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趙部長約了一松、小李等人,他們又要在彩云那里碰頭了。讓趙部長始料未及的是,新世界的走廊上,他會與雙奎迎頭相遇。雙奎戴了眼鏡,與多年前相比,多出的幾分成熟做派底下,還有了幾分倜儻。他心里暗暗吃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繼續朝雙奎走去。這個時間客人多,人來客往,人流匆匆。趙部長經過長達半年的整容,他想即使會引起雙奎一點觸動,但也絕不會被雙奎認出來。
雙奎并沒有看見趙部長,但是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轉過了頭來。趙部長整過容之后,相貌完全變了。所以他并沒有把眼前這個人和趙部長掛起鉤來。但隨后,他轉過身來,想起了陸處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這個人吸引。要當時他覺得這個人是陸處長,那他一定會上前打招呼。他寧可上前打招呼,當陸處長沒死。寧可弄錯人,再賠禮道歉,也好過日后一直疑神疑鬼,費盡心思。
到了停車場,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是陸處長。這樣的意識讓他一身驚汗。陸處長一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果說剛才真是陸處長走了過去,那他的處境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想起剛才那個人直步踉僵的樣子,心里一陣陣發毛。如果這世界上有鬼,那鬼也許不是來找他的,但如果這世界上沒有鬼,那陸處長的出現,就肯定與他有關。可是,明明找到他了,又做什么不停下來,拿錢也好,索命也好,停下來跟他要個說法呢?
他急忙回身,可那個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白白地讓這個人走了過去,懊惱萬分。他幾乎已經確定那個人就是陸處長。陸處長來找他了。在他眼皮底下,彩云在的地方。他不找自己,難道他來找彩云?可他找彩云做什么呢?
往事歷歷在目。
在他看來,陸處長最后淪落到這一步,全在一個貪字。最后那一次空頭之戰,本來已經穩操勝券,難得的長達一個月之久的獲利行情,必然要引發獲利盤和割肉盤出逃。眾人都在看陸處長。陸處長是領頭羊。當時的情況是,集團副總經理劉成飛空難殉職,空出的副總經理一職人選要在王勇和陸處長之間競爭產生。這是陸處長最后的機會。失去這個機會,等待他的就是退休。陸處長在官場和民間兩頭開倉,各有斬獲。現在要在競爭中占據有利位置,唯有靠業績搏上位。所以當時,他把西林科技的事情全部托付給了雙奎,自己則全力以赴,要做好這輪行情。陸處長的這輪行情引人注目,戰績輝煌,如果按部就班平倉,是一個漂亮的勝仗。但是,這還不足以決勝副總經理的大局。于是陸處長決定求變,可最后卻把這個本來對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生硬地做成了自己的生死劫。
好好的行情,忽然在陸處長手里詭異起來。平倉獲利的最佳節點上,他不平倉,反而出人意料地加倉。他的超常動作效應明顯,但還不待高興起來,破綻就露了出來。是一只看不見的手,突然發力,開始與他作對。市場不再臣服,有了拉鋸的力量,開始還不明顯,只是在唱對臺戲。應對這種局面,他甚至半點猶豫都沒有,高舉高打,做得不容對手還擊。但漸漸地,他發現不對。他打人家退,可他一停手,行情又再回來。牛皮糖的行情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他發現戰果非但沒擴大,反而資金用光了。
