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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離宮

王子弓被商王逐出王宮,人們正為此議論紛紛,不料,又傳來王子載自請出宮的消息,漸入涼秋的大邑商像被雷火點著了一樣,霎時間沸沸揚揚。

傳言,王子弓是遭人陷害,王子載為他鳴冤不得,憤而出走。

傳言,商王有意讓王子載繼為小王,王子載推辭不受,故而出走。

又傳言,其實王子弓并未下毒,鴆羽之事是王后婦妌陷害……

這些其實都是人們的猜測,即便王宮里混得老熟的小臣也說不出所以然。商王派武士把王子載的宮室圍得水泄不通,探聽不到什么;而商王那里則是靜悄悄的,近侍們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王子弓或王子載。

倒是婦妌那邊鬧得雞飛狗跳,商王把她禁了足,她發(fā)怒砸了好多東西。

商王做事一向硬朗,而王子載一向孩子氣任性,他的母親婦妌也還是王后。許多人認為王子載被關(guān)些時日,一切又會恢復原樣。

沒想到,這事才過兩三天,宮中就傳說庖人送進王子載宮中的食物全部都放到變臭,最后原樣扔了出來。

王子載絕食明志,這樣的消息教宮內(nèi)宮外大吃一驚。

商王已經(jīng)趕走了一個兒子,總不能再餓死一個兒子。宗親和臣子們開始勸解,商王也終于松動。

一個白日,身體明顯瘦削了許多的商王親自去了一趟王子載的宮室,出來以后,他命令保留載的王子身份,并將他放逐出宮。

事情就這樣完結(jié),人人都錯愕不已。

“大王真要把王子載放走?”棠宮里,婦仟吃驚道,“王宮中豈非只剩下了王子躍?”

“可不是!”庖人道,“王后怎會愿意?”

“管她愿不愿意,王后還在禁足。”一名仆人搖頭道。

罌望著庭中敗盡的棠花,沒有說話,一根草梗在指間折成幾截。

天邊漂著厚重的云層,似乎將有秋雨來臨。

載坐在殿前的石階上,身旁放著一尊酒,手里拿著一只銅杯。他望著沉沉的天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從酒尊里滿上。

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王子,”賓稟道,“有人來見。”

“不見。”載淡淡道。

賓猶豫了一下,道,“是睢罌。”

載側(cè)過頭,訝然看他。

“帶她來。”片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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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應聲退下。

沒多久,他帶著一人來到殿前,正是罌。

四目相對,二人誰也沒有開口。

罌看著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顴骨處,一道傷疤仍然帶著血紅。許是先前絕食的緣故,載的臉有些瘦削,下巴上長出胡茬,卻因此脫去了幾分稚氣。

賓看看他們,識趣地退下

“你來做甚。”載轉(zhuǎn)過頭去,飲一口酒。

“來看看你。”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看看他,“臉上怎有傷?”

“不小心割的。”載說。

罌頷首,又問,“你用膳了么?”

載知道罌來這里想問什么,聽到這話,覺得滑稽得很。

“廢話。”他瞥了罌一眼,不無嘲諷,“你若只是來看看,陪我飲酒便留下,不飲便走開。”說罷,他仰頭把酒灌完,又提起銅尊滿上。

罌對他無語,卻不發(fā)火,在石階上坐下。

“我的確有話,”她說,看著載,“你何時離宮?”

“明日。”載答道,表情就像在說明日出街市逛一圈。

“你欲往何處?”罌又問。

“隨便。”載說,“大邑商王道通暢,北可往人方,南可抵群舒。”

罌沒有說話。

載飲一口酒,看看她:“將來大邑商只有次兄,多加辛勞,你好好陪他。”

“辛勞是其次。”罌嘆口氣,道,“你這般做法,只會讓他擔憂。”

載怔了怔,片刻,撇過頭去:“我又不是第一回離宮。”

“這回與從前可不一樣。”罌皺眉,“你沒有從人照料,衣食住行需花費資財,也無人供給。”

“你可聽說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罌盯著他,“小王固然冤屈,可大王若不想他走,再出一次鴆羽之禍他也仍是小王。躍一向有主張,若可靜心待他回來與大王商議,說不定小王還可返來;可如今你也離宮,無異火上澆油,豈非斷了回轉(zhuǎn)之路!”

“當!”一聲,載的銅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濺。

“我錯么?”載站起身來,兩眼瞪著罌:“你以為我愿意!你以為我不想等次兄?!你不知我母親!有一絲希望她就會把事做盡!”

他每一句話都是吼出來的,臉龐漲紅,看起來嚇人得很。

罌被喝得出不了聲,只睜大眼睛看他。

載眼睛發(fā)紅,嘴唇動了動,似乎還要吼出什么,卻最終咽了回去。

“我不能等次兄回來,到得那時,兄長或許連命都沒了。”他一屁股坐回石階上,低頭道。

罌默然,二人誰也沒有再言語。

天上的云愈發(fā)濃重,布滿天空,黑壓壓的。

大風刮起,帶著濕潤的味道,一場大雨似乎沒多久就會到來。

載仍然坐在石階上,慢慢喝酒。

щшш ?ttκΛ n ?c ○ 罌望著天邊,一口一口地吸著草梗,時不時替載把酒杯滿上。

“王子。”許久,一個聲音打破沉寂,是賓。

他低聲道:“王后來了。”

載面無表情,喝口酒,看罌一眼:“你回去吧,她不喜歡你。”

罌頷首,問載:“你明日離宮,可有什么要添置?”

