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會事件后,亞東變得消沉了。他話更少,人也變瘦了,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到了高三,他不再肯住校了。家里和學校方面都很急。為了解開亞東的心結,林嵐安排崔曉明組織家庭旅游。在海邊,林嵐很自然地支開亞偉和崔曉明,她坐在亞東身旁,假裝切椰子劃傷了手。亞東坐在一旁,視而不見。后來吃海鮮的時候,林嵐又說,亞東捕到的海螺最好吃。合影時,林嵐特意站在亞東身邊??勺詈蟮挠跋裥Ч?,全家人在笑,只有亞東一個人苦著臉,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學校派出了心理老師,24小時不斷地跟蹤亞東。經過兩周觀察,那個帶著金絲邊無框眼鏡的女博士最后說,亞東染有嚴重的不良癮癖。校長聽不懂,金絲邊博士說,主要癥狀就是放不下過去。一旦他試圖戒除過去的癮癖,他就會痛苦、害怕。亞東身上潛伏著巨大的心理危機,是頑疾。說到最后時,校長看見女博士胖乎乎的指頭一勾,陽光下他驚恐地看見一條蜈蚣憑空就橫掛在了眼前。學校當然想全力幫助亞東,可校長聽說幫助的結果有可能誘發亞東精神崩潰時,校長急忙說那就不要蜈蚣了不要蜈蚣了。當地話里,蜈蚣與誤工同音,于是大家一致以為,校長決定放棄了。
住宿改成走讀后,亞東開始騎自行車上學。陽光下,那輛車的剎車線在龍頭前挽了個大而漂亮的蝴蝶結,分外妖嬈。亞偉一看大吃一驚,亞東怎么會騎一輛女式車?可再過幾天,那輛就完全變樣子了。突出的剎車線被收緊了,緊貼車杠,車身也舊了些,細一看,擋泥板被卸掉了,座位抬高,亞東騎在上面,彎著腰,帶著墨鏡,就像個賽車運動員。那一天吃早飯時,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亞東那輛車。亞東說,是娘給我的。林嵐正在喝粥,一聽這話噎了一下。亞東頭也沒抬,補充道,寄娘。想來也是,葉臘梅那么喜歡亞東,給他輛車算什么?再說那輛車說新不新,弄不好還是葉臘梅騎著做高利貸生意用的。涉及到葉臘梅,大家的話就沒有再說下去了。一輛半新舊的車子,誰會太在意呢?
可就是這輛車,讓亞東當一個銀行家的偉大理想最后栽在了一堆雞屎上。
搬進新大樓后,有個鄰居叫茅祥達,在公安局保密科工作。人做保密工作,但相貌看上去像個殺豬的。他老婆叫余金鳳,在紡織廠工作,說話等于叫喊。他們家養雞,這是他們家的習慣。他們有一雙男女,男孩叫茅林清,兔唇,豁得厲害。余金鳳說,每天吃一個雞子,到18歲嘴唇就好了。她一說話,雞就叫,好像在響應她說話。他們養雞用的是雞籠,雞在雞籠里罩著,放在樓梯的彎道處,他們下班回家,就會把雞放在自己家門口,喂幾把米,切些菜葉,還不忘記敲碎幾塊骨頭給雞,那是必不可少的。于金鳳說,那是補鈣。雞有鈣,雞子就有鈣,茅林清的嘴18歲就會好。她一說話,雞就馬上咯咯地叫起來,像在響應她。
那個女孩,就是他們家的女兒有點意思。這意思亞偉是相對亞東說的。樓上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玩的時候,亞東就和那個女孩就站在最后。他們的腔調差不多,都是不哼不哈的,眼睛又像在看你,又不像在看你那種。時間一長,兩個人就被封了陰司鬼的稱號。其實他們從不和大家一起玩,他們站在那里,好像就是為了站在一起而那樣站著,玩更像是他們能站在一起的借口。那時候,小珠還時不時地來找亞東,但亞東已決意不再見她。每次她來,亞東就讓亞偉堵在門口對她說,亞東離家出走了。其實亞偉根本不愿意對她這樣說,因為她是在替他受過。但是小珠不在意,她笑笑,給亞偉兩塊大白兔糖,然后走了。亞偉覺得那段時間亞東的心在鄰居那個女孩身上,那個女孩一片芳心,也心儀著亞東。但他們沒有經驗,不知道如何說穿,就只會那樣站著。他們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天黑了,大家游戲散了,他們還戀戀不舍,慢慢移動,仍不肯分開。