這是個信號。沒有資金的戰斗,等于端著空槍在戰場上掩殺。但是陸處長不罷休。沒有子彈他也不會從戰場上撤下來。他越權用光資金后,便慫恿魏氏四兄弟動用保稅倉的庫存,把走私倒賣的資金交給他。魏氏四兄弟的高利貸利息很高,但他不在乎。這時候他已經執意要做絕行情,擺出了舍我其誰,決一死戰的架勢,意在一舉成功,徹底擊潰王勇。大凡行情做到這份上,生意就不像了生意,自絕了退路,還滿懷了壯志凌云的豪情。站在絕頂上的悲情要到事情過去后許久,自己一個人,才會默默意會得到。這樣的戰斗還得延續下去,他不退,已經不是為了賺錢,為了副總經理的職位,而是求生存。意氣用事,在比賽場上會犯規咬人,在商品市場上就是不及時認輸出局。惡果都是一樣的,就是更慘烈地出局。他的犯規,讓他面臨了絕境。
行情最后爆發。爆發很從容,沒有窮兇極惡,急風暴雨式的扼殺和窒息。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健。行情一直在等機會,等他爬出來,再把他打翻在地。而對手,正是與他競爭職位的王勇。王勇的暗處周旋,更像貓捉老鼠。最后他已經無能為力,違規操作,沒有后繼資金,害了一堆跟著他的朋友。魏氏四兄弟的高利貸,成了他生命里最后一根稻草。
出走那天,他最后把可以動用的七千萬股權轉給了雙奎。他一敗涂地、身敗名裂,魏氏四兄弟四處找他。他辜負了所有人,唯獨沒有辜負雙奎。在這場大戰中,雙奎早就脫身,非但沒虧錢,還小有斬獲。現在陸處長意外給他這些錢,那是天上掉餡餅。陸處長最后對雙奎說,此次分開,該是大家的永別。我也不要你念我什么好,我這一走,就一個老娘放心不下。你十天之內幫我把她接出來,把她安排到外地隨便什么地方,找個人服侍,逢年過節代我行孝事理,也就算我們相處了一場。千萬不能讓她代我吃什么苦。千萬千萬。雙奎信誓旦旦,當即把所有事情應承下來。他說從此之后,你的娘就是我的娘。
但是雙奎失信了。他沒有如期接走陸處長的母親。年逾古稀的老人,非但聽到了公安機關宣布的通緝令,而且隨后就被魏氏四兄弟當做人質綁架,限時叫陸處長拿錢換人。但是陸處長是不孝的,他沒有在限期內救出老人家。反而一場大火暴露了藏身之地,最后被魏氏四兄弟凌遲處死。
陸處長死亡的消息讓雙奎好一陣內疚,但是很快他就忘記了。忘記了陸處長相關的人和事。他覺得忘記才是最好的紀念。既然陸處長已死,那只有賺更多的錢,才是對陸處長的最好安慰。可他沒想到,陸處長竟沒有死。
雙奎無法認出趙部長。但趙部長的氣場在。人就是一種氣場,氣場無法改變。趙部長的出現,引起了雙奎對彩云的懷疑。
會議開始的時候,小李先做了匯報。我統計了一下,我這邊的自有資金,加上雙奎的抵押墊款已經用完了。目前總持股2160萬股,平均成本在23元左右。
趙部長經過剛才與雙奎短兵相接,情緒還有些波動。但他深知,在這些人面前,自己不能露出半點破綻。他接了小李的話說,我這邊也沒閑著,一直偷偷吃貨,累計也有1330萬股,我估計了一下,我們的總持股已經接近3500萬股,占了總股本6成。我看市場浮籌洗得差不多了,你說呢,一松?
其實正常情況下,無論你怎么洗,市場散戶的浮籌是永遠洗不干凈的。理論上說,能洗到散戶手里的9成就不錯了。我算了一下,眼下我們合計持股3490萬股,原先我們調查的持股總分配情形是常新1900萬股,雙奎1300萬股,其它散戶2800萬股,這樣總計6000萬股,而今天我們統計一下,散戶洗出9成,那就是2500萬股左右,而今天我們手中持股卻是3490萬股,多出近1000萬股,這1000萬明顯就是雙奎殺出的庫存。
