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奎消失后,毛大拿著雙奎的委托書,想前想后好幾天沒有著落。他想找一個人說說,但他發(fā)現(xiàn)能找的死的死,走的走,已經(jīng)沒有一個可以說說的了。除了傷感,這還是啟發(fā)。所以他拿著委托書,每天一起床就告誡自己說,做事要謹(jǐn)慎。但那天早上他老婆干擾了他。他老婆說,你天天天不亮發(fā)神經(jīng)病你。他沒想到這句話讓他開了竅。他說,我知道了,這是在考驗我。絕對是考驗。他的話很有些得意和激動,但他克制了。雙奎是個能用考驗戰(zhàn)勝別人的人,最明顯的就是一松。雙奎考驗一松的時候,一松全不知情,還自以為是,結(jié)果誤了卿卿性命?,F(xiàn)在雙奎突然一走,還把新世界的股權(quán)送給他。這是為什么呢?這明面上是信賴他,無比的信賴,但骨子里,卻是考驗。他想這其實和當(dāng)時雙奎把一松請到辛店來是一個意思,都是一種考驗。但他和一松可不一樣。范軍的事情表明,他是個經(jīng)得起考驗的人。在雙奎的考驗面前,考驗的人和被考驗的人都離開了辛店,只有他還完好如初,依然留在辛店,這絕非偶然?,F(xiàn)在,考驗已經(jīng)再次降臨,他火眼金睛,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毛大得意地對他老婆說,此刻他意識到他老婆其實才是他最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他把股份送給我是假,他的真實意思是彩云。他要把股份給彩云。他在考驗我,要我真收下了,那就中了奸計。他老婆眨眨眼睛,她還沒有完全從睡眠里醒透。她說,可是,可是彩云瘋了。難道他要送給一個瘋子嗎?毛大更加得意了,他說,要不是她瘋了,他也不會這樣考驗我了。
毛大去找彩云。他認(rèn)認(rèn)真真坐在彩云面前,拿出了委托書。他還拿出手機(jī)拍了張照。一旦日后對質(zhì),他對雙奎是個交代。但是彩云坐不住,彩云一直在笑,還把大紅花在毛大胸口比劃,你就是他爹,她說,你也光榮光榮。他不能去拉彩云,那樣就不成體統(tǒng)了。但是他做出了努力,一不小心便碰翻了桌上的水,他連忙去搶救委托書,這時候彩云已經(jīng)笑得人仰馬翻,樂不可支了。他狼狽地在衛(wèi)生間里用吹風(fēng)機(jī)吹委托書,委托書最后現(xiàn)出的皺褶飽滿的樣子讓他大吃一驚,他看見了彩云年滿八十后的臉龐。他和彩云周旋。他不得不和她周旋,最后好不容易讓彩云在委托書上簽了一個名。他滿足了。他想他有了這樣一個簽名也就完成了任務(wù),在考驗面前,他現(xiàn)在可以自豪地說,他沒有上當(dāng)受騙。一旦有一天雙奎再回到辛店,即使發(fā)現(xiàn)他沒有辦成這件事,他都可以拿出這張委托書來,表明他經(jīng)受住了考驗。他一不貪,二很負(fù)責(zé)。他力所能及了,他想那樣的會面會讓雙奎口服心服的。
毛大是個完美主義者。在考驗面前,他還要做最后努力。他找了一個律師。律師說要收百分之二的手續(xù)費。毛大都還沒有算賬,就已經(jīng)不喜歡這個律師了。這個律師牙齒地包天,說百分之二的時候,下面的牙齒便石猴觀海一樣整齊地向他伸過來。他有恐高癥,石猴觀海的景姿讓他心里一沉,腳下又冷又軟。他沒再說一句話,隨后臉色蒼白地離開了石猴律師??蛇€沒等他走開,肩上已經(jīng)被人拍了一巴掌。腳本來已經(jīng)軟了,人一歪,差點跌倒在地。等到被人攙了起來,抬頭一看,竟然是亞東。
在這個世界上,毛大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應(yīng)榮富,死了。那是白手起家的傳奇。但應(yīng)榮富不明不白的死大大削弱了他敬仰的程度。但亞東不一樣了,亞東的傳奇不光是一種成就,還是一把正義的尺子。亞東從來沒讓他失望過,更重要的,亞東做事從不走邪路子,亞東做事的尺,量別人,更時時刻刻量自己。歪了,就不做了。這是最讓毛大佩服的地方,也是亞東與雙奎的差別。多年來,他見到亞東的機(jī)會并不多,亞東在他心目中,簡直神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益發(fā)璀璨,這樣的璀璨生成在少年毛大的心間,后來就一棵樹一樣生根發(fā)芽,現(xiàn)在盤根錯節(jié),開花結(jié)果了。他被亞東攙扶著,忽然就有了委屈。你回辛店來吧,毛大說著,鼻梁上有一股濃烈的酸氣走過,他忍了。他不能讓亞東看到辛店的凋殘。辛店是有希望的。他說到這里時,鼻子更酸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事,他就覺得自己要忍不住了。