這件事持續一段時間后,有一次亞東把語文課的課外閱讀資料遺忘在家里了。亞偉拿起來,意外地發現契科夫小說那篇課文里夾著一張紙。紙上一開頭這樣寫著,我親愛的蓮娜.茅,亞偉嚇了一跳,這才想起鄰居那個女孩子名叫茅蓮娜。亞偉一度曾很納悶,那個全家只會哇哇叫的家庭里,有誰會給這個女孩這么個名字呢?后來才知道,這個名字是女孩自己改的。她戶口簿上的名字是茅林達。
他們朦朧的愛情篇章注定無法續寫。夏天的一天下午,林嵐下班回家早了些,她發現茅家的雞竟然在她家門口拉了兩炮湯屎,而且事后冠冕堂皇地,趴在她家門口打起盹來。那天的沖突發生在兩個女主人之間,等其他人回來的時候,她們的戰爭已經結束了。當時的情形,都是林嵐后來復述給家里人聽的。那天余金鳳下班也早,但她沒有對她的雞的行為向林嵐道歉。于金鳳只是草草地收拾了雞屎,然后罵雞拉屎也不抬頭看路,拉在哪兒都是一片肥沃。這話林嵐聽得不舒服了。她就覺得于金鳳這話里有話,雖一時又無法破題,但已經有話如刺在梗,不說不快了。林嵐說,現在還有誰家住大樓養雞的???林嵐的話,近似自言自語,責怪和貶低的意思卻冰涼地戳著了于金鳳。于金鳳一下子就跳起來。養雞怎么啦?住大樓就不是人啦?其實于金鳳平時就對林嵐有意見。林嵐時髦,身材好,說話做事的范擱哪兒,都有壓人的氣場。我養雞,于金鳳哼了一聲,有的人還不如雞。林嵐冷笑一聲,回道,不要說如不如了,有的人就是雞。這話說痛了于金鳳,頓時亮出撒潑本性,手指頭幾乎指到了林嵐面孔上,你說誰是雞?你再說一遍。林嵐一動沒動,眼睛眨也沒眨。我說雞,雞就是雞。于金鳳忽然噎住,她沒什么話好說了。
兩家男主人回來后,這場爭執并沒有擴大。其實兩家門一關,就各家不關各家的事了。這件事就這樣,好像不痛不癢,似有似無地結束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崔曉明說,這件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林嵐說,有什么不對,要把人吃了才對啊。崔曉明說,總覺得不是這樣的。確實,當時的味道有些不對,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后會是那樣一個結果。
事情過去了一周。這期間,亞東和蓮娜繼續在樓下站著,他們無休無止那樣站著,等大家游戲散去很久也不離開。星期五那天,亞偉一家正在吃晚飯,門突然被推開了。于金鳳手里提著她家的雞,厲聲說道,這怎么辦?所有人都楞住了。林嵐第一個反應過來,她說,什么怎么辦?于金鳳一指亞東說,你問他?林嵐轉過臉來。問他?她看著亞東,大家一起看著亞東。亞東莫名其妙,一臉無辜的樣子。裝,于金鳳咬牙切齒地說道,裝倒裝得像。今天下午,他拿火鉗戳我家雞,雞被他戳得癱倒在地上了。林嵐一邊聽一邊笑了起來。我當殺人放火了,我當辛店又有抬會了。原來是你的雞癱下來了,林嵐說著又瞄了那雞一眼說,它癱了,你說誰戳的就誰戳的啊。只聽于金鳳一聲獰笑,然后大喊一聲??沙寺曇舸?,誰也不知道她在喊什么??墒撬趾傲艘宦?,這一聲還是沒聽清,但已經可以確認她是在喊人。她在喊蓮娜。她又獰笑一聲說,我有證據??伤麄円患胰趪趤唫ゼ议T口,就是蓮娜一個人遲遲不肯露面。于金鳳又喊了幾聲,豁嘴茅林清趕緊回去喊。不一會兒豁嘴茅林清回來說,蓮娜不在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于金鳳臉上飄過一縷不快的揾色。小**,她罵了一句,然后指著亞東說道,下午他拿火鉗戳雞的時候,蓮娜在窗簾后看著他,看得清清楚楚的。林嵐反應快,她接了于金鳳的話說道,你的意思是,你女兒一直藏在窗簾后偷看亞東?于金鳳一愣,臉都紅了。她有點急,說話帶喘氣了,你這算說的什么話?林嵐一臉無辜的樣子接道,你看你,這都是你說的呀,你怎么問我什么意思?她不盯著亞東看,就能看見亞東干什么了嗎?于金鳳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就算吧,現在戳斷了雞腿,怎么辦吧?