趙部長點點頭,他說照這樣看,雙奎接下來恐怕就會使出“以子之予,攻子之盾”的手法啦。
什么是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彩云著急地問道。
所謂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合法交易是不會碰到的。只有像小李這樣敢冒險,敢和雙奎這樣的地下錢莊做高利貸交易,又有常新這樣配合雙奎的不法券商同時存在,簽訂了三方協議,才有這樣冒險的交易。到最后誰贏誰輸,都不敢吭聲。鬧出去就是違法交易,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真是黑吃黑。彩云說道。
趙部長接著說,前幾年,股市大鄂白國林坐莊,要拉抬他朋友的橫林商貿,資金不夠,就向雙奎這樣的地下錢莊配資。結果被地下錢莊要求在指定的證券公司開戶,簽三方協議。并且抵押擔保。后來在交易時,白國林不斷借錢,拼命抬拉,但市場上籌碼越賣越多,永遠有買不完的籌碼涌出來。到最后撐不住股價,直線下滑。看著白國林用完所有資金,再無任何援助,地下錢莊關鍵時刻拒絕提供資金,一夜之間,白國林被逼爆倉。損失幾個億,搞得元氣大傷,在江湖上銷聲頤跡。
一般來說,地下錢莊串通證券公司偷偷賣出墊款人股票是會有的。一松說道。
可股票在借款人賬上,地下錢莊怎么好拋呢?小李問道。
因為有三方協議,證券公司有義務配合。只要借款人保證金不夠,就可以賣出借款人賬上的股票。所以偷偷賣出股票變成了地下錢莊常有的事。他們買通證券公司的經辦人,賣了股票將資金回籠后,再轉借出去,這樣一條豬剝兩層皮,一筆資金貸給了兩個人賺雙份利息的事就成了地下錢莊的牟利方式。早已司空見慣。
現在看來當時雙奎借給范軍的資金,弄不好就是買通了常新的許立,偷偷賣了小李的股票得來的。
完全可能,他們拆東墻補西墻。帶泥的蘿卜,吃一段洗一段,獲取利潤最大化而不惜挺而就險。
可萬一小李要轉出股票或者拋出股票,他賬上的股票不是不夠了嗎?
這當然要事先判斷好,確定小李不會動才下手的。他們的底線,就只要保證客戶在賣出時賬上有庫存就好。有時候為了應急,還可以臨時回購,價格高一點,吃虧一點也無所謂。不過一般而言,地下錢莊也不敢太明目張膽,不光客戶持股會換來換去,而且這畢竟是違法勾當。
趙部長說完,一松說道,聽你分析白國林事例,我從中覺得雙奎最終也會如法炮制,用同樣的手法來對付小李的。
小李不解地問道,何以見得雙奎會用這一手法來對付我呢?
這種“以子之予,攻子之盾”的方法,在小李身上,就是一邊把錢借給你,一邊以抵押擔保的形式把小李買的兩千多萬股西林科技拿在他手上。剛才的統計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明白了。小李在市場上買到的股票,其中一部分就是雙奎拋出來的壓倉股。也就是說,他一手放款給小李賺利息,一手又供應籌碼,再把借給小李的錢回籠進去。小李和他之間,對小李有抵押要求,對他,卻是一種沒有任何約束力的信用關系。他隨時可以鉆空子。只要小李要資金,他就拋股票。而且今后小李持續買進,買到的還是雙奎的股票。他的股票只要拋一下,轉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頂多只是彼此賬上的記賬數目改變了而已。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下,有買不完的籌碼,借不完的錢,再多的資金也會石沉大海。
那他拉來拉去,到底怎樣“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呢?