你說的是,我要回來了,我要把辛店七七八八的資產(chǎn)都收下來,重組成一個集團(tuán),然后讓最好的部分上市。毛大聽不大懂,亞東是學(xué)金融的高材生,他的論文得過獎。亞東果然是他的福星,一席話就幫了他,磨掉了鼻子里的酸氣,要不然,眼淚就要讓他出丑了。對,你回來我跟著你干。
毛大回到家,把見到亞東的事對他老婆說了。他邊吃邊說,胃口大開,也忘記了這餛飩的餡心是有問題的。他老婆看著他吃,他都吃了半天了,他老婆才說,我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毛大一愣,臉色都變了,你說誰不是好東西你,你說誰?他老婆嚇住了,轉(zhuǎn)身往廚房間里走,我說誰?我說餛飩,餛飩餡里有蟑螂屎。毛大一急,肚子果然響應(yīng)了。他在衛(wèi)生間里等了半天,慢慢亞東的樣子又浮現(xiàn)了出來。他伸手指指廚房方向,扭了脖子說,你又不是大仙,他說他老婆,總好像能掐會算一樣,誰都會算嗎你?他發(fā)覺這話說得平靜,一點沖勁也沒有。對別人攻擊亞東竟是這樣的反應(yīng),他不免對自己沮喪。
亞東沒有辜負(fù)毛大,他幫毛大找了一個律師。律師很配合,把所有法律文件做了下來。毛大辦完收購手續(xù)后,來找亞東。律師并沒有把股權(quán)轉(zhuǎn)給彩云,讓毛大意外的是,律師甚至沒有征求他意見,就像律師是在按照另外一個人的意見在辦事一樣,而毛大只是一個擺設(shè),是一個陪襯,或者說是一個見證人。沉默的見證人。毛大沉默著,配合,叫他干啥就干啥。律師的所作所為,他發(fā)覺自己并不反感。非但不反感,而且面對一直顯而易見的考驗,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而這樣的考驗,一度至關(guān)重要,生死相關(guān)。但在亞東面前,這樣的考驗輕如鴻毛,忽然變得無關(guān)緊要,輕飄飄的了。這樣的感覺,當(dāng)他現(xiàn)在拿著一疊簽名的紙見到亞東時,仿佛再次得到了證實。
我早就聽說了,你原來就是股東。
但彩云是大股東。
你是她親戚。她精神有問題,你不過是替她先拿著。
可我總要有個交代。
交代?亞東說,誰給誰交代?他說走就走了,還欠了我的錢呵呵。雖說雙奎把股權(quán)給了你,可他手上的這些股權(quán),經(jīng)過西林科技上上下下炒作,早就沒了成本。他沒吃虧,還大賺了?,F(xiàn)在丟給你的,不過是丟掉一種負(fù)擔(dān)。
負(fù)擔(dān)?
他是笑著離開辛店的,一堆屎留給了別人。
你是說他讓我當(dāng)替死鬼?
那些資產(chǎn),表面很光鮮。但背后,全是血淋淋的高利貸。西林科技要重組,拿什么重組??空l重組?
靠你,毛大跟進(jìn)一步,他沒有一點猶豫,他說,跟你干我心里不慌。
那些走的人,都吸了辛店的血,辛店現(xiàn)在就是個空殼子。
毛大接了亞東的話,脫口而出道,你才是辛店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們現(xiàn)在在這里是收拾爛攤子,所以你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毛大點點頭,嘴上說不擔(dān)心,但心里異樣了起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見亞東。不見亞東的時候感覺很是清爽,現(xiàn)在卻是一種捉了一個虱放在了自己頭上的意思。懊惱了,煩神得很。他想起了他老婆說的話,忽然就有了時光倒流的感覺。幾年前,是雙奎回到了辛店,現(xiàn)在是亞東回來了。那幾天,他一直在心里贊嘆他老婆,有時候他醒了,就看著熟睡中的女人。女人仰天而睡,嘴半張著,伴隨著一陣輕一陣重的鼾聲,她的眼白顫抖著,好像睡夢里也在測算人生。他真想對她再講講亞東,但心有余悸。要是萬一她說出了什么不好的結(jié)果,那下半輩子自己不一直要擔(dān)驚受怕?
又過了兩天,毛大來找亞東,亞東的客人正好起身離開。毛大暗暗吃驚,他認(rèn)出來了,那是小李。小李雖然戴著墨鏡,但是小李的兔唇他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怎么……毛大問得有些閃爍,這邊亞東見狀說道,你認(rèn)得他?小李當(dāng)然認(rèn)得,毛大說,小李是雙奎派去做西林科技的。他不是跟著雙奎到美國去做風(fēng)投基金了嗎?亞東搖搖頭,他是我朋友。
毛大欲言又止。他忽然語塞,沒什么話好講了。他甚至忘記了來找亞東做什么了。過了一會兒,亞東說道,雙奎贏了西林科技,贏了辛店??伤麨槭裁催€要離開辛店呢?毛大想了想,他是有話說的,但他決定不說了。他看不起雙奎,所以他可以裝癡。有時候他還故意說錯話。但是亞東可不一樣,他不知深淺,說錯了話不知道會是什么后果。
亞東說,你說一個人,親手割掉了自己兒子的手指頭,他還會有面孔在熟人多的地方呆下去嗎?
