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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應榮富回來了。應榮富回來那一天,提出了去郊游。郊游是他們的老傳統,但由于各忙各的,已經中斷多時。那天隔夜,應榮富和雙奎討論到半夜。雙奎和他討論交易所的事,一邊喝酒一邊談。雙奎說做事情就要有個高起點。他說,定下的起點高,目標就實現了一半。他沒想到應榮富會響應他這話。為此應榮富還舉了個例子,他說我從銀行里出來,想賺五萬塊錢,我一個月就賺到了。但如果我只想賺五百塊,那一個月可能只能賺個四百三百的。我定了五萬塊,即使打點折,賺個三萬兩萬肯定沒問題。都要比五百塊多。應榮富這話讓雙奎驚喜了,他不等應榮富說完,便迫不及待地問,這說明什么?可是應榮富搖了搖頭。雙奎說,樣板戲《龍江頌》知道吧?江水英拉著大隊長的手說過,不能讓巴掌山擋住了去眼。我們做行情的人,就不能被行情迷住心竅。要走出行做行情,他看著應榮富說,要有個高標準,那就是辦自己的交易所。應榮富笑笑,還搖了搖頭。應榮富并不想辦交易所,這一點很清楚,但雙奎無法知道。應榮富說,你該去找找趙部長。應榮富這話曖昧了。這幾乎讓雙奎認定,應榮富不是不想做交易所,而是在擔心趙部長。或許應榮富想要他承諾,假如他說他離開趙部長,那應榮富就不會為難,就會一口答應了他。但雙奎不能承諾。在這之前,他找過趙部長。趙部長說交易所不容易,沒有人和政策辦不成。這話就暴露了趙部長的遲鈍。交易所就是個賭場,兩邊抽頭,趙部長最適合。但雙奎不愿說破。說破就沒勁了,就像他在奉承趙部長一樣。雙奎離開趙部長時他對自己說,我又不討飯吃。現在面對應榮富,他又對自己說了一遍這句話。

其實那時候,行情和人心都有了根本的變化。行情下跌開始了。這時候趙部長對行情似乎有點不耐煩了。范軍已經直接對趙部長說了,他說雙奎就是個死多頭。行情上漲賺點錢,那是雙奎的運氣。現在下跌,雙奎會帶來巨虧。這些話讓趙部長很不開心,趙部長也是死多頭。趙部長心里不舒服,因為行情上漲的時候他沒賺到錢。現在面對下跌,他不甘心。不甘心得很。但不甘心無法做輸贏。這是個面子問題。他不認輸,但他希望雙奎認輸,希望雙奎從多頭里撤出來。這次不賺就不賺,下次再說了。可希望僅僅是希望,希望是一種默契,而不能像范軍那樣說出來。說出來就什么也不是了。但在這一點上,雙奎偏偏沒有默契。雙奎在行情里受盡煎熬,已經完全不想做下去了。

雙奎不管行情了,他在想交易所。他夢見交易所變成一張賭臺,他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賭臺上的人都向他繳臺錢。他不要動腦筋,不管盈虧,誰都要向他交臺錢。他從夢里醒來,但賭臺沒有醒。就這樣賭臺要他離開行情了。行情讓他厭倦,行情在煎熬他。尤其在他需要做出與上漲和持倉想法相反的決定時,他覺得比死還要難過。趙部長的兩個億,等于接了個燙手山芋。大跌當前,他既要不虧錢,還要堅持做多。他想平倉,但必須顧慮趙部長。這完全就不是在做行情了。他苦,更苦的是這樣的苦沒有人好去說。只剩下了交易所,交易所面前,他才獲有一絲輕松。可就是這樣的輕松,最后害了他,也害了應榮富的性命。

雙奎不想去郊游,但他在想應榮富的錢。

這次郊游一開始就不同尋常。應榮富邀請的三個老朋友當中,趙部長出差了。這樣他們就缺了一個人。最后應榮富決定,讓烏云代替趙部長,和他們三個一起去。

往年春秋的周末,他們四個人都會一塊兒去西太湖釣魚和打牌。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們都是顧家的人,會定期把錢拿回家。但彩云覺得,光錢是不夠的。尤其是烏云代替了趙部長。彩云說你別去了。雙奎在整理漁具和帳篷,他說我也不想去。彩云還在雙奎身后等著。雙奎笑笑,雙奎的笑是啞聲的,他背對著彩云,于是彩云便看見笑的光芒在他身上羽毛一樣四散開來。雙奎說,但是釣魚總比煎熬好。

彩云一驚,她說,你說在家里是煎熬?她覺得她說這話時一定臉都白了。雙奎停下手來,他沒有轉身,直接坐在了墻角。彩云以為他被她說服了,他不會和烏云一起出去了。可是天亮的時候,他不見了。

他們帶了帳篷、釣具,還有撲克,計劃在外面停留三天兩夜。但在第一天,他們就遇到了麻煩。先是汽車輪胎出了問題。烏云一個急剎車下去,坐在前排的范軍門牙差點被撞落。隨后在傍晚,他們就遇到了那件事。他們從不住守魚塘人住的房子。他們自己搭帳篷。可就在搭帳篷的時候,范軍發現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臉朝下浮在河面上,赤身裸體,纏繞在靠近岸邊的一堆蘆葦里。他尖叫起來,其他人就都過來看。沉默了半天,他們開始商量怎么辦。這時候,他們中有一個人說應該馬上報案。但其他人沒有響應,他們用鞋子攪弄著湖邊的沙子,這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不知是誰,說他們首先應該安頓下來。不知是誰?!但這只是雙奎后來對彩云的說法,這個說法和后來揭示的事實完全不同。后來的事實表明,雙奎顛倒黑白,純粹是掩耳盜鈴。