你當只有我們有小蝦米計劃啊。他也有他的萬全之策呢。上面說的就是先套住你,觀察你,看你的實力。等他看看把你養得很肥了,就會看準時機,趁你彈盡糧絕祭出殺手锏,重手斷你的頭。
趙部長贊許地點點頭,他說一松的分析有道理,小李如果到了沒有后續資金的地步,股票高位出不了手,股價就會下滑,而追繳保證金又拿不出來。那雙奎就會重重一擊,先拿他的壓倉票砸你的股票,逼你追加保證金。你的保證金一直在靠他喂,這時候他突然斷奶,你拿不出,他就不客氣了,用三方協議平倉。最后會用你的票斷你的頭。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到時候你的保證金悉數被他沒收,股票還在他手上。他愿意的話,重新再拉抬,股價自然又會扶搖直上。
彩云感嘆,真毒辣啊。
因此,你的意思就是,小李目前要裝窮。這樣雙奎為了解決小李,就會使出殺手锏,然后我們才有機會一把將他梭哈,是嗎?一松心神意會地說道。
是的。唯有引蛇出洞這個辦法,才能誘他傾巢而出,一決死戰。趙部長說到這,喘出一口長氣,多年的恩怨,到這里仿佛才松下了一口氣。他點了根煙道,事情做到這一步,我想決戰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明天開始,小李就不要再做動作了。一是讓走勢橫盤幾天,同時我們還要用范軍這著棋,加快收緊雙奎的氣,逼他犯錯誤。二則,也要給雙奎個機會,讓他最后下決心逼死小李。
那,接下來我得唱窮哭窮啦!小李故意做出一臉哭喪的表情說道。這話頓時引起了所有在坐人的哄堂大笑。
等收住笑,趙部長對一松說,我們去找范軍吧。
這些日子,范軍忽然就對家里的繩子有了興趣。他有空就會看繩子。他看繩子的時候,腦袋會歪過來,在他妻子劉平眼前,做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有一次劉平站在他身后,孩子上大學去了,她很想摸一摸范軍歪過頭來的脖子,懷念一下那些撫摸孩子的日子。范軍嚇了一跳,突然醒悟了過來。他想他每天用好幾個小時去看繩子,終究不是件吉利的事情。但沒有錢交割,等于上吊缺根繩。他想他對繩的注意還是由于想念交割的錢而引起的。
他已經整整找了五天。五天來他找了可以找的人,五天來他還找了能夠找到的人。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處境,而且連說的話也都像是串通好的。他們說錢借掉了,真不巧,真的不巧,你要是前二天開口就好了。他聽到這些人說這些話的時候脖子上就有了反應,很鮮明的反應。脖子上先是一陣癢,然后嘴里象喝過一口龍井茶一樣甘甜無窮起來,接著是腳上一酸,最后才有了馬上要上廁所的反應。這些人的話,就是一根軟繩。坐在客廳里想這些人的話的時候,他就不再去看家里的繩了。就是家里有繩,他也不會用家里的繩了。繩已經準備好了,他想他們早就給他準備好了。他還有二天時間,他什么也不用找了。他安安心心地在家里,他想他就這樣安安心心的很好,反正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他獨獨沒有想到,最后他已經安安心心的時候,趙部長會把錢送上門來。
但當他看見一松和趙部長的時候,喉嚨口還是“額”了一聲。他不是緊張,他完全看錯了人,他把一松當成了交易所的人。他當交割日已到,交易所的人來催他資金了。他額了一聲,又連額了二下,喉嚨口連著咽了幾下,說話顯得有些吃力。他伸出手,他對一松說我不會拖欠你的錢。他開始還對自己說了這話感到奇怪,他想怎么會說這種話的呢?可是當他轉眼看見趙部長的時候,他馬上不這么想了。他忘記了自己說的話。他看著趙部長,忽然就愣住了。一松說,你還準備交割啊?明天就是最后付款日了,你到哪里去弄錢啊?范軍看著趙部長,人一動不動,他說交不出錢交人。一松樂了,他說交人你交什么人?你這個人值多少錢?范軍還在看趙部長,他說我不值錢他值錢。
他的話把一松和趙部長說愣住了。過了好一陣一松才說你認得他嗎?
這時候范軍就樂了,人頓時隨便起來,他說他燒成了灰我也能把他認出來。他說著話就拉下了趙部長的眼鏡,他說你還戴了眼鏡你,你當你躲了二個禮拜到彩云那里整了容我就認不出你啦?你化什么妝也改不了屎在褲襠里擦不干凈的毛病。方圓一千公里,誰都知道南大街的毛大,你走到哪里都有一股干屎味。你變了樣子,可你身上的干屎氣沒變,哈哈……
范軍終究沒有認出趙部長,他把趙部長當成了毛大。雙奎怕毛大在這個關鍵時刻給范軍通風報信,就叫忠齊把毛大看了起來。這里范軍尋不到毛大,就把趙部長當成了毛大。
還是被錢逼瘋了。一松和趙部長花了好半天功夫,才讓范軍相信趙部長不是毛大。范軍愣在那里。他弄不清楚,他說不是毛大又來找我做什么?他有些情緒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邊說還邊快速地朝家里的繩子看了一眼。他說你們不承認毛大就算了,可不是毛大又來找我做什么?
要我們是毛大,倒要你的命了。一松說,我們是送錢來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