什么?你說小八路是雙奎的兒子?不是說,那是彩云和趙部長生的嗎?這已經(jīng)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是毛大故作驚訝,而且新開了一個話題。
呵呵趙部長,要是趙部長的后人,他都走了,還會把小八路留在雙奎手里?
你是在說,趙部長早就知道這是雙奎的兒子?
戰(zhàn)斗,常常沒有勝利者,雙奎贏了錢,趙部長絕了他的根。
……
毛大頓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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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還要告訴你,小八路沒有死。但他不死,比他死了還要讓雙奎難過。雙奎要把他帶到美國去。亞東說有人還說他帶走了小李,這不是事實。但他肯定帶走了小八路。
毛大聽到這里,心里一陣涼似一陣的波瀾。亞東人不在辛店,可是足不出戶,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在他肚里裝著。難道,難道辛店發(fā)生的這些事,亞東也都參與了嗎?亞東給了雙奎錢,等于在雙奎身上按裝了竊聽器,從此之后,雙奎的一切就全在亞東掌握之中了。自己會在律師事務(wù)所碰見亞東,想來也決非偶然。還有彩云的手鐲。彩云的手鐲暴露在雙奎面前也絕非偶然。也許都是亞東的故意安排。他讓彩云和雙奎相互仇恨,最后兩敗俱傷。現(xiàn)在知道底細(xì)的小李遠(yuǎn)走高飛,彩云已經(jīng)不正常,就剩下他和趙部長了。隨著新世界收購成功,接下來,亞東又會怎么對付他呢?
這話他沒有說出來。他嘴上說的是,真是冒險。
什么冒險呢?亞東饒有興趣。
毛大說,要是彩云早點告訴雙奎真相,雙奎知道小八路是他的兒子的話,那勝負(fù)結(jié)局就實在難料了啊。
亞東一陣大笑,然后平靜地反問毛大,你說彩云會是這樣的人嗎?
什么都被亞東料到了。毛大心里不寒而栗,嘴上卻說,世界上女人最蠢。
一場戰(zhàn)斗,一場游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趙部長一度守住了他的地盤。而一松得到過雙奎,尤其是趙部長的重金承諾,但是一枕黃粱,雙奎成了最大的贏家。所有人都被雙奎擊倒,但雙奎注定做不成最后的贏家。雙奎贏了別人,卻輸給了自己。他親手?jǐn)財嗔俗约簝鹤拥氖种?,然后貌似懺悔地捐出了的資產(chǎn),想要在良心和罪孽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但資產(chǎn)受益人彩云卻瘋了。一場交易和獲利巨大的博弈便沒有了贏家。博弈是扭曲的,不扭曲的博弈波瀾不驚,不引人入勝,也無利可圖。廢墟的舞臺上,現(xiàn)在換來了新的主角亞東。在扭曲的博弈當(dāng)中,他又要怎樣來扭曲人,扭曲人的心靈呢?
真正說起來,雙奎其實也沒有輸。畢竟他的持股成本很低,只是在這場戰(zhàn)斗中被刷了,面子掛不下去。既然生意上三方都沒輸,那誰輸了呢?誰知道,資本市場上的事永遠(yuǎn)讓人看不懂,就像行情的走勢是漲是跌,永遠(yuǎn)讓人無法猜透一樣。
又一年夏至到來的時候,毛大成了新世界的當(dāng)家人。亞東很忙。亞東是江湖,新世界僅僅是他的一站。他還要去找趙部長,整合辛店更多的資產(chǎn)。亞東劍指何方,哪里便是浴血疆場。
天還沒亮透,毛大家就有人敲門,毛大的老婆開門一看,原來是彩云。彩云看上去更年輕了。她的胸前戴滿大紅花,那些花因為時間長遠(yuǎn),有的已經(jīng)褪色和破損。彩云指著毛大家門坎,毛大的老婆看去,門前是一箱菜油。再遠(yuǎn)一點,她看見毛大。毛大袖著手,臉上掛著笑。他笑得細(xì)眉細(xì)眼的,格外真切,無憂無慮,滿臉是過日子人的無暇。
那一天南大街所有人家,又都拿到了一箱菜油。彩云說,他又回來了。
午睡的時候,毛大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喂了好幾聲,無人應(yīng)答。
這是誰的電話?
晚上,亞東來電話了。亞東只說了一句話,當(dāng)年我到南大街找他,打的也是這樣的電話。而毛大此刻想的是,當(dāng)年雙奎回南大街,是不是也這樣給趙部長打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