“你一個宮正,能給我什么。”載不屑地說。話音才落,他卻忽然看著罌,片刻,勾勾唇角:“今夜可來與我歡好吧。”

罌愣了愣,白他一眼。

載看著,哈哈大笑起來。

“離宮時勿忘了帶上銅刀。”罌無奈地站起身,叮囑道。說罷,再看看他,轉(zhuǎn)身離開。

載不答話,仍然在笑,借著酒力,笑得前俯后仰。

待那個身影消失在廊下,載的笑聲才停下,仰頭喝一口酒,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

“王子……”賓看著主人的樣子,心里酸楚,開口道。

“知曉了。”載把酒杯放下,起身朝前方走去。

到了晚上,烏云沉沉的天空終于被雷電劃開。大雨像帶著神靈的怒氣一樣降下來,滂沱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雨仍沒有停,大邑商到處都濕漉漉的。

王子載卻沒有因此耽擱。

水色將天空和地面連在一起,王子載頭戴斗笠,身上背著一個包袱,腰上挎著一把刀,在大雨中離開了宮城。

商王下令不許他帶走任何隨從,王子載孤身一人。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大邑商的貴族和平民自發(fā)送行,大雨中,人群堵在街道兩旁,長龍一般。昔日光彩照人的王子,離開時如此黯然,許多人不禁傷感。

“王子將行!”有人在他身后放聲唱起送行的歌來,聲音高亢而蒼勁。

“王子將行!”眾人相和。

“行哉行哉,黍也累累。”

“行哉行哉,路也迢迢。”

“行哉行哉,勿歸遲……”

王子載就踏著歌聲和雨聲,孤獨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城外。

大雨仍然下個不停,宮城中一片寂靜。

商王立在殿前,望著水色中模糊不清的宮室樓臺,許久也不曾挪動一下。

“大王……”身后,一個悲戚的聲音傳來,婦妌滿面憔悴之色,望著他,滿面淚痕。她雙膝跪下,伏在商王面前哽咽,“載真的走了……大王,他是你的兒子……他若有閃失,我此生何望……大王……”她越說越悲傷,嗚咽不止。

商王仍望著天空,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婦妌一怔,抬起頭來。

“來人。”只聽他開口道。

小臣庸過來。

“將王后帶回,無我命令,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商王淡淡道,說罷,看也不看婦妌陡然蒼白的臉,徑自走開。

秋雨連綿地下了大半個月。

王宮中的人們?nèi)匀徽粘Cβ担≡追钌掏踔幹昧藥讉€當眾亂嚼舌根的宮仆之后,兩位王子的事再也沒有人敢明里議論。事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王子弓和王子載的名字就像沉睡的猛獸,冥冥地蟄伏在人們心底。

雨水停住,棠宮中剛清掃去棠樹的枯葉,許久未曾駕臨的商王突然出現(xiàn)了。

罌在詫異之余不敢怠慢,指揮著眾人將一應用物擺設(shè)齊整。

出乎意料的是,商王并非一個人來。他牽著一個小童,那模樣,罌想了一會才想起來,竟是王子弓的幼子。

商王身披長衣,步伐依舊硬朗,踏入庭中之時,臉上卻沒有了從前觀賞棠樹的愜意之色。小童滿臉稚氣,跟著商王,腳步有些吃力,兩只眼睛不時地瞥向四周。

罌偷眼看去,只見商王似乎黑瘦了許多,雖仍然精神,兩道濃眉間卻總蹙著一道深溝。

商王牽著小童在堂上坐下時,小臣庸遞上水盞。他飲一口,忽而抬頭看罌:“怎不加野菊杞實?”

罌一訝,答道,“如今天涼,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實便可。”

罌答應一聲,看看婦仟,她會意,即刻轉(zhuǎn)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來兩摞簡牘,商王翻了翻,神色無波。片刻,卻停了手,閉起眼睛,揉了揉額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問。

小臣庸答道:“還未曾送來。”說著,他瞅瞅商王的臉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寢中歇息?”

商王微微擺手,卻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識字么?來,看看這牘上寫了什么。”說著,將一片木牘遞給他。

王孫服接過木牘,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搖搖頭,“不識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來,將王孫服摟到身旁,道:“我來教你。”說罷,他照著牘上念了一句,王孫服低著頭,卻沒有出聲。

“怎不念?”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抬起小臉,怯怯地望著他,“我想念父親和母親,他們何時歸來?”

這話出來,堂上眾人皆變色。

罌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見商王看著他,笑意凝在唇邊,沒有答話。

“你不是愛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沒有發(fā)怒,放開王孫服,聲音仍舊和氣。

王孫服或許也明白了什么,答應一聲,乖乖地走到堂上。

隨行的小臣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過來執(zhí)干,王孫服執(zhí)戈。孩子畢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臉上即刻換了表情,開始認真地與武士對練。

木戈擊打在干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商王坐在案前,看著堂上王孫服擊打的身影,表情靜默不明。

對練許久,王孫服氣喘吁吁,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疑惑地問,“為何我總也不勝?”

“嗯?”商王眉頭一動,笑起來。突然,他轉(zhuǎn)向罌,“睢罌,你來說說為何。”

罌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孫服,思索片刻,道:“因為這干戈都太過堅硬。”

“此話何解?”商王饒有興味。

“凡交戰(zhàn),必有一方退敗,方可論勝負。”罌心平靜氣地說,“雙方強硬相當,則恒以對峙,即便雙方血流心損,豈有終時。”

“哦?”商王看著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轉(zhuǎn),“可若無堅強,何以為兵?”

罌按捺著心跳,緩緩道:“故曰,兵者兇也。”

商王盯著她,下顎微微收緊。

堂上的王孫服看著他們,并不大明白,正要再開口,小臣庸卻從堂外匆匆地進來。

“大王,”他一禮,神色不定,“王子躍已歸來,正在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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