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張書桌前邊留下的光陰,不能用計量單位衡量。上了大學以后,曉沐基本沒有再坐在這張椅子上寫寫畫畫什么。手放在桌沿邊能摸到原來磕磕碰碰之后留下的痕跡,世界突然變得安靜了,曉沐心里本來放著很多事,媽媽的病,家里的積蓄,工作上的苦難,揮之不去的那個男人的陰影,最迫在眉睫的項目方案……
可灰塵就在眼前交錯地飄,曉沐突然不覺得害怕了。在這張書桌前,會開心地笑著的曉沐,會動不動就哭,耍賴的曉沐,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沒有她辦不成的事,機靈古怪,東跑西顛。自從長大了,自從她看的書越來越多,自從她懂得越來越多,就變得難倒她的事越來越多,生活得越來越累。她把好多對原來的她來說不是負擔的事情都變成了負擔,真可怕。
她聽到鬧鐘滴答滴的在走,返璞歸真,她拉開抽屜,抽出幾張已經落有灰塵的白紙鋪在桌面上。方案,方案,如果它只是個興趣小組的課下作業,曉沐會怎么完成呢?
她用最原始的方法,結合書本知識和她真誠的心,揮揮灑灑在紙上繪出了圖文并茂的宣傳方案,太多的渲染包裝都不重要。之前一個禮拜的時間,她都在接觸有關這個項目的所有資料。這時候,曉沐明白凱翔的新產品需要什么,她清楚她紙上寫的這些代表了多重的責任。她不去想是不是對的,她就想如果不這么做,她就會后悔。
放下所有的包袱,寫完這些曉沐覺得如釋重負。她伸一個懶腰,歪頭看著算是瘋狂寫完的方案理念大綱。何必把自己逼得太緊,她有一群最好的合作伙伴,他們一起能夠討論出最精彩的方案來,曉沐肯定。
她站起來一回身,看見放在墻角,蒙著布畫架,手癢癢的,她走進,掀開布,架上的幾幅完成了的油畫跟她面面相覷。曉沐拿起其中的一幅,撫摸上面的筆觸起伏,這幅畫是春暖花開的時候畫的吧,顏色淡淡,不出挑地描述一對眼帶笑意的璧人。
對了,是陶書航第一次跟著簡然和她去寫生,明明是簡然死活要陪著她一起畫畫,背了一大堆的畫具來到郊區,最后卻是和書航兩個人采花,玩水去了,留曉沐在樹蔭下把他們的幸福瞬間永久留在畫布上。簡然玩瘋了之后看見自己成了畫中的內容,調笑曉沐,要是早知道曉沐最想畫的是她,還這么老遠的跑到郊區來干嘛。簡然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其實還是感動的不得了,差點掉金豆豆。曉沐記得答應了簡然這幅畫不能拿去賣,要等簡然結婚的時候,在交換戒指之前拿出來,賺一把來賓眼淚。
曉沐當時說:“好啊,那你要給我包一個厚厚的紅包。”簡然那么機靈,一口答應了,可緊接著就是條件,“那你也要比我先嫁掉,才行啊。”
比簡然先嫁掉啊,現在看起來,很苦難吧。
看看最熱愛的畫,曉沐心里明亮多了。她有再多的不順,再多的陰霾,面對畫布,她總是能繪繡最耀眼的色彩。想到畫畫她一下子來了勁頭,把簡然欽定的那幅,立在窗臺邊,另外幾幅畫收進畫盒,拎起學生包走到玄關開始換鞋。
“媽媽,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很久沒有這樣一身輕松的,散漫走在路上了。難得有一個翹班空出來的下午,雖然這個下午她應該好好的,勤奮的工作,可她品性就是這么大膽,就是很想去畫廊看看。
能碰到那間畫廊是再傳奇不過。
曉沐在爸爸去世之后,就和媽媽從警員家屬宿舍樓搬到媽媽的校職員工宿舍了。算算這一住已經七年多了。
在那段日子,曉沐每天上學下學都走過這條街道,這周圍的路慢慢的都很熟悉了。高中時候,有一天,她從同學家借了講義筆記,看時間還早就打算走路回家。兩旁的店鋪越來越熟悉的時候,突然有家陌生的店闖入了她的眼睛,然后她就站在門口傻傻的看,直到看到畫廊里的主人,開門走出來邀請她進去坐。
曉沐之所以盯著看,是因為,這難道是家憑空蹦出來的店?好像前幾天還沒有,那一天,就出現了。
在自己的回憶里走著,她已經站在了‘桔色溫度’門前。推開門,還是那串好聽的風鈴,沒有人,他沒在嗎?
曉沐熟門熟路地打開一扇藏在茂密鳳尾竹后面的暗門一條小縫兒。“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哦,你來了,”言智用木夾夾住一張顯過影的黑白照片,“你差點毀了我一個晚上的成果。”
“啊,抱歉。”曉沐慌手慌腳關上門,死死關上,做完以后,為了確認關好了,她特意用一個手指頭輕輕推了一下,沒想到一下就開了,糟了。
曉沐這口氣剛提上來,又被言智給整回去了,原來是他正好從暗房里出來了。
“你很久沒來了。”曉沐沒來得及后退,頭抵上言智突然沖到她身前的結實的胸膛。著實嚇了一跳,讓她臉紅到耳根。
“嗯,最近有些事。”曉沐把畫盒打開。
言智從他的包里翻出一個信封。“家里的事?”
曉沐沒想到他會猜到,驚訝地看著言智,在她印象里很神秘的一個人。看起來不像是個靠這個畫廊維持生計的普通人,你說他對畫廊不上心,可他幾乎天天都泡在這里。你說他對畫廊上心吧,據曉沐所知,他經常一個月都賣不出一幅畫去,入不敷出。
“嗯,都有。”
“還有什么?”言智今天問題很多啊。
曉沐在想,要不要和他說呢,她跟言智兩個人并不算朋友,最親密的關系就是老板和雇員吧。“我開始上班了。”可是,言智給她感覺很舒服,平時他們話不多,好像那是因為好多話,并不用說出口。
“那很好啊,祝賀你。”他像個大哥哥,古代版的兄長。
“謝謝。”曉沐擴大她的笑容,把幾幅油畫遞給言智。
言智一幅一幅的仔細看,很久沒有說話。曉沐知道他,每一次都會看很久,就自己在畫廊里邊轉邊等。真的是很久沒來了,上次還是剛剛種下小苗苗的花花草草,現在已經開了小花朵長了小枝葉,紛紛嫩嫩裝點了整整一個花架。
好漂亮。
“不好看。”
什么?言智突然說話,還是這樣的否定。曉沐趕緊走到他旁邊,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今天帶來的畫。是在說自己的畫不好嗎?并不是對自己的作品有多大的把握,但是把畫寄放在言智的‘桔色溫度’里寄賣已經快六年了,言智很少說過這樣的評價。
“我這次的畫,你不喜歡嗎?”她聞得到言智身上特別舒服的薄荷香。
“我喜歡。”他說他喜歡,那為什么……言智突然把畫放在一邊,轉而視線投射在曉沐臉上,“我每次都能從你的畫里看出故事,這次也不例外,不一樣的是,我今天看見了我不想看到的,我在你的臉上看得出,你不開心。”
言智的目光看得曉沐渾身不自在,臉上麻麻的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手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言智的直接,讓曉沐本來都好了一些的心情,又跌倒谷底。
如果是簡然這么跟她說,她肯定會不承認,可是現在是,言智。他的氣場,他看曉沐的眼神,讓曉沐怎么都說不出:“我沒有。”
曉沐心里的聲音問。“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你。”除了不定期的拿畫到畫廊,曉沐與言智并沒有深交,他們話都不多,可這次,言智怎么就說,他了解她?如果有一個人用他好聽的聲音,真誠確定的和你說,我了解你。相信你也會像曉沐這般被感動。
自己一個闖蕩在新的陌生的公司,沒有認可,沒有信任,最好的朋友也還幫不上忙。曉沐這段時間其實過得很委屈,手邊幾十公分外的言智一下就看穿了她好好掩藏的偽裝下的脆弱。
“我……我承認,最近發生了很多的事情,我一個人很累地應對,從來沒有這樣過,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可是,我要是不繼續努力下去,很多事情就……”
言智遞過來一杯水,“干嘛要自己一個人撐著?”
曉沐之前從來沒有和言智說過,家里的情況,現在也并不想說。
“我的意思是說,你沒有朋友,或者,男朋友?”
這真是個尷尬的問題,曉沐徹底不說話了。
自己肯定問了一個曉沐沒辦法回答的問題,與他肩齊的曉沐慢慢低下頭,他看不見她眼里有什么,這讓他不踏實,言智輕咳一聲,想起來有一件事要和曉沐說,“那個,我忘了跟你說,你沒有來的這段時間來過一個客人,他很喜歡你的作品,希望能見見你。”
“要見我?”還是第一次有來畫廊的人,要見她。
言智從曉沐今天帶來的作品里挑出一幅,放在櫥窗里顯眼的位置,把那幅雛菊替換下來,還用小刷子撣下看不見的土。“是,我看他是個很有品味的人,他很喜歡,這幅雛菊。”
“沒有賣給他嗎?”喜歡,卻不想帶回家,是買不起嗎?
“為什么要賣給他?我也很喜歡啊。”言智淡淡的笑,安靜溫和,他回給傻站著的曉沐越來越溫柔的目光。
可是,“你都不用賺錢嗎?”
言智笑起來,笑聲朗朗潤潤的,時間久了,惹得曉沐都跟他一起笑起來了。
“你笑什么?”看見曉沐臉上有了笑容,言智會丟魂,他靜靜地望著這個在陽光里笑得比陽光還燦爛的女孩,心里止不住要笑。
明明是他先笑的,他卻問自己,為什么笑。“那你又笑什么?”
“你的問題很可愛。”他走回木桌邊,“我要是不賺錢的話,拿什么給你發畫酬?”言智把信封交到曉沐手里。
接到手里的是一個沉甸甸的信封,曉沐搖搖頭,放在了木桌上。“這次怎么這么多錢,我不能收。”
“喜歡你的畫的人,為了買走你的畫而付的錢,你不收,我應該給誰?”
“可是,怎么這么多?”曉沐不覺得自己的畫能賣這么多錢。
“我開的價都很高,并且這次的是三幅畫的,當然不少。”
曉沐相信言智不會騙她,心里很高興,這樣家里的負擔又會少一點。“謝謝你。”
“不要再謝我,sunshine。”
曉沐微笑點頭,明亮亮的眼睛里難掩開心就像陽光。墻上的貓頭鷹鐘表又開始準點報時了,曉沐一看時間不早了,她也該回去真的好好的想一想項目方案,她之前寫的可能并不是不好,但是,她還能努力寫得更好些吧。
“我要走了。”
等曉沐都已經開門要跨出門外的時候,言智突然叫住她,“曉沐,你要不要見那個客人?”
曉沐只想了一小下,就揮手,隔著玻璃,用口型說:“還是不要見了。”
言智靠在畫廊的門邊看著曉沐的背影越來越遠,一直融進法國梧桐的彩色的光斑里,像一個發光的天使留在他的腦海里。
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還會再來。言智這樣想著,笑意就不自覺地洋溢在他年輕,書秀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