能反悔。”
韓信低低的聲音里帶著無比的寵溺:“好,我輸了,我輸了,都依寶兒。”
蕭何心里一驚,他了解韓信,待女子板板正正,很少有這么溫情的時刻。可見這姬妾在韓信心中的地位。要是自己的女兒嫁過來,年齡已不占優勢,恐怕不好辦。
于是,蕭何邊進門邊笑道:“這天寒地凍的,侯爺不出門,好會享受。”
韓信聽到蕭何的聲音,忙起身迎出:“原來是丞相來了。”掃了后面的管家一眼。管家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蕭何與韓信分賓主坐下,這才偷偷打量剛才嬌笑的女子,一看不打緊,蕭何忙起身跪伏在地:“臣參見公主殿下。”
平陽端坐在上,對蕭何道:“蕭爺爺別這么客氣。我是代父皇來看望姨父的。”
蕭何想起剛才說的那句話,幸虧自己沒說那么露骨,平陽年紀小,可能沒聽出來。再看韓信,卻發現他看平陽的目光里充滿了不自覺的溫柔。蕭何已過古稀之年,什么事不清楚?當下心里咯噔了下,有了計較。
韓信心里叫苦,自己那份小心思被人看破,只覺尷尬,讓平陽休息,把蕭何帶到前廳。
蕭何是個通透人,和韓信簡單閑扯了兩句,便告辭了。
第二日,平陽再來淮陽侯府,看到次兄和表兄、項簡從上林苑狩獵回來了。
項簡見到平陽,高興地叫道:“公主,你看,我打了只熊,這兩只熊掌送你回去吃。”
平陽笑著謝過,一旁的侍女接了過去。
正在這時,一只小梅花鹿跑了過來,平陽被吸引住,上前摸了摸小鹿的頭。
“表妹,你喜歡嗎?”韓瑜進來,看了眼那兩只還殘留著血跡的熊掌,對平陽道:“這只小鹿餓了,被我們逮到,就捉了回來。表妹可以養在家里。”
“真的嗎?”平陽喜道,“送給我的?”
韓瑜點頭。
平陽撿了把干草喂小鹿,小鹿舔了舔平陽的手,平陽心都要化了:“表兄,太謝謝你了。小時候爹爹給我捉過一只差不多大的梅花鹿,可惜死了。”
項簡看平陽完全被小鹿吸引住了,向前道:“公主喜歡鹿嗎?那下次我也送公主一只。這只鹿是公的,到時我送公主只母的,就能有許多小鹿了。”
靖兒聞言大笑:“項公子覺得我家是開鹿苑的嗎?”
平陽也笑了起來,忽然問道:“這只小鹿的母親呢?”
韓瑜臉一紅,正要編個理由,項簡接口道:“當然是被我們捉住吃啦。”
平陽一聽,惱道:“你們知道有小鹿,還殺母鹿干嗎?”
靖兒哈哈大笑:“阿瑜,我就說,你會失算,哈哈……”
韓瑜瞪了項簡一眼:“不說話你會死啊。難道你沒吃嗎?”
項簡搖搖頭:“我說的是實話嘛……”
院子里吵吵嚷嚷,熱鬧一片,窗后的人卻落寞無比。韓信看著兒子和項簡為了平陽爭風吃醋,再看看自己,君生我已老,那些熱鬧、那些玩笑離自己太遠,只屬于他們十多歲的少年……
韓信執酒痛喝,越喝越傷感,自己創立了不世的功業,卻連心愛的女子都不能堅守。
平陽進屋時,看到韓信一人正悶坐著喝酒,上前輕輕叫道:“姨父……”
韓信已醉得朦朧,睜眼看是平陽,半晌道:“你怎么過來了?不是和他們去玩了嗎?”
“他們去書院了。”平陽道,“姨父,你怎么哭了?”
韓信用袖子擦擦臉:“是酒……我怎么會哭……”
平陽拿出身上的手帕,遞給韓信:“姨父,你用這個吧。”
韓信忽然抓住平陽的手,把平陽攬到懷里,低聲道:“平陽,別走,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無聲的淚水流到了平陽的頸項中,平陽也跟著傷感起來。她不知韓信為何突然這么傷心,與以前所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可天生的母性,讓平陽覺得即使是戰無不勝的韓信也有弱小的時候,便安慰道:“我不走……”
韓信怔怔看著平陽,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這半個多月的相處,平陽早不知不覺與他走近,見韓信哭,自己也不覺哭了起來。
韓信聽到平陽哭,稍稍清醒些,一邊擦平陽的淚水一邊道:“傻丫頭,你哭什么?”
“我看姨父傷心,我也覺得傷心。”平陽抽噎道。
韓信忽然大笑一聲,嘆道:“生前身后名,生前身后名,那算什么?算什么?如果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么?”
平陽不解,抬眼看韓信。只見平時溫文而雅的人卻雙眼發紅,呼吸急促,似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平陽有些害怕。被抓得生疼的肩頭忽然一松,韓信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卻腳步松軟,一下子摔倒在地。
平陽忙追了上去,攙起韓信。韓信半哭半笑,看到平陽,卻松開手,一個人繼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