哎,林嵐一聲長音,音調里已全是勝利的嘹亮和反擊的信號。她說,你承認了你女兒偷看男孩子,就要我們承認戳了你家雞了嗎?亞東,你說說,你是不是歇著閑難過,沒事做去做了那樣的事?
亞東攤了攤手,一臉麻木當中露出一絲苦笑,樣子比哭還要難看。他說,我又不是閑著沒事做,我去戳雞干什么?
你報復,你恨我家雞,于金鳳本來還想說下去,崔曉明看不下去了。他說,好了,話就說到這里吧。你們要雞,我明天去買一只給你們。于金鳳馬上針對了崔曉明,你這算說的什么話,還講不講理?什么叫我們要只雞?崔曉明笑笑,說,大姐,那你認準了亞東戳你的雞,總得有個憑據吧,你看你女兒到現在也沒站出來說個話呢。
崔曉明的話還沒說完,茅祥達走了過來。他是邊看著崔曉明邊走過來的。他五大三粗,眼神逼人。他走過來,把于金鳳拉到身后。于金鳳還在掙扎,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結果被茅祥達狠狠推了一把。茅祥達咧了咧嘴,露出又黃又黑的牙齒,一股濃渾的煙臭味泛著酸氣襲來。他說了一句話。但那句話的涼意,整整侵襲了亞偉一家人三天三夜。他說,要憑據是吧?那好。由久以來,茅祥達一直給亞偉粗人的感覺。亞偉常常想這樣的人怎么能夠在公安局做保密科工作呢?但就是他這句話,讓亞偉一下子感到,他就是個做保密工作的人。
三天后的晚上,兩個警察來到亞偉家。領頭的人額上有塊白癜風,這樣感覺上就像他有三只眼鏡在看你一樣。他說他們是派出所的,要叫亞東跟他們走一趟。林嵐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正要分辨,白癜風說,我們有手續,請不要妨礙公務。警察把亞東帶到地下室,在那里他們讓亞東推上他那輛自行車。這樣連人帶車,一起進了派出所。情況很快弄清楚了,亞東那輛車是偷盜車。車主是一個劇團女演員,她去浴室洗澡,結果在浴室門口,車子被盜了。女演員哭了幾天,因為那車是男朋友送給她的定情禮物。她把車墊撐得高高的,每天騎車經過南大街時,抬頭挺胸,就像一頭母鹿。但是問題出現了,亞東說他沒有偷車子。他說得很冷靜。他冷靜的不是說話的語氣,而是眼神。只要眼神是冷靜的,那說話做事就是真的了。這是說至少會像真的。亞東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錢,那些錢都是葉臘梅給他的。他說那車,他是花了兩百塊,從一個外地人手里買下來的。這就是亞東在派出所里的基本答話。無論白癜風問什么,最后的答案就都在這幾句話里。亞東把這些話顛來倒去,反反復復地說。從頭到尾,他就是這幾句話。按照白癜風的說法,亞東好像早就準備好了。等到天亮,林嵐來了。林嵐找到白癜風,林嵐給了白癜風一張條子,白癜風為難了。林嵐昨天找了單位領導,單位領導又找了公安局領導,在那張條子上,有他們的簽名。條子的內容不重要,但簽名重要。現在白癜風夾在了中間,一邊是林嵐的條子,一邊是保密科的領導。雖說臟車出現在亞東手里,但更重要的卻是,從邏輯上說,亞東關于他在盜車人手里得到這輛車的說法也完全站得住腳。
