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仍然掛在當空,那隊伍的影子漸漸遠去。
罌站上城牆,一直望著他們消失在青綠的原野那邊。
“罌!”姱站在城牆下喚她,“回宮麼?”
罌答應一聲,從城牆上下來。
“走遠了麼?”姱問她。
“走遠了。”罌答道。
送行的人們已經(jīng)散了去,城牆下來往的,只剩出城籍田的民人。姱和罌沿著屋舍的廕庇,朝宮室的方向走去。
“罌,”姱走著,好奇問道,“你與王子躍相識麼?”
罌看看她,心知昨日至今,躍和自己的舉動早已看在許多人眼裡。她點頭:“識得。”
“王子載呢?”
罌想了想,嘆口氣:“也算識得。”
姱頷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罌雖遠居莘國,卻認得兩位王子哩。”
罌苦笑。
二人說著話走過街角,姱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匆匆的背影走過,出聲喊道:“小臣規(guī)!”
那人回頭,看到姱,停下步子。
“宗女。”他一抹汗,行禮道。
罌打量著他,只見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似乎走得很急,身上的衣服都被溼透了。
“小臣規(guī)。”姱問,“你去何處?”
“去城北找卜氏。”小臣規(guī)說。
“卜氏?”姱訝然問,“找卜氏作甚?”
小臣規(guī)一臉發(fā)愁,道:“昨夜戎人衝進廟宮,卜人作冊死傷了許多。今日問卜,無人書寫,國君就讓我去卜氏那邊看看可有書寫之人。”說罷,他嘆口氣,“國君也是!城中奚人十之□都要走,如今連通傳之事都找不到人手哩!”
罌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姱瞭然:“如此。”
小臣規(guī)說事情緊急,沒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他是國君身旁的小臣,常與母親來往。”看著他的背影,姱對罌說。
罌頷首,目光仍停留在那邊,過了一會才收回來。
“城中會書寫的人不多麼?”她問姱。
姱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些,可卜骨是給靈脩看的,須寫得好。”
罌聽著她的話,微微點頭。
姱望望頭頂?shù)娜疹^,問她:“你去我宮室麼?我那裡有新蜜,蘸青梅可好吃呢。”
罌笑笑:“不去呢,羌丁明日要走,我須給他備些東西。”
“羌丁?”姱訝然,思索片刻,問,“你那僕人?”
“正是。”罌點頭。
“你們很要好麼?”姱問。
罌頷首:“我在莘國廟宮時,羌丁與我一起長大。”
姱看著她,沒有言語。
“你比我好。”好一會,她輕聲道,“我父親故去後,新君討厭我和母親,把我們趕去了芻。”她微微皺眉,道,“那地方真不好。我和母親住在穴裡,屋頂總是漏風,冬天冷得很。周圍的人我一個也不識得,誰也不同我玩。”
罌知道她的父親是被三叔殺死的,但沒有想過這母女二人遭遇過這般境地。
“後來呢?”她問。
姱說:“後來一直過了兩三年,國君即位,我和母親纔回到睢邑。”
罌安慰地說:“國君待你們也不錯。”
姱鼻子裡“哼”一聲,道,“再好也不是我父親。我可不像母親,求人求盡了也只爲回睢邑。我要離開睢國,去大邑商做生婦,再不過受人欺負的日子。”
“受人欺負?”罌訝然,“誰欺負你?”
姱冷笑:“那日危難,你也聽到婦己對我母親說什麼。我母親平日裡四處幫忙,那時可見有人過來安慰她一句?”
她說的是事實,罌找不出什麼話來開解。
姱卻看著她:“罌也和我一樣,將來想做生婦,是麼?”
“生婦?”罌想了想,問,“生婦要給人殉葬麼?”
“嗯?”姱一臉愕然。
罌笑笑,沒再說話。
※※※※※※※※※※※※※※※※※※※※※※※※※※※※※※※※※※※※※※※※※
睢邑中的人們剛送走了大邑商的王子,第二日,又要面對一件大事。邑中被睢侯釋放的千餘羌僕返回羌方。
清晨天還沒亮,羌丁就起了來。
“糗糧都在這囊中,還有個小罐,路上渴了可取水。”罌把一隻包袱拿給羌丁,對他叮囑道,“路上取水時可須小心,寧可麻煩些生火燒開也要少飲生水,否則旅途生病就麻煩了。”
羌丁點頭,掂了掂罌給的糗糧包袱,只覺沉甸甸的。
“冊罌,”他躊躇片刻,問,“你哪來那麼多糧食做糗糧?”