這一點是關鍵。當時到底是誰說了這話?一共四個人,除去提出報案的人,還剩下三個。誰會那么健忘呢?報案是常識。誰說這話,誰就會被千夫所指。只有糊涂人,才希望別人也糊涂。要么,就是裝糊涂……很不幸,后來大家一致指認了雙奎,雙奎就是那個千夫所指的人。得到消息,所有的記者都要采訪雙奎。家里的電話一刻不停,最后彩云不得不切斷了電話。

大家后來一致認為,雙奎當時說他們很累了,天又晚,為什么要為一具無名尸體放棄輕松的假期呢?他們是出來休假的。他們太緊張了,就是緊張才出來休假的。一旦報案,假期就毀了。他們不能讓一次身心放松的旅行一開始就陷入困惑的泥淖,甚至比工作上還要緊張。“死人死都死了,活人干嘛跟著受累?”這句話,現在大家也都認定,當時也是雙奎說的。這話太認真了,準確而不容推辭。最后,他們決定先住下。他們弄好帳蓬,生上了火。入秋露營,涼氣會把你素裹起來。那天晚上,他們沒有談行情,盡管行情已經到了生死關頭,至少對雙奎來說是這樣。涼氣還讓他們喝起酒來。他們喝了不少酒,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烏云披頭散發地開始跳起舞來,她好像還在唱。唱得嗚里嘛里的,透出著些許得意和幸災樂禍的腔調。他們無法打牌,不知怎么又談起了水里那個女人。有人說,他們最好采取點兒什么措施,不要讓尸體漂走。如果尸體真漂走了,可能天不亮時警察就會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在上游,他們逃不過去。于是他們拿上手電,趔趔趄趄走向河邊。起風了,很冷,河里的波浪拍打著沙岸。其中一人,雙奎又沒有對彩云說是誰。他根本不是在裝糊涂,而是掩耳盜鈴。在這件事上,他似乎希望世界變得糊涂。可能是范軍,彩云當時想,這種事范軍是做得出來的。彩云想象著,范軍在水里抓住那女人的手,她臉朝下被拖向岸邊,被一跟雙起來的尼龍繩套住手腕,在樹根處拴牢。這期間,其他人的手電一直在那女人身上照來照去。烏云還向尸體砸了一大塊淤泥,砸出的水花濺了雙奎一身。烏云提到了雙奎。后來在派出所里,烏云說那個栓女人的不是范軍,而是雙奎。他們都喝醉了,記不清了,烏云說,雙奎濺了滿臉的水,氣得叫著說要殺了她。雙奎沒有否認。彩云知道雙奎記不清的事通常都會用沉默來代替。做完這些后,他們忽然就沒有了興致。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帳篷,隨后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做了早餐,然后分散去釣魚,兩人在上游,兩人在下游。

等到晚上,他們用釣到的魚煮魚湯,喝完了茶之后,烏云拿著碗碟來到水邊,在離尸體只有幾米遠的地方刷洗。隨后他們開始喝酒,拿出撲克邊喝邊玩。那天沒有風,打出去的牌不用拿石塊壓住。他們一直玩到篝火暗下來,最后看不清牌為止。范軍去睡覺了,剩下雙奎和應榮富,他們又開始談交易所。這是雙奎來釣魚的目的。應榮富也是他的一條魚。雙奎覺得,談話不但有起色,還深入了。應榮富酒后問起組建交易所的資金,并且說他正有一個將近十億的信托指標,回去后就可以做一個信托基金。他們不時舉杯,這時候他們就聽見烏云在遠處哭了起來。雙奎要去勸,但被應榮富一把抓住了。應榮富說,烏云是神經病,昨天半夜鉆進了他帳篷,說要嫁給他。他話音未落,烏云的聲音已經來到面前,烏云說,你才是神經病。應榮富和雙奎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又喝了更多的酒。后來等應榮富在黑暗里傳來了熟睡的鼾聲,雙奎便認定,應榮富已經答應了他。

最后一天早上,他們起得很晚。范軍起來燒早飯,他有點心有不甘。他說要還是前幾年的河水,燒出來的湯會更好喝。他提到了河水,他說河水的時候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說不好了,但開始沒人搭理他。后來范軍說不對頭了,死尸好像不見了。要不是他這么說,大家都忘記了這件事。他們一起來到水邊,但在昨天出現尸體的地方,已經空無一物。他們誰也不說話了。他們分散開來,沿岸找尸體。烏云在笑,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水邊行走,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快十點鐘的時候,應榮富呸了一聲,他說警察馬上就要來了。他們決定提前離天那兒。車在高速上默默地駛著,后來停在了一個電話亭旁。范軍撥了110,其他人則圍在一邊聽。根據電話指示,他們在最近的休息區等侯警察。警察來后,詳細詢問了經過情況,并把他們帶到現場,最后每個人都做了筆錄。一切按程序做完后,雙奎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但他沒想到,他很快就陷進了難以自拔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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