林嵐后來說,當時她去找領導是冒了險的。偷竊是一件很丟臉的事,萬一亞東交代了,林嵐說那丟臉的就不光是她和這個家了。林嵐的行動和效能大大出乎茅家預料。茅家收斂起來,還在雞的問題上做出了妥協。樓梯口再也看不見養雞的籠罩了??墒牵瑏問|雖然出來了,但這件事并沒有如常人所想那樣就結束了。一堆雞屎在亞東生命中的旅程僅僅是剛開了個頭。對長遠得失的失察,常常就緣于眼前這樣連續不斷的小勝利。這是普通人的常規生活寫照。亞偉家也一樣,無法脫俗,以至于若干年后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亞東回來后,林嵐給亞東買了一輛新車。這輛車和亞東原來的一模一樣。但是新車買回來后,亞東一次也沒騎。在隨后的日子里,一到傍晚孩子們還在樓下玩,但那時候開始,就再也看不到亞東和蓮娜默默相守,站在一起的情形了。
亞東是帶著一個隱形的污點去上大學的。他決定不去上先前學校推薦的大學了。學校不理解,反復做工作,但亞東執意不從。有得有失,校長找他談話的時候,亞東說道,人要懂得犧牲。校長急了,你談什么犧牲,你是精英,一粒芝麻才開花。亞東說,鱷魚法則。你知道嗎?你們把你們的想法強加給我,我就等于被鱷魚咬住了一條腿。你們不讓我走路,這條腿我就不要了。如果我還要這條被咬住的腿,那我就會失去另一條腿?,F在,我要用我的好腿走路了。校長在亞東離去的背后楞了足足有半天,等看不見亞東的時候了,他搖搖頭笑了?,F在的孩子哼哼,他說,現在這孩子……
離開學校時,亞東吐了一口氣。站在學校門口,他覺得這口氣很深長,壓了他太久太久,吐了半天才勉強吐干凈。照著他在葉臘梅遺像前立下的誓言,最后亞東去了南京一所一般的大學,讀金融管理專業。他要當一個銀行家。送別亞東那一天,崔曉明又提起了自行車的事。崔曉明說當時要他知道林嵐去找領導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讓她去的。林嵐說因為你是膽小鬼。崔曉明說不是我膽小,是我相信亞東。
亞東明天就要走了。他把林嵐買的車送給了亞偉。那輛車被整修過了,所有女性化的特征都已消失,成了亞偉心儀的那種賽車的樣子。亞東說,他沒想到那車會是一個女人的。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他說要知道那車被那種女人騎過,打死他他也不會去騎。太惡心了,亞東說,你想想,那個坐墊是很妖的那個女人坐過的,我天天騎在上面,會是什么感覺呢?他的說法很曖昧,而且突出了“那種女人”和“很妖的那個女人”,這讓亞偉忽然覺得,其實他就是沖著“那種女人”和“很妖的那個女人”去的。亞偉不知為什么會這么想,但當時亞偉就是覺得是“很妖的那個女人”某一天騎車的樣子被亞東看見后,觸發了他潛在的某種想象。最后他跟蹤她,下手盜取了她的車。他拿她的車,又不是為了車。他騎在車上,時刻都會有想著“很妖的那個女人”的沖動。亞偉看著亞東,他喝了酒,話比平時多。他越說,亞偉越感到在車的問題上,他其實并沒有說實話。亞偉記得很清楚,他在家里曾說過這車是“寄娘”的。既然如此,為什么后來會變做他從一個沒有根基的小偷手里買來的了呢?既然,他那么痛恨女人,為什么又要去買一輛完全女性化的舊車呢?一切都在指證他。他針對的,就是“很妖的那個女人”。
亞偉暗自想著這些,忽然就有些同情亞東。他這么刻意掩蓋自己,一定很痛苦??傻搅舜采希瑏唫タ焖鴷r,亞偉又想道,要是亞東痛苦之后,或者習慣了這樣的痛苦之后呢?那亞東還會這么痛苦,或者像常人想象的那樣痛苦嗎?這樣想著,那天直到很晚,亞偉也沒睡著。亞偉后來想,這就是一個少年開始成為青年的標志。亞偉還想起了一本書,很有名,叫做《少年維特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