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情在1970美元盎司面前戛然而止。
行情的轉變其實有先兆,而且也不是那種斷崖式的一騎絕塵,完全沒了余地。行情一度來回反復,逃頂的機會一直時斷時續,起碼有一個月的樣子。但雙奎沒抓住。按照范軍對趙部長的說法,雙奎的心不在肝上。就在到趙部長這里上班的隔夜,范軍夢見了自己搶雙奎飯碗的情景。范軍從沒想到過,自己這輩子一直會跟在雙奎屁股后面,雙奎到東他到東,雙奎到西他又到了西。雙奎不斷在給他騰位置。雙奎手捧飯碗,滿頭是汗,**著往前跑。他舉著鞭子在后面追。他奪過飯碗,但一下子就驚醒了。飯碗里,是吃剩的骨頭,還有蠕動的小半碗蚯蚓和蟑螂。那些蟑螂布滿心機地看著他,觸須謹慎而冷靜地輕輕繞動。他聽見了笑聲,他看見在不遠的地方,雙奎正縮著脖子,交叉著雙手在對著他笑。雙奎不知道哪里找了頂破舊的船形帽,笑得滿臉皺紋,顴骨高聳,臉上只剩下一張露出黑洞的大嘴巴。范軍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他十分驚奇。明明醒了,怎么還會有夢中的情景呢?那是個陰天,少見的霧霾弄得天不像天,夢不像夢,范軍就不想去了。他對趙部長說,我不能再搶雙奎的飯碗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嘴里就滿是蚯蚓身上的土腥氣。他一直在吊惡,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但他忍著,不讓嘔吐物噴向趙部長。趙部長當時已經有了布局,他需要范軍來對付雙奎。但他不能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他詳裝不滿,用一種對雙奎很不滿的樣子說,要是我不收留他,難道他還有別的選擇嗎?這話在說雙奎,但范軍聽來是在描繪他的現狀。他本來已經接過了雙奎在銀行里的職位,加上和分管副行長的特殊關系,前途無量。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一個跑路老板牽涉到一件非法集資案,副行長雙規,交代了范軍行賄他的細節。范軍是個聰明人,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和副行長可絕不是行賄這點事。再不離職,要其他事再牽到他,那就不是做污點證人,做做筆錄這么簡單了。
趙部長讓范軍把辦公桌搬到雙奎對面。范軍知道趙部長的意思,他嘴里答應,但就是不動。他不能和雙奎面對面。但是他沒想到,等他上班的時候,趙部長已經把他的臺子放到了雙奎面前。開歡迎會的時候,雙奎一直低著頭。開完了會,雙奎就把自己的電腦和幾本可有可無的書和筆記搬進了小會議室。他說做自營不要接待客人。他有四臺電腦,這樣擺在會議桌上很寬敞。就在他擺好電腦,把腳翹起來,滿心歡喜的時候,烏云來了。烏云說趙部長讓他搬回去,會議室要派開會的用場。烏云沒帶船形帽,走路也沒有大幅度扭胯。雙奎的眼睛落在她腳上。烏云穿了雙黑皮鞋,一根細小的皮帶把鞋子吊在腳踝上。烏云燙了波浪頭,雙奎看見她抱著一個文件夾,把胸脯壓得緊緊的。他忽然有了心痛烏云的感覺,他想對烏云說,那文件是給我的嗎?但是他開口的時候,卻滿臉堆笑,指著一張布滿灰塵的臺子說,你看,等開會的時候我可以把電腦搬到那張臺子上去。
寬大的辦公室里,范軍擁有了兩張辦公桌。這樣的格局讓他對行情忽然就有了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他聽到前方打仗的聲音,看著雙奎的桌子,猶如昔日鞭子在手。每當有客戶過來咨詢,他就會推開雙奎的門,看一看雙奎埋頭工作的情景,耳邊便會響起當年鞭子接觸肉體的脆響,頓時心明眼亮,心里有了底氣。那段時間里,行情在反復。在連續幾天會議后,那天早上他看著趙部長,忽然就覺得行情不會再漲了。但這話他不能明說。因為趙部長看好行情,正當信心滿懷。要讓趙部長知道他看跌,那會是件讓大家尷尬的事。看跌,對追漲的人來說無疑是當面下毒。他在等待時機。他一直等到了客戶資金到期,才對趙部長說,客戶看跌,不續約了。范軍這些話,本來是說給趙部長聽的,但沒想到刺激了雙奎。他說這話時,他還能看出雙奎在猶豫。雙奎猶豫的樣子,就像一座靜靜的火山。火山其實已經猶豫了很多日子,現在忽然噴發,便勢不可擋了。雙奎不等趙部長說話,他說行情還要漲,要漲到2988美元。火山瞬間噴發,猶豫一點也看不出了。雙奎眼里布滿了堅定的神情。但范軍看見趙部長并不開心。火山面前,趙部長猶豫了。雙奎說,要不我和范軍換班,他來做自營,我回去做客戶信托。趙部長手一揮,客戶信托結束了,你們一起做自營。這個決定意外了,范軍心里一緊,一種***被點燃的感覺。他又搶了雙奎的飯碗。而且這次雙奎又站在了他前面。范軍心里沒了底,原來鞭子在手的把握,忽然換做了刀光劍影,血色迷霧。
雙奎行動了。雙奎要求新來的財務專員紅云每天在他身邊放二十萬現金。那段時間行情很膠著,漲八美金,明天跌十美金。雙奎決定用一種新的方式做短線交易。他先在一個賬戶上確定一個中軸線,然后在軸線上下20美金進行平倉對沖。他發現在既定倉位在20美金附近時,他就需要追加保證金。這時候他就會和紅云連夜來到上海,用現金為他的賬戶追加保證金。他需要動用現金,他說把現金拿出去,才有肉痛的感覺。在網上劃錢,就是一個奔馳車隊開進黃浦江,也不會有肉痛的感覺。肉痛了,人才會有斗志。就像被抽了一記鞭子一樣。與此同時,他會在另一個賬戶上加倍反向操作獲利。虧的錢,瞬間加倍回返了。一段時間后,紅云很疑惑,在一個返回的深夜,她在高速上問雙奎,為什么不直接在上海賬上平倉呢?雙奎閉著眼睛說道,在上海虧錢,是為了用現金釣鞭子。吃了鞭子肉痛了,才能雙倍賺回來。這是真正的賺錢。雙奎在黑暗里無法看清紅云的腳,但紅云身上味道更重,甚過彩云幾十倍。但光有味道是無法掀起雙奎沖動的。雙奎下了決心,一定要在白天看清楚紅云的腳后再下手。可是來到白天,中軸線的短線操作讓他手忙腳輪,無暇他顧。紅云每天進進出出幾十次,一次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
雙奎干得不亦樂乎的時候,范軍心驚肉跳了。久盤必跌,行情在1900美元盎司區間延宕了許久,雙奎再這樣下去,無疑風險巨大。他們是有分工的,雙奎操盤,他管信息和風控,其實就是監督雙奎。但雙奎對他完全置之不理,雙奎在和他對著干。他說漲,雙奎就拋。他說跌,雙奎反而買進。他的鞭子已經無法再驅使雙奎,這是他料到的,但一方面是鞭子的失效,另一方面還有被雙奎用絲巾擦得雪亮的刮刀。范軍知道雙奎習慣用刮刀殺敵,但是雙奎磨刀霍霍,這次要對準的敵人是他。這讓范軍覺得,在雙奎身后,一定還有另一條鞭子在驅趕他,使雙奎在行情的死路上狂奔。范軍深知,只有找到了對付雙奎的這條鞭子,才能讓自己免遭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