“你說呢?”奚甘在一旁皺皺鼻子,說,“當然是宗女把國君賜的飾物易了。”
羌丁望著罌,一臉感動:“冊罌,你真好。”
“無事,”罌莞爾,“你如今欠我九貝。”她不管羌丁驟變的臉色,轉(zhuǎn)頭望望外面微熹的天色,道,“羌丙他們大概已經(jīng)準備好了,該啓程呢。”
羌丁點頭,拿起牆邊一根木杖,把行囊挑起。
罌看著他的木杖,只見新得很,是新削的,一頭還縛著石刃。
“你做什麼?”罌問他。
“嗯,”羌丁點頭,“羌方那麼遠,若遇得不測總該有武器。”
罌看著他,忽然覺得羌丁也會未雨綢繆,不禁欣慰。
“就是爲了尋這石刃,他拆了我的斧,將來要做活可難了。”奚甘告狀說。
羌丁嬉皮笑臉:“一把斧而已,你與小宰熟得很,再要一把便是。”
罌看著他們,不禁微笑,道:“出去吧。”說罷,同他們一道走出門去。
※※※※※※※※※※※※※※※※※※※※※※※※※※※※※※※※※※※※※※※※※
天氣已經(jīng)暖和,晨風涼而不寒。羌人們出行也要祭行神,卻不願用睢邑廟宮前的空地,於是所有人都去了城西的郊外。
篝火熊熊燃著,在仍有暮色的原野中顯得奪目。
羌人們推選出來的大巫臉上塗朱,身上披著各色麻布拼湊的簡陋巫衣,在篝火前又唱又跳。羌人們神色興奮又莊重,巫師每唱罷一段,他們都向西方叩拜。
“他唱什麼?”罌小聲地問奚甘。
奚甘搖搖頭:“我不是羌人,不知哩。”
罌瞭然。奚甘生在睢國,父母前三代已經(jīng)是僕人,家鄉(xiāng)在何方早已不知道了。此番僕人得釋,也有許多和奚甘一樣無從選擇的人,最後只能繼續(xù)留在睢國。罌想著,又看向羌丁,只見他專心致志地望著那篝火和巫師,橘黃的光照映著他的眉宇和鼻尖,別有一番虔誠。
罌也不再出聲,她正想回過頭,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探頭探腦。她訝然,那人正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小臣規(guī)。
她想了想,讓奚甘留在原地,自己走過去。
“小臣規(guī)。”她打招呼道。
小臣規(guī)見是罌,連忙行禮:“宗女。”
罌頷首微笑:“小臣來此何事?”
小臣規(guī)道:“來尋人。”
“何人?”
小臣規(guī)指指篝火前,道,“僕方。”
“僕方?”罌看看那邊,問:“大巫麼?”
小臣規(guī)道:“正是。他替廟宮抄寫文牘,才抄了一半,就說要走。卜人急死了,要我定將他攔下。”
“如此。”罌點頭,略一思索,道,“可這些羌人得釋,是國君應允的,大邑商的王子也首肯呢。”
小臣規(guī)苦笑:“宗女所言確實,可這羌僕是卜氏那邊的人,識得文牘。如今國中眷寫之人實在難尋,卜人亦爲難。”
罌看著他:“如此說來,只消有人眷寫文牘便好了麼?”
小臣規(guī)頷首:“正是。”
罌微笑:“小臣規(guī),我在莘國也做過冊人,此事或可幫上一幫。”
※※※※※※※※※※※※※※※※※※※※※※※※※※※※※※※※※※※※※※※※※
大巫唱禱完畢,羌丁隨著衆(zhòng)人再度叩拜,站起身來。
他朝身旁望去,卻發(fā)現(xiàn)只有奚甘。
“冊罌呢?”他問奚甘。
奚甘剛要回答,卻聽有人在朝這邊叫喊:“羌丁!”
二人轉(zhuǎn)頭望去,羌丙帶著婦人孩童走過來,問羌丁,“行囊收拾好了麼?該啓程了呢。”
羌丁點頭。
“丁!”這時,罌的聲音響起,幾人望去,看到她正分開人羣走來。
“宗女!”羌丙和家人皆露出笑容,向她一禮。
“羌丙。”罌來到跟前,看看他們,問,“要啓程了麼?”
“正是。”羌丙答道。
罌頷首,又看向羌丁。
羌丁也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有些黯下。
這兩日,二人雖一直在準備行囊,卻不曾說過什麼道別的話。如今分別在即,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丁。”罌深吸口氣,摸摸他的頭,“你在路上要聽羌丙的話,照顧好自己。”
“嗯。”羌丁小聲答道。
“回到羌方也是,人生地不熟,無論能否找到祖父,都要時時謹慎。”
羌丁點頭,沒有說話。這時,他像想起什麼,低頭往袖子裡掏了掏,拿出一把禾管來。
罌訝然。
“我知道你草梗沒了,昨日路過草垛,就給你折了這些。”羌丁嘟噥道,“禾管好,比草梗耐嚼。”
罌看著那些修得整齊的禾管,心中不禁感動。
“什麼耐嚼,宗女又不是牲畜。”奚甘用指節(jié)一敲羌丁的腦袋,衆(zhòng)人皆笑。
羌丁訕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這時,領(lǐng)頭的羌人大聲呼喝,叫人們集結(jié)上路。
“該走哩。”羌丙對羌丁說。
羌丁頷首,奚甘幫著他從地上拾起行囊和木杖,挑在肩上。
“冊罌……”他再看向罌的時候,眼圈有些發(fā)紅。
罌也有些不好受,看著他,抿抿嘴脣。
“走吧。”羌丙拍拍羌丁的肩膀,說罷,與婦人向她再一禮,轉(zhuǎn)身走開。
羌丁看看他們,又看看罌。
“去吧。”罌勉強地笑笑,揮揮手。
羌丁一臉戀戀不捨,少頃,邁開步子。
“冊罌!”才走一段,他忽然回頭,朝罌喊道,“你等我回來!我會還你貝幣!讓你坐車!給你食肉!”
旁邊的行人莫名地回頭。
罌看著羌丁,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臉上的笑容卻愈加開朗,用力點頭。
“羌人歸哉!”領(lǐng)頭的羌人洪亮歌唱道。
“歸哉歸哉,攜婦攜子!”行人們笑著大聲相和,“歸哉歸哉,有黍有屢,行勿回首!”
罌再也忍不住,梗咽地把